杳杳   作者:林不答   简介:   江何吊儿郎当地在孟杳身边晃悠了二十年。   江大公子苟富贵不相忘,从6岁到26岁,从东城霁亭巷到伦敦摄政街,始终是孟杳最好的朋友。   逢年过节回老家的日子都算上,二十年来他们俩见不着面的时间也没间隔超过一个月。   就那俩月,江何这辈子破天荒务了一回正业,替他爹去美国出了趟差。   回国就听人说,   钟牧原回来了。   *   钟牧原为人平和,坦荡磊落,近三十年的人生里唯独后悔两件事。   一是高三那年,嫉妒江何。   二也是那一年,对孟杳的心意视而不见。   | 厌世少女x豁达混球x翩翩君子。   | 主要是浪子暗恋文学+青中老年女性群像。 第01章 .这个世界上会喊她“杳杳”的人只有两个   东城入夏,例必是从一阵没完没了的雨开始的。   今年的雨下了大半个月,到这会儿,终于有了要停的意思,新生的暑气从未干透的地面顺着小腿皮肤一寸寸蒸上来,黏黏腻腻,叫人心浮气躁。   孟杳站在路边等车,跺了跺脚,总觉得哪里都不爽利。   叫的车子停在路边,司机早早换上了汗衫,汗衫又早早地泛起一阵黄。   孟杳坐进车里,想叫他开空调,抬眼看见那大爷一边开车一边旁若无人地给车载广播里的主持人捧哏,有来有回,十分自得。   算了。   她又懒得开口,把手肘架在车窗上,半截胳膊感受窗外的凉意。   她今天穿一件镂空刺绣的法式蕾丝裙,搭配珍珠项链,脚上一双尖头水钻高跟鞋,拎一只小得连手机都装不下的贝壳包,很端庄,很典雅,但这辈子不想再穿第二次。   如果不是为了参加学生的婚礼。   收到请柬的时候孟杳有点意外,因为新娘今年刚满 20,她记得很清楚。   女生叫莫嘉禾,长得漂亮、家底丰厚、且是她带的第一届学生,哪哪儿都非常有记忆点,属于从出生起脑袋上就带着标儿无论如何都不会泯然众人的那种类型,但孟杳记忆如此清晰倒不是因为这些。   三年前她刚回国,进入东城明德学校当写作老师。明德是所全国闻名但又素来神秘的国际学校,一个班 20 人,语文老师都有三个,分别教阅读、写作、文言文。   孟杳自己小时候写作文,从我的妈妈到绍兴的秋,连编带扯,题材半径从没越过黄河,最远的一次是高二开学前补暑假作业,连夜就着江序临 QQ 空间里的照片编了 800 字的《伊犁之夏》。   还被江何蔫儿坏地“拜读”一番,“啧,写的比我看的还好。”   结果,入职一个月,孟杳改过几十篇作文,从信号山的大西洋落日看到纳米比亚的红沙漠,动不动就有人在赫尔辛基穿越雪原。   什么感觉呢?   就好像这学校,八百个人里有八百个江何。   但她非常能接受江何那种“飞去巴黎喂鸽子”的做作作派,因为她很清楚江何的人生主要使命就是挥霍钞票,这辈子能对人类社会做的最大贡献恐怕就是多多消费。可这些学生,一个个从小就得学英文法文文言文,16 岁托福就能考 110,他们哪来的时间花半个月去非洲帮长颈鹿搬家?   这种时候,一篇写小区门口早餐店的作文就显得非常清新脱俗。而且莫嘉禾是真的很会写,从茶叶蛋的裂痕到拈着大拇指做出来的泡泡馄饨,烟火气鲜灵灵跃出纸张,给了当时还不太适应“太子伴读”身份的孟杳半小时的精神解放。   她那时也是罕见的冲动,居然有闲心去找莫嘉禾,问她有没有意向投稿,她可以帮忙联络。   女生穿格纹半裙,露出比雪还干净的纤细小腿,脚踝上包着厚厚灰色羊毛袜,膝盖却冻成粉红色。   “不用了老师,我只是随便写写。”   接下来的两段话,在回忆里仍然精彩。   “是这样的老师,我本来想写扎金索斯,但那天忽然看到项飙老师的一个访谈,他说到‘附近的消失’,挺触动我的。我就连夜换了题目,写了记忆里奶奶家门口的早餐店。其实写得很匆忙,我觉得不是很好。”   说完女生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沉默几秒后抱歉地笑笑,礼貌展颜。   “说实话……我也不太想投稿,让太多人看到我写的东西。写作是我自己的事情,留在我心里就好了,我不想将它曝之于市,时时叫卖。”   刚上高一的女生,跟她聊项飙,讲“附近的消失”,说不想“叫卖”文字。   那场面有多诡异呢?   这话换个人说,会显得愚蠢傲慢,或者中二矫情,但莫嘉禾眉宇间写满灵气,微微泛红的脸颊又透着十六岁的稚气和充满学养的礼貌。   换个人听,也可能会觉得被冒犯,或者多少有点无语,但孟杳听了,就只觉得……   有道理。   她对人类多样性的接受度非常高。   莫嘉禾最后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犹豫了两秒又解释:“孟老师,谢谢你的关心,我暂时不想投稿。”   可能是怕她觉得被驳了美意,好贴心地解释。   孟杳点点头说好的,那事就此作罢。   但对这个女生,由此就印象深刻起来。   莫嘉禾没多久就拿到美国藤校的录取,高高兴兴出了国。朋友圈里她晒飞机上两只碰在一起的香槟杯,孟杳顺手点了个赞。   今天婚礼上才知道,新郎就是当时的另一只香槟杯。   两人青梅竹马,四五岁就在一起,正式恋爱都已经谈了五六年。孟杳叉一块火腿片裹蜜瓜,边嚼边想,这世上最富有的和最贫穷的,在某些方面竟然殊途同归。   比如,女生刚到法定年龄就结婚。   每个客人都收到了伴手礼,孟杳在车上打开黑色的硬纸袋,又颇有耐心地解开盒子上缠绕的香槟色丝带,拿出白色烫金的卡片读了一遍,没分辨出那几句华丽祝词是不是出自莫嘉禾之手。   D 家的香水、东城某高级美容会所的贵宾卡,和一个近年来颇负盛名的高奢国牌的定制丝巾。   分量够足,也显出主人家用心。   手机响了一声,他们几个年轻老师的小群里果然又热闹起来。   去年新入职的男同事发了图片,说:[真阔啊,这个马场是会员制,有钱也进不去的!]   孟杳点开图片看,发现男女宾客的伴手礼不一样。   给男客人的,是 AURORA 的钢笔、轻驰马场的入场券,还有一枚 G 家的胸针。   群里又是一阵叹息,什么“投胎是门技术活”、“不能比,比就活不下去”云云。但跟刚入职的时候相比,他们这几个伴读的反应已经淡定多了。   孟杳丢了个表情包进去附和,没多说什么。   她的关注点在那张入场券。   那不是江何的马场吗?说起来,她还是牵头的那个人呢。   他还真是什么圈子的人都认识点儿,赞助婚礼的生意也少不了他。   又看了眼那支钢笔,想到什么,径直给江何发了微信。   [你什么时候回国?]   上个月初,江何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居然跟他爹讨活干,去了美国出差。   都快两个月了。   纽约正是凌晨,江大公子纸醉金迷的时候,消息发过去很快得到回复。   JH:[就这两天]   JH:[怎么,有事?]   孟杳直接发图片过去,问:[买得到这个牌子的钢笔吗?国内好像没有。]   JH:[应该可以,我叫人去看。]   JH:[送人的?]   他这么问,说明已经猜到了她要干嘛。   孟杳回复:[嗯,前几天在书店碰到个男的。]   她说得简单,但江何一看就明白。   于是也没多问,发来个 ok 的手势。   上一任男友分手已经大半年,马上就是暑假,孟杳这几天一直想着,应该趁空闲谈谈恋爱。   刚巧前几天去书店,就碰到一个男生,盘正条顺,看着很合眼。   当即就留了联系方式,这几天一直不咸不淡地聊着。   关系需要再进一步,得有个由头。   孟杳习惯送礼物,简单直接,又讨人喜欢。   换位思考的话,她也很希望暧昧期的男生学会通过送讨人喜欢的礼物来拉近距离,不要再微信问她中午吃什么了。   手机静了一会儿,江何又发过来一张照片。   是他的机票截图。   后天晚上落地东城长桥机场。   JH:[来接我?]   江何那些车从霁亭巷街头排到街尾也摆不完,但他每次飞机落地,都习惯让朋友接,超跑的轰鸣声响彻夜晚空无一人的机场高架,呼朋引伴的纨绔姿态摆得很足。   孟杳偶尔也充当这样的朋友。   虽然她的车只是一辆很有礼貌的 smart,无法发出分贝大到扰民的轰鸣声,她也不能把他接去曼罗会所一晚上开十几万的酒。   但有来有往,互帮互助,始终是她跟江何这二十年来维持坚固友谊的首要准则。   因此她从不妄自菲薄,smart 接人也能接出迈巴赫和宾利开道的气势。   而且她到底还是个社畜,所以要她接机,出场难度其实比那些公子哥高多了。   她还是和往常一样,回复:[不加班的话]   江何也习惯了,照旧回个“嗯”。   车子拐弯,快到霁亭菜场,孟杳喊停。   昨天从岚城刚寄来了新摘的二色杨梅,她打算剁一斤排骨回去做杨梅排骨吃。   菜市场的热气更重,烫鸭毛的气味顺着鼻孔直冲人天灵盖,孟杳站在门口,好像来到了什么孙悟空借鸭毛扇灭火焰山的异形世界入口。   就在那纠结要不要走进去的两秒钟里,她听见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   从烫鸭毛味儿的另一边来。   “杳杳?”   迄今为止,这个世界上会喊她“杳杳”的人只有两个,都跟她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纠纷。   一个是她亲妈,目前远在伦敦。   另一个就是钟牧原,没记错的话已经八年不见。   可现在,八年没见的人确实正从车马疾驰的街道另一端,步履匆匆而来。孟杳首先注意到的,是他手里拿着和她一样的伴手礼盒。   然后才是他的模样。   其实一点没变,白衬黑裤,无框眼镜下一双深邃的眼睛,清瘦文雅,是电视剧和小说里非常受欢迎的“禁欲教授”那一挂。   “你动作也太快了,我追了一路。”   钟牧原走到她面前,微微有点喘,语气和表情里,居然都有些惊喜的雀跃。   “?”   孟杳脑袋里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   八年没见的关系,这样的开场白也太别开生面了。   似乎也不太符合记忆中钟牧原社交守矩、进退有度的形象。   她顿了顿,找话题问:“你也参加了这场婚礼?”   她语气温和平静。   可面对八年没见的人,好像不该这么平静。   钟牧原一愣,点点头,“是,我刚刚在婚礼上看到你就想叫住你来着,但人太多,你好像没听到。”   “有什么事吗?”孟杳问。   很好,她彻底不想进市场去买排骨了。   可没有排骨,她晚上吃什么?   知道这样不礼貌,可钟牧原忍不住去端详她。   孟杳个子小小的,皮肤白皙,五官也都是圆润小巧的,有股温婉的钝感,是典型的江南女孩模样。   可如果接触久了,就会发现她身上那种好亲近的温吞感,其实都是假象。   孟杳身上一直有股厌世懒散的气质,这么多年都没变。刚刚在婚礼上,多少人不忍认错过这种上流聚会的好时机,推杯换盏,多混一次脸熟以后就多条门道。   只有她,一直心不在焉地坐着,对那碟蜜瓜火腿倒是格外有热情。   钟牧原早有准备她不会表现得太热络或是太惊讶——任何久别重逢该有的表情她都不会有,却还是有点失落。   他打起精神笑了笑,顺她的心意讲起正事。   “没什么,就是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   “我现在是莫嘉禾的心理医生。”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2022-12-20   我写过最有钱的男主出现了! 请多多捧场哟~ 第02章 .真以为他夜夜笙歌不睡觉是吧?   钟牧原讲了很久,还跟以前一样,温声细语、慢条斯理的。   但在他从文件夹里拿出两纸报告并终于点出此番对话关键词之前,孟杳其实一直在走神,她在想——   不买排骨的话,她晚上到底要吃什么?   “抑郁症?”孟杳听到这个词,终于把关注点从剁排骨上移出来。   钟牧原点点头,微叹一口气:“目前是中度,但已经很久了。大概从两年前开始她就找到我。”   两年前?   那不就是莫嘉禾出国一年后?   “为什么?”孟杳问。   “原因很复杂。她出国的时候年纪太小,早早独自生活,在陌生的环境里很多情绪都没有发泄的出口,再加上学业的压力,还有现在,感情上似乎也出现了一些问题。”   大概是为了保护病人的隐私,钟牧原回答得笼统。但他似乎不想让孟杳觉得被提防,所以又尽可能地多说,像在和她探讨似的,微微叹息:“她太小了,很多事情没有办法感受和面对,却被推着过快地完成了人生中大部分重要的事情。”   孟杳默默听着,心想,钟牧原果然很适合做医生。   如今是车马急、人多愤怒的时代,钟牧原却是永远能保持温柔平和的一个人。所以他会真切地体谅这个婚礼上连换了四套百万级礼服的女生,平等地担忧她在留学生活里承受的孤独和痛苦——哪怕莫嘉禾深夜 emo 时,随便点点手机就能买一张头等舱机票从纽约飞到希腊,坐在扎金索斯的沙滩上吹风。   记得高中班会课上,班主任让大家聊梦想,孟杳自己的卡片上空空如也,绞尽脑汁都编不出来一个梦想,倒是兴致勃勃地给钟牧原安排了好多职业。他的卡片被她涂涂画画,写得满满当当。   排第一的似乎就是医生来着。   不过那会儿她指的是外科医生,因为言情小说和漫画里医生男主正流行。钟牧原脸好看手更好看,不穿白大褂、不拿手术刀,多浪费啊。   现在他当了心理医生,好像也挺合适的。   “你刚刚说找我帮忙?”孟杳问。   孟杳知道,这个世界上,抑郁症恐怕也是分等级的,莫嘉禾这种连爱琴海的风都无能为力的,应当就算高级。哪有她能帮上忙的地方?   “对,其实嘉禾跟我说,她一直想找你聊聊……”钟牧原一边说一边又从文件夹里拿出另一沓东西。   几乎有半本书那么厚了。   孟杳的眉毛不解地拧起来,钟牧原的话头却止住了。   他看见孟杳光洁额头上渗出密密汗珠,脸颊也被热气逼红,终于意识到他们俩已经在弥漫烫鸭毛味儿的菜市场门口站了十几分钟。   孟杳露出他熟悉的那种神情。   原本圆润的杏眼懒散地阖上了一小半,眉毛轻蹙,嘴巴淡淡合成一条平直的线。虽然她仍然很礼貌地看着他,听他说话,但钟牧原知道,这副神情的意思其实是——   你讲完了吗?   高考后他请她去看电影那次,散场后的电影院里亮起浪漫的暖灯光时,孟杳也是这副神情。   当时他很有自尊心,不能接受被这样敷衍。   但现在,钟牧原捏紧了夹着文件的手指,十八岁的中二自尊心不再被攥在手里。   他轻声问:“你刚刚是打算去买菜吗?”   “?”孟杳不明白他的话题为什么一百八十度急转弯。   “嘉禾这几年一直在写东西,她说你是第一个认真看她文章的人。她想出版一本小说集,希望你是第一个读者。”钟牧原把那沓厚厚的东西递给她。   紧接着又问:“你想要什么菜?”   “?”   孟杳的脑袋里再次冒出那个巨大的问号。   一个分明立志不“叫卖文字”的女孩,说想出版小说集。   一个八年没见且当年拒绝过她的高中男同桌,说要帮她买菜。   她难道已经进入那个异形世界了吗?   “我这两年跟她聊天,能感觉到你在她的心里是一个很重要的角色。如果你不忙的话,我想拜托你仔细看看这些,她说希望你是第一个读者,所以我没有看过。”钟牧原轻声请求,又左右看了看,指着街对面那个简餐店说,“我知道看这些东西要花不少时间,要不你去那里坐?我帮你去买菜。”   很重要的角色?   孟杳只记得那一次关于“叫卖文字”的聊天,之后她和莫嘉禾似乎连单独谈话都没有过。   但厚厚的纸张已经在她手上。   而且天气确实很热。   如果不买排骨的话,她的晚饭也确实没有着落。   比起费心措辞拒绝钟牧原眼下的请求,去简餐店坐着吹空调省事太多。   花时间读几篇文章,换一个跑腿,也算公平交易。   孟杳点头,“我要排骨。”   “小肋排,两斤。要剁好的。”   钟牧原笑起来,“好,没问题。”   又问:“还要别的吗?蔬菜水果之类的。”   孟杳想了想,“那再来一颗西蓝花,两根胡萝卜。”   钟牧原笑容放大,摆手催她,“你快去坐吧,我买好就去找你。”   说完,他健步如飞地走进了烫鸭毛味儿的重重热浪中。   孟杳看着他的背影。   真是好医生啊。   最美逆行者没他不行。   *   洛杉矶,半山别墅里亮起灯。   江何让司机把那辆骚包到除了在洛杉矶他都不好意思开的劳斯莱斯停进车库,进门叫人送一杯橙汁到房间,然后就径直上楼,一头栽进沙发里。   眼皮重得要打架,他在就要睡着的关键时刻猛地想起刚刚孟杳的信息,又抓起手机办正事,喊人帮他买钢笔。   孟杳只说买这个牌子,没说买哪款。   心中有点烦躁,一条语音发过去,“随便买买就行,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发完躺了几秒,又抓起手机撤回,操着一把哑透了的嗓子重新说——   “算了,买最好的。”   谁知道这次那男的会是什么德行,总得给她撑撑场面。   安排完,他扫到孟杳发微信的时间,那会儿正是纽约凌晨两点。   还好他临时被他爹支配到洛杉矶来陪各路叔叔伯伯喝酒,要不然这信息得到明儿一早他才能看到。   孟杳可真行。   真以为他夜夜笙歌不睡觉是吧?   眯了一会儿,外头传来轻轻敲门声。   江何的嗓子实在是发不出声儿了,闭嘴费力拖了个长长的“嗯”出来。   佣人端着橙汁进来,看见江大少瘫在沙发上的模样,不能免俗地被惊艳了一把。   江何穿不惯正装,因此哪怕是今天这种场合,他也只是勉强套了件黑色西服,不打领带,再板正的衣服都被他穿出一派落拓的潇洒。扣子被他自己多扯开一颗,颈下皮肤白皙,因为喝了酒,泛出粉红色。垂感极佳的西裤,叫他穿着也总是短那么一点儿,露出皮鞋上被黑色袜子包裹的那一截细脚踝,看着莫名叫人脸红心跳。   真正的好皮囊是什么样呢?   就是有的人,哪怕瘫个葛优躺的姿势,他也能躺出胶片时代豪门电影里的纸醉金迷来。   圈子里,江家算不上多显赫,一没祖上三代的家底,二没政商通吃的路子。江何他爹江自洋三十年前还只是岚城大市场上一个卖衣服的小摊主呢,标准的白手起家。   但江何就是公子哥里最众星捧月的那一个,和裴家那个宝贝得紧的独苗平起平坐的地位。   究其原因,很重要的一点是他光凭脸就能服人。大家一起出去玩,江何和裴澈,永远自动成为焦点,这是车和爹都无法达到的效果。   佣人在洛杉矶这处别墅干了好几年,很少见到江何。因为江家人来洛杉矶通常都是为了生意,而江家生意的希望全部被灌注在江何那个十六岁上 Cal Tech 的天才弟弟身上。兄弟俩,一个负责花钱,一个负责赚钱,分工和寻常人家的兄弟掉了个个儿。   听说是江家大少爷小时候太没正形,江自洋深感后继无人,火急火燎生了二胎重点培养。佣人每次看见江何一张脸,就不免要想——   这是所有的运气都用在脸上了吗?   橙汁放在小几上,佣人轻手轻脚出去了。   江何缓了一会儿,坐起身喝一口,又皱眉——孟杳的橙汁里到底加了什么?为什么他在别处永远都喝不到那个味儿?   原本就痛的嗓子受到怠慢,金贵的江公子不愿再喝,又瘫回沙发上。   过了几分钟,手机又响起来。   他以为是那钢笔买到了,拿起来一看,八百年不主动说话的裴澈居然给他发了张图。   江何认得,那是孟杳家旁边的一间咖啡馆,听说裴澈前女友念大学的时候也住那附近。   裴澈:[我在喝咖啡。]   江何无语。   谁不知道裴澈自从女朋友跑了之后,动不动就往那片儿去。自己坐那儿喝一下午刷锅水,闷骚得很。   多新鲜呐。   他嗓子疼,又困,懒得回。   半分钟后,闷骚的裴澈又发一张图片过来。   江何这回觉得新鲜了,裴澈什么时候这么话多?   他点开一看,睡意一瞬间烟消云散。   照片中坐在靠窗位置的人,正是孟杳。   而她对面那个人,是钟牧原。   甚至他们俩中间那张桌子上摆的东西江何也认得,是孟杳买菜专用的帆布袋,印了个啃稻香村的鲁迅。   鲁迅旁边有排骨和荔枝。   孟杳最喜欢的肉类和最喜欢的水果。   他忽然愣住了,抓着手机僵了半晌。手心一麻,助理真把钢笔买到了,发微信给他确认。   刚刚孟杳怎么跟他说的来着?   [送人的。]   [前几天在书店碰到个男的。]   裴澈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问他:[我没看错的话,对面那个是钟牧原?]   江何没回,下意识地点开孟杳的对话框,半晌,一个字也没敢问。 第03章 .“你放心,我身边最像骗子的男人就是你。”   孟杳就着刷锅水味的咖啡读完了莫嘉禾的六篇小说。   她很早就不太相信“文章憎命达”之类的说法了,而莫嘉禾的小说无疑再次加深了这种想法。   有些生下来就在金字塔顶端的人,似乎不需要经历什么尘世的苦难或者看透什么生活的真相,连顶级的艺术感受力都可以天生拥有。   譬如江何那个帅且话少的朋友裴澈,东城最早一条商业大道以他奶奶的名字命名的身家,在伦敦闲着没事学画画,早餐时餐巾纸上的涂鸦作品被女朋友顺手发在 ins 上,就能让 G 家的设计师三顾茅庐求购版权。   人家还不卖。   自己裁了裙子送给女朋友,全世界就那一条,ins 上被赞到爆。   江何当时的女朋友,如今在欧美圈风生水起的华裔超模 Samantha Yeoh,对那条裙子很有兴趣,磨了江何好久,要他问裴澈开放版权。   江何恋爱时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对每任女朋友的要求一贯是无条件满足。但那回他是真没办法,谁让裴澈是头傲慢又闷骚的倔驴。   他摆烂也摆得很潇洒,理直气壮地请女朋友海涵,谁让她男朋友除了烧钱别无所长。还鼓励人家,下次努力,争取找个艺术家男朋友。   后来超模姐姐果然也很努力,下一任是个货真价实的艺术家,设计了一系列送给她的联名款。   莫嘉禾的小说也一样。   她十六岁时就灵气逼人,如今看笔力只增不减,使孟杳很确定,刚刚在伴手礼贺卡上看到的那几句空洞祝辞,绝不会是她写的。   不用打莫家人的招牌,更不用孟杳帮忙,莫嘉禾这些作品哪怕是匿名往随便哪个杂志社投稿,只要编辑不瞎,就一定会被收稿。   孟杳看着眼前的文字,忽然在想。   是天生的吗?   有抑郁症的功劳吗?   她平静地让这些不太善良的想法在自己的脑海里游过,又平静地等它们消失,然后把摊开的文稿合上。   这才发现最后一页还有几行字。   女生字迹娟秀,但不乏筋骨。   “孟老师,谢谢你读我的作品。   我想我需要为当年的傲慢道歉,我后来才知道那样的话对听者来说是很大的伤害。但请你相信,我绝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只是当时幼稚且傲慢,以为人和文字都可以是孤岛。   我希望有更多的人看到我的故事,这对我来说将是最有意义的事。如果可以的话,你愿意做我的编辑吗?”   很大的伤害?   那倒没有。   她十五岁就见过江何眼都不眨地刷了五十万买摩托。   千金小姐不肯为钱出卖文字而已,这才哪到哪。   孟杳合上文稿,一扭头,看见钟牧原站在门口。   他手上拎满了袋子,除了她要买的排骨和蔬菜之外,还有一袋荔枝。他站在门口却没进来,先拿出纸巾擦拭额头和颈间的汗。   孟杳盯着他看了会儿。   这种动作要男生做起来不娘,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难得钟牧原是天生的君子,拿纸巾擦汗,也像民国时候穿长衫的先生,板书完拿出手帕来擦粉笔灰,只叫人觉得清贵又儒雅。   孟杳看着看着才恍然想到,他应该不是怕热。   而是怕菜市场的气味被带进咖啡厅来,影响到其他客人,所以先在外头站一会儿。   一贯的好教养。   钟牧原从屋檐下走进阳光里,把纸巾丢进路边的垃圾桶,回身正好撞上孟杳的目光,冲她笑了笑。   下午的阳光不那么刺眼,波光粼粼的树影下他的瞳孔是温柔的琥珀色。那个画面,好像她打烊的青春再次亮起了一瞬的灯。   孟杳蓦地有点不自在,撇开了眼神。   钟牧原坐下后,孟杳闻见一股清淡的薄荷香。   这才想起来,钟牧原用的不是纸巾,而是薄荷味的湿巾。高中起就这样了,孟杳刷题刷到头昏脑涨的时候,身边总有这么一股提神醒脑的薄荷味。   好精致的。   钟牧原把买来的菜搁在桌子上,解释道:“我看荔枝上市了,很新鲜,就顺手买了点。很甜,你喜欢吃甜的吧。”   最后一句是陈述句。   孟杳嗜甜,熟一点的同学都知道。   孟杳礼貌道:“谢谢。”   心里却非常难受。   她那些杨梅都吃不完……   食物在家里烂掉的感觉真的很难受!!   “看得怎么样?”钟牧原问。   “挺好的。”孟杳实话实说。   钟牧原忽然问:“比你写的还好?”   这话问得很不见外,孟杳愣了一下。   又点头:“当然。”   孟杳不会拿自己可以和莫嘉禾作比较。   因为她就是莫嘉禾说的那种,将文字曝之于市时时叫卖,还要视行情选择坐地起价还是买一送一的人。   钟牧原轻笑,语气难得不正经,“我怎么这么不信。”   孟杳不解。   “你高中的时候写得就很好了。”钟牧原说,“我当时最羡慕你的作文分数。”   孟杳莞尔:“给别人留条活路吧,你差那点作文分么?”   钟牧原少见的不谦虚,对她的恭维照单全收,“也对哦,你说得有道理。”   故旧寒暄,玩笑点到而止,不宜废话太久。   孟杳把文稿推回钟牧原面前,说:“你帮我转告她吧,我觉得她写得很好,比我这两年看到的任何一篇短篇小说都好。她肯定可以如愿的。”   钟牧原有些惊讶,“你不打算参与吗?”   孟杳不明白他的惊讶从何而来,拿出耐心解释:“嗯,我懒。”   钟牧原一时语塞,犹豫了一会儿,说出大实话:“…我还以为,你会很乐意参与其中。嘉禾跟我说,你以前主动问过她要不要投稿。”   孟杳继续解释:“年纪大了,就越来越懒。”   “……”   孟杳又在敷衍,钟牧原知道。   可他分不清,孟杳是为什么要敷衍。   究竟是懒得给他一个认真的解释,还是从根本上就真的不愿意参与这件事。   他希望不要是后者。   但他现在被孟杳两句话堵得,都不知道该作何回应了。   面对孟杳,他一直都招架无力。   “这些菜多少钱?包括荔枝。”孟杳利落地扯开了话题。   她其实很心痛,最开始她觉得花时间看几篇文章,换一次跑腿服务,这是等价的。   可现在天平上多了一袋需要她费心消灭的荔枝。   交易就不等价了。   她觉得自己有点亏。   “…没多少,不用那么客气。”钟牧原淡淡道。   “那你多亏,”孟杳说,“天底下哪有跑腿不要钱还倒贴的好事。”   钟牧原心说,有的,他很愿意一直这么干。   但他知道,要是这么说,孟杳一定把他当神经病。   “…130。”钟牧原最终妥协。   “刚好整数?”孟杳问。   “…138 块 2。”钟牧原再退一步。   “那我把钱给你,”孟杳这才拿出手机,“你把那个码调出来给我扫一下吧。”   钟牧原看她拿出手机,心中犹疑半秒,决定不要脸一回。   孟杳指的“码”当然是收款码,但他面不改色地调出了自己的微信二维码,递到孟杳面前。   “嘀——”一声,他看到孟杳明显一怔。   钟牧原搁在自己膝盖上的左手紧张地扣了扣裤子面料,面上却极力平静地接受孟杳的注视。   这个情况,孟杳不论是问“为什么是加好友”,还是说“你给错了,我要的是收款码”,都会造就一个史诗级别的社交车祸现场。   而她擅长规避麻烦。   于是她也面不改色地添加了钟牧原,将 138.2 元转账过去。   “那我就先回家了,这么多菜,要做晚饭。”孟杳向他告别。   钟牧原淡淡点头。   “杳杳!”   却又在她走出卡座之后叫住她。   孟杳脚步一顿。   有点头疼。   “杳杳”这个称呼到底有什么特别的?为什么一有人这么叫她她就觉得不自在?   “如果,我是说如果,”钟牧原罕见地结巴起来,“你还有兴趣,或者不那么忙了……愿意参与的话,能不能联系我?”   “作为莫嘉禾的心理医生,我觉得你的参与对她来说有非常积极的作用。”   “…拜托了。”   看着他冷静而真诚的眼神,孟杳仿佛又回到高中时代。   她是个作文 800 字封顶,一个字也不会多写的混子,偏偏跟钟牧原这种严于律己、乐于助人的超级学霸做同桌。   钟牧原好像见不得身边有人混吃等死,于是强行拉着她,上课不准打盹,自习课不能看漫画,错题不可以只做一遍。擅长中庸的孟杳成绩一路狂奔,从一百开外到稳居年级前五,只用了半个学期。   现在,钟牧原又想拉着她,做一个热爱世界、心怀梦想、关心他人的优秀青年。   就像她高中英语作文爱用的万金油结尾——   Let’s make the world a better place.   孟杳在心里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不能”。   面上却微笑点头。   钟牧原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笑着道谢:“那我等你联系我。”   孟杳笑笑,转身走出咖啡厅。   暑气继续蒸腾,孟杳被并不刺眼的阳光烘烤,觉得好困好困。   回想这一天,唯一宽慰的一点是,至少晚饭有了着落,杨梅也不会浪费。   *   过了两天,孟杳跟同事换了晚自习,去机场接机。   明德换课很麻烦,要打报告走程序,孟杳原本不想费这个事,但想到江大少爷帮她代购钢笔,又觉得,还是麻烦这一回吧。   可流年不利,刚出门她的车就被人追尾,送修后时间来不及,她只能匆忙乘机场快线过去接人。   紧赶慢赶,总算是在江何推着行李走出机场的时候打上了照面。   江何穿一件茶白色的长袖薄衬衫,后背飘带设计,整个人在夜风里清瘦挺拔,搭着行李箱皮笑肉不笑地睨她。   “孟杳,你可真行啊。”   那意思就是——   “你觉得小爷我什么时候坐过机场快线接的机?”   孟杳自知理亏,但不至于愧疚,主动伸手帮他推行李箱,轻飘飘安慰一句:“放心吧,坐一回地铁死不了人。”   “……”   江何一把把自己行李箱抢回来,“少给我献这种没用的殷勤。”   说着就长腿迈开,自己推着行李箱走好远。   孟杳:“……”   不献就不献,她还省力气呢。   夜晚,机场快线上人很少,明晃晃的白灯吊在头顶,整节车厢只映出他们俩的影子。孟杳总觉得今天的江何有点不对劲,话太少了。   扭头看他,敞着长腿的姿势,那只大行李箱被他一手搭着、一腿别着,牢牢固定在原地。江何微微勾着脑袋,半阖眼,看起来很困的样子。   “飞机上没睡?”孟杳问。   江何懒懒“嗯”了一声。   见他困,孟杳也不再说话。   可江何默了半分钟,忽然手一动,微微弯腰,仍闭着眼,从行李箱外部的拉链袋里掏出一个长方形盒子。   像是懒得说话,就直接往她眼前一递。   是她要买的钢笔。   孟杳打开,看见深棕笔杆和玳瑁的笔帽,心中很是满意。她知道江何的审美一向好,所以连款式都懒得自己去指定。   “谢了。”孟杳眉开眼笑,问他,“多少钱?我转你。”   江何轻嗤一声,像是很瞧不上她这种计较小钱的做派。   他不答话,仍是闭着眼,嗓子微哑开口问:“那男的怎么样?干什么的?”   “长得挺帅,说话也挺有意思的。”   “干什么的暂时不知道,没问。我感觉像自由职业。”   江何回想钟牧原的模样。   他个书呆子,说话能有个屁的意思。   孟杳什么时候能眼光好点?   高中老同学重逢,哪个正经人不交代一下工作啊?   江何没好气地说:“这都多少天了你还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自由职业,听起来就像骗子,你小心点。”   “……”孟杳瞪他,虽然他看不见。   “你别忙着瞪我,”江何也不知哪里开了第三只眼,幽幽道,“我跟你说真的,现在男的都不行,你小心点好。”   “……”好欣赏你这种自我批判的精神。   “你放心,我身边最像骗子的男人就是你。”孟杳漫不经心地回怼他。   以前在长岚的时候还好,身边都是同学,大家都听过江自洋辉煌而奇迹的发家史,也知道孟杳和江何从小就是邻居,所以玩得好。   到了新城市,大家都是重新认识彼此。每次有同事看到江何,孟杳都要费很多口舌解释“为什么我这么穷但我有个开迈巴赫的发小”,还未必能让同事相信她不是遇到了杀猪盘。   江何闻言,低低笑了两声,仿佛还挺满意“骗子”这个身份。   “你家有吃的没?饿了。”他又说。   孟杳很激动:“有!”   江何被她雀跃的语气吓一跳,“干嘛,你整了个国宴?”   “不是,有荔枝和杨梅,还剩一斤排骨。”孟杳细数冰箱里那些正令她头疼的存货,“我可以给你做荔枝排骨。”   哦,荔枝和排骨。   江何似是睡意沉沉,隔了几秒才点头。   “行。” 第04章 .长岚镇的夏天倏地过去,孟杳就这样认识了她的阔少朋友江何。   孟杳租住在东城老城区,一个三十多年的小区,叫新梅雅苑。回国后分期买了车,只有老城区的整租是她能负担得起的价格。   江何很嫌弃新梅雅苑里贴满男科广告的电梯轿厢,每回来都跟过敏似的,没待两秒就开口给孟杳找不痛快:“喂,不行我借钱给你买套房好吗,非住这?”   孟杳懒得理他,“嗯非住这,爱吃吃不吃滚。”   “……”   一通怼完,孟杳继续在心里盘算家里还有哪些吃不完快烂了的东西,准备一起给江何打扫了。   江何继续过敏反应,原本一双颇具冷感的眼睛耷拉着,怨念地盯着孟杳。   孟杳爱做饭,江何没人管。   说起来,这就是他们俩友谊的原点。   江何上初中之前,他爹妈正在岚城大展宏图,忙得无暇他顾,就把他放养在老家长岚镇。他爷爷是麻将馆常客,整天在牌桌上厮杀,也没空管他,每天麻将桌上抓一把毛票,让他爱吃什么买什么。可偏偏他又是个天生金贵的主,稍微吃点不那么干净的东西就上吐下泻,吓得麻将馆老板都不敢招待他,怕他吃坏了算自己头上。   孟杳第一回 见江何,以为他是跟猫抢东西吃的流浪儿。   这个误会至今都让江何很不爽。   小镇夏天,孟杳把中午做饭前留好的肉和饭端到门口喂小猫。她常这么干,所以长岚镇上那几只小猫熟门熟路,每天踩点来用膳。   那天也一样,孟杳蹲在地上看小三花啃排骨,抬头看见石板路对面有个瘦瘦的男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猫食。   …饿到这种程度吗,不会要抢猫食吃?   孟杳犹豫了一下。   然后那男孩子就不见了。   后来又反复遇到他好几次,孟杳总觉得他一次比一次瘦。每次他默默走开的消瘦背影都在唤醒孟杳为数不多的同情心。   终于有一天,孟杳下定决心,把桌子搬出来,大夏天的坐在门口吃饭。   男孩照旧飘过,果然停住脚步。   像见鬼一样看着她。   …不热吗?   江何抬头看了眼太阳,被刺得眼冒金星。   而在当时的孟杳看来,那种见鬼一样的眼神,仿佛是天大的感动。   她终于迈出善良的一步,起身邀请:“你饿吗?”   江河愣了。   孟杳又说:“我吃不完。”   江何又抬头看了眼太阳。   …这姑娘多少有点缺心眼。   但鬼使神差,他还是坐下了,把兜里价值高达五块钱的脆皮雪糕搁在木桌上。雪糕化得快,哗啦啦淌水。   孟杳看见,先是愣了下,而后又很快想通,不再多话。   原来他还有点手艺在身上。   但好像不太聪明。   要偷也该偷点面包火腿之类的吧,偷雪糕,多不管饱。   她一边想一边给他夹了块排骨,“多吃点。”   那是孟杳人生中,唯一一次干主动给人夹菜这种充满温情关怀的事。   后来江何才知道她以为自己是流浪儿,气得头发都竖起来。   “老子全身上下哪儿点像没人要的?!”   孟杳有理有据:“你都快跟猫抢东西吃了。”   “…你家斜对面是小卖部!老子是去买冰棒的!”江何声嘶力竭地为自己辩护。   孟杳八风不动,“那你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盯着我给猫留的剩饭。”   “因为我在纠结要不要吃冰棍!”江何彻底被她打败,昂扬的斗志也渐渐熄灭,消极抵抗地解释,“冰棍吃了拉肚子但天热我又不想吃别的所以我很纠结,我在数你那只肥猫要几口啃完排骨,单数我就不吃双数我就吃!”   “……”孟杳叹为观止,想说你真的好闲。   “再说了,那年头要饭的买得起五块钱的雪糕?!”江何仍忿忿。   孟杳幽幽看他一眼,淡淡道:“…我以为那是你偷的。”   空气停滞了半分钟。   江何气得头顶竖起一撮呆毛,“你还拿老子当小偷?!”   孟杳:“……”   江何像只愤怒的鹦鹉走来走去嘀咕个不停,孟杳看烦了,敷衍地安慰他:“有什么区别,反正你还不是吃了我家的饭。”   …因为你做饭确实好吃。   这话江何没说,他只能小声反驳:“…那我也请你吃冰棍了!”   这话倒不假,后来江何蹭饭蹭得越来越频繁,两人也越来越熟,江何每次来吃饭都会给她带零食。   孟杳才渐渐发现,这家伙不仅不是要饭的,还是个非常有钱的小少爷。   他给孟杳带来的“饭票”越来越高级,从小布丁到星球杯到印着日文的甜点,从零食到漫画到限量版磁带。   长岚镇的夏天倏地过去,孟杳就这样认识了她的阔少朋友江何。   *   孟杳拿做饭当解压,人生中最舒适的时刻就是一边看着食材在锅里咕噜咕噜翻滚沸腾,一边完全放空大脑。   因此,她不喜欢别人进她的厨房。   也因此,江何进门就熟门熟路地在沙发上瘫下了。   孟杳去冰箱拿杨梅,瞥了眼客厅里的江何。   江何是她见过,葛优躺最标准的人,可能比葛优本人还标准。   但偏偏仗着一张脸,别人就觉得他躺得贼矜贵贼不羁。   之前在伦敦,有个全身 Celine 的大小姐包了江何常去酒吧的隔壁包厢,雷司令连请好几天,就想要到江大公子的微信。   孟杳有天路过,顺便进去看了眼,被那一座无人问津的香槟塔震惊,想到它们会被浪费,有点心疼。又见那大小姐长得好看,顺手就帮江何给了。反正江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微信里到底有多少个女生。   那姑娘高兴得当场把手上的山茶花链子脱下来送给她。   孟杳没要,只是忍不住灵魂发问:“…你去要葛优的微信应该更省事吧?”   大小姐没懂,眨着一双灵动的狐狸眼:“哈?”   孟杳摇头,“…没什么。”   反正他们这圈子里的人多少都有点毛病的。   排骨需要时间去炖,杨梅先上桌。   江何一向是给什么吃什么,也不管这杨梅其实有点酸。拿手拈进嘴里一个,酸得皱了下眉,咽下去,又继续拿第二个。   他知道这也是孟杳的解压方式之一——看着家里的食物被有序、完美地消灭。   “酸吗?”孟杳问。   “还行吧。”江何嗓子微哑,“有点困,酸的提神醒脑。”   “我用盐水泡过了,应该还好。”孟杳说,“给你拿蜂蜜?”   江何摇头,“反正待会儿要吃饭,开胃。”   “…你道理还挺多。”又是提神又是开胃的,孟杳轻哂。   “你奶奶寄来的?”酸劲儿缓过来,江何居然有点上头,一颗接一颗不停吃着,“她又摘杨梅去了?”   “应该是吧。”   孟杳高中是在东城念的,后来就很少回岚城,也懒得过问那边的事。   但每年初夏,总有杨梅寄过来,肯定都是奶奶顺手寄的,她爸才懒得关心她的死活。   孟杳的奶奶,林继芳女士,在长岚镇是出了名的古怪老太太。   据说,孟杳她妈梅月霞被骗到岚城嫁给孟东方之后,林继芳跟新媳妇不合,日子过得辛苦,每天都愁容满面的。   次年孟杳出生,林继芳心气更不顺,干脆上了静岚寺,负责寺里的斋饭和打扫。   孟杳上小学那年,梅月霞南下打工,攒够了钱找蛇头去了英国,再也没回来过,但林继芳还是不愿意从静岚寺下来。不过每年杨梅成熟的季节,她会去打短工,摘杨梅,80 块钱一天。   到现在,林继芳还是长居在静岚寺里,孟杳上回见她,已经是出国读研前的事了。   老房子的产权在林继芳名下,孟东方这二十年软磨硬泡,想尽了办法,说她又不住,不如过户给他。   林继芳始终没松口。   孟杳从小没少听孟东方在电话里说尽好话被拒绝后又无能狂怒,后来听到他骂“老不死的这是要老子死”的时候,连沉重的心情都渐渐消失了,只是觉得好笑。   老太太是精明的,知道儿子靠不住,这些年一直在给自己攒养老本。   “你奶奶,还挺牛。”江何每回听到孟杳家这故事都感慨。   老太太七十多了,五六月的天儿能站一整天摘杨梅,不怕晒不怕热;钞票几十几十地挣,全严严实实地缝进自己口袋里,一分钱也不漏给别人。   但凡他有这么艰苦朴素的奋斗精神,江自洋先生也不至于到现在见了他还想抽皮带。   孟杳轻笑:“活在孟东方身边的女人,不牛不行。”   江何笑意有点僵,想说什么,又被冒热气的炖锅堵住嘴。   孟杳有二十多口形状颜色功能样式不一的锅,码在厨房壁柜里,蔚为壮观。   她把炖着排骨的芥末黄珐琅锅转了大火,开始收汁。又从头顶壁橱里取出一口小小的方形煎锅,顺手做个厚蛋烧。   排骨出锅后灶上换一口白色大理石质地的炒锅,一筐洗干净的小青菜倒进去,孟杳开最大火爆炒个几秒,利落地掂着锅往盘子里扣。   冰箱里有她上周腌好的糖渍樱桃萝卜,拿出来码在小碟里,简单一顿饭算是搞定。   最后黄色黑色白色三口整整齐齐码在台面上,荔枝排骨厚蛋烧小青菜热气腾腾呈上餐桌,孟杳满意地看着。   舒服!   江何看她那个满足的表情,不禁好笑。   孟杳每年生日,问她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她的回答永远是——锅,要么就是其他刀具厨具餐具。   她柜子里那口铸铁锅,就是他前两年托人从法国运回来的,是孟杳这么多年最满意的生日礼物。   …还真就有人拿劳动当解压娱乐的。   江何盛一大碗饭,很自觉地开始勤勤恳恳啃排骨。   孟杳自己是光爱做不爱吃的,就着一杯冷泡茶和江何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江何今天很奇怪,总是问到她正接触中的那个男生。高中毕业到现在快十年,她一共交过五个男友,跨了俩国籍仨民族,没见江何对谁这么有兴趣。   “你怎么突然对我男朋友这么感兴趣?”孟杳直接问。   江何忽然抬头看她一眼,顿了一下,“怎么回事啊你,这就‘男朋友’?不是跟我说才刚认识?”   “不用这么严谨,就是概括一下。”孟杳仍然用问询的眼神看他。   “…我这不是看你眼瞅三十,怕你要是谈了,一冲动跟人结婚么。多少是件大事,我不得关心关心。”江何低头扒了口饭。   “……”她这还在互送礼物的试探阶段,他就把结婚的事给她想好了。   江何的脑回路到底是怎么长的?   孟杳无语:“我是那么冲动的人吗?”   江何啃着排骨,没接茬。   她当然不是。   可碰到钟牧原,她总是不一样。   “行了你少操点心吧,我谈恋爱比你靠谱。”孟杳有点不爽,“什么毛病,管东管西的。”   江何看着她,轻轻一笑,没再说话。   作者的话   林不答   銥譁作者   2022-12-24   圣诞快乐!(作者努力用宝娟嗓发出祝福…… 第05章 .现代人恋爱也急,总是讲究成本,要账目明晰   周末,书店偶遇的那位男生终于迈出突破性的一步,约孟杳去吃日料。   微信消息发过来,孟杳习惯性地查了一下那家餐厅,人均四位数。她顿时有点负担。   孟杳这几年约会不少,也深谙这其中的一些原则。刚见第二面就出手过于阔绰的人,要么经济条件比她好太多,要么多少有点缺心眼,无论是哪种,深交下去都有风险。   但转念一想到江何挑的钢笔,价格上只会更没分寸——这样一看,缺心眼的人竟是她自己。哭笑不得间,孟杳反而放松下来,挑了件一片式的系带连衣裙,踩着渔夫鞋出了门。   男生到得早,站在门厅半透明的仿古窗前等她。卷发在脑后扎一个小揪,个子很高,快顶着门檐,瘦削的肩膀上仍旧背着相机。   孟杳在心里又复习一遍他的名字。   林拓。   嗯,名字也很艺术家。   林拓看起来不通人情世故的一张脸,照顾人倒是很周到。一点儿不高冷,一直分寸合宜地找话题。   原本定了包间,孟杳的目光不过在厅堂那树樱花上多停留半秒,林拓留意到,便问要不要坐在外面。   孟杳欣然点头。   菜单推到她面前,孟杳一边询问林拓的建议,一边依着节奏愉快点完了菜,一点不叫人看出来她其实不喜欢日料,也没怎么吃过。   林拓提起他们在书店偶遇时同时看上的那本书,是一位旅日作家的游记,又由此讲到他自己在京都住过两年。   是孟杳不太感兴趣的文化,但林拓讲自己,一点儿卖弄的感觉都没有,叫人能愉快地听下去。   说到他喜欢的导演,孟杳眼睛一亮。   “山田和也?”   “你知道他?”林拓意外地睁大眼睛。   孟杳笑:“我特别喜欢普洁。”   Puujee,中文译名叫《蒙古草原,天气晴》。山田和也本人在国内没什么名气,这部片子却有很多人喜欢。   里面的主角,一个马背上长大的小姑娘,叫普洁。   孟杳非常确定她在林拓的眼睛里看到了真正的惊喜,就是那种,“我只是来装个逼没想到你真的懂”的惊喜。   说来奇怪,孟杳也挺惊喜的。   虽然她是刻意把话到嘴边的《蒙古草原,天气晴》说成了电影的原名《普洁》,也是知道林拓这种艺术家总有“觅知音”的幼稚毛病才故意这样做,可她还是挺惊喜的。   大概是因为,林拓刚刚那一瞬间睁圆的眼睛亮晶晶,还挺可爱的。   约会渐入佳境,碰上难得合眼的人,聊纪录片,孟杳能聊十个小时不带重样。   林拓终于也不再拘谨地彬彬有礼,他讲之前在日本给一个不出名的小导演打黑工,讲到兴起处,脑后的那个小揪儿也跟着雀跃。   孟杳心想,待会儿要送出的钢笔很适合他。   一片清爽的北极贝送进嘴里,一向觉得刺鼻的芥末也品出独特风味来的时候,孟杳忽然听到一句声调上扬的——   “杳杳?”   见鬼。   三四年没人这么喊她了。   这才几天,连着听见三回。   孟杳回头,看见西装革履的钟牧原,微微倾身,像是不确定看到的背影是不是她。   他身边,莫嘉禾穿着粉色针织连衣裙,看见她的时候,眼睛一亮。   …流年不利。   孟杳心里叹一声,同他们打招呼,“好巧。”   钟牧原当然不可能如她所愿地站在原地打完招呼就错身离开,他迈步迎上来,“真的很巧,嘉禾说这家店环境好,找我来聊聊天。”   一句“我们来吃饭”就能解决的事,他说这么两三句。   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是心理医生,莫嘉禾找心理医生聊天,还能是因为什么?   钟牧原还没有放弃拉她一起参与莫嘉禾的治疗。   孟杳不去深想莫嘉禾的抑郁症到底多严重,只想他打完招呼就走。   可钟牧原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有眼色和脸皮的?   他自来熟地笑着看向林拓,问道:“这是?”   孟杳心中不耐,但碍于林拓在,还是礼貌介绍道:“这是林拓,我……”到底还是俗套地磕巴了一下,“我朋友。”   钟牧原又主动去跟他握手,“你好,我是孟杳的同学。”   林拓礼貌回握。   这一番招呼完,眼见莫嘉禾又要走上前再来一番,孟杳疲于应付,于是主动同莫嘉禾笑了一笑,又看向钟牧原,“这家店的北极贝挺不错的,推荐你们点。”   只要钟牧原这八年里没摔坏过脑子,他就能看出来她现在有多不耐烦。   果然,钟牧原终究还是体面人。   他笑了笑,颔首:“那我们先过去了,你们也慢吃。”   孟杳淡淡点了个头。   钢笔还没送出去,约会就横生波折。   孟杳隐隐在为自己可能被浪费的暑假心疼。   然而更糟的还在后头。   钟牧原刚转身,她的手机铃声响起。   来电显示是岚城那边,她皱眉,接起。   “是孟杳吗?”电话那头的人操着浓浓的长岚口音,语气焦急。   “…我是。”孟杳心中忽然有不祥的预感。   “你奶奶在家昏过去了,你赶紧来看一下。”那人和她说完,似乎又在和身边的人念叨什么。   长岚方言,孟杳隐约听到“吓死个人”、“这怎么搞”、“赶紧叫她家里人来”之类的。   她心下一沉,“你们能帮忙先把她送到医院去吗?我在东城,尽快赶回去。”   “她说不要去医院!”那人不太耐烦,“再说了,我帮你送过去,中途万一出了事怎么算?!她到时候还要说是我害的她!”   林继芳在村子里人缘不好,那人听起来就是不愿帮忙的态度。   “算我的,您只要……”孟杳继续请求。   “啪”,那边挂了电话。   孟杳举着手机愣了两秒,冷静下来打算买票。   这会儿才感觉到三道灼灼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   她抬头,林拓一脸不明所以,钟牧原则又折返回来,倾身问她:“怎么了?”   姿态亲昵,声音关切。   孟杳再没工夫管他。   她歉疚地对林拓解释:“不好意思,我奶奶出了点事,在岚城那边,我可能要现在赶回去……”   林拓立即起身,“没关系,有急事的话,你赶紧去。”   孟杳既觉得抱歉,又有点可惜,拎起包,“真的抱歉,下次我请你吃饭,你刚刚说的那部电影,我有导演签名的……”   林拓和气地打断她,“不急,下次见面聊。”   孟杳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   林拓的目光刚刚就在钟牧原身上探询了好几次。   钟牧原表现得不像普通同学,而她的不耐烦也不算隐晦。再加上旁边还站着一个漂亮却不敢上前的莫嘉禾。   外人看来,就像三人之间有什么前尘往事尚未斩断的样子。   现代人恋爱也急,总是讲究成本,要账目明晰。   而林拓翻第一页就看到一笔不太清楚的账,所以他不想惹麻烦。   孟杳可以理解,但有一点点惋惜。   这个人在这方面,又不那么艺术家了。   她也没说什么,笑笑同林拓告别。   最后倒是林拓走得比她还急。   孟杳低头继续买票,钟牧原手掌伸过来遮住她的屏幕。   她彻底恼火,“你干嘛?”   “我送你。”钟牧原理智分析,“东城到岚城没有高铁,动车要三个小时,我开车去,两个小时就能到。而且你去高铁站还要时间,东城到岚城的车次也不多。”   孟杳不想答应他,可岚城躺着一个情况未知的老人。   虽然这个老人跟她也不是很亲,但毕竟……算是把她养大的人。   她犹豫不决时,看到了莫嘉禾。   “你们不是要吃饭?”她把问题抛出去。   没等钟牧原回答,莫嘉禾居然主动上前,“我能一起去吗?”   “?”孟杳一个头两个大。   “本来也只是想出门散散心,吃饭还是去外地,都行。”莫嘉禾笑得文静,“孟老师,让钟医生开我的车吧,应该快一点。”   最后和莫嘉禾一起坐进卡宴宽敞的后座,孟杳焦虑得抓心挠肝。一会儿想的是林继芳状况究竟如何,一会儿又想最后要怎么跟这两个人收场。   她已经很多年没这么不自在过了。   保时捷和钟牧原都很给力,最后他们不到两小时就到了长岚。   给孟杳打电话的人已经联系不上,老屋外静悄悄的,孟杳站在摇摇欲坠的木门前,忽然想象力发散,有点儿胆怯。   她现在推门进去,应该不至于看到人躺在床上没了呼吸之类的场景吧……   那该死的孟东方又去了哪里?!   她的手指蜷了蜷,稳下心神,回头对钟牧原和莫嘉禾道:“谢谢你们了,我进去看看,你们在镇上随便逛逛就行,山上风景也不错。”   钟牧原不放心,“我陪你进去看看吧。”   孟杳摇头,态度坚决,“不是说要散散心吗?镇上空气还行。”   说着,她转身背对钟牧原,是明显的抗拒态度。   钟牧原不敢再坚持,犹豫着走远了。   孟杳抬手要再次推门,忽听“咣”的一声,下一秒老木门被人从里猛地拉开——   “哪个在老子门外吵死了?!”   林继芳的黑色碎花弹力裤被卷到膝盖,露出两条嶙峋的、斑纹密布的腿,吊着两袋皮肉下垂的腿肚子。   这样衰老消瘦的腿,却和一张爆竹嘴巴搭配。   林继芳骂骂咧咧地从床上爬起来,想教训外面不懂事的人,没想到看见三年没见的孙女。   孟杳也愣。   她不太能回想起来林继芳以前的模样,因此不太确定,是她老得太快还是她从未留意。   “你……怎么来了?”林继芳问。   “有人打电话,说你晕倒了,我来看看。”孟杳解释。   林继芳安静两秒,然后开口:   “——死了娘的东西叫她不要多嘴!老子撕烂她的嘴皮子!”   骂完,歇一口气,又看孟杳一眼,“我没事,就是天气热。”   “你要进来坐下不?屋头乱,坐下子还可以。Hela”   意思就是——   坐一会儿行,住不行。   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搁以往,孟杳转身就走,反正看她中气十足。   可今天孟杳总觉得林继芳不太对劲,她一直以来因脾气不好而凸出的眼球好像在发出不祥的信号。   孟杳抿抿唇,“嗯。”   林继芳愣了一下,才后退半步让开路,“那,那进来坐嘛。”   又看到门前马路对面的两人,“那两个是你朋友?一起叫进来坐下?”   孟杳回头看,钟牧原和莫嘉禾果然没走远。   她看了他们一眼,转身摇头。   “不用,他们来这边散心的。”   林继芳听完点头,“嘭”的又把门关上了。   孟杳坐下,林继芳给她拿了杯香泡水。   岚城多香橼,长岚的山路边随处都能捡到这种果子,皮厚肉少,干吃很酸,但用来晒干泡水很好,清热解渴。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林继芳喝了一辈子香泡水脾气还这么火爆。   孟杳喝两口水,盘算着怎么问林继芳病情她才不会一点就着。   “那个杨梅蛮好吃的。”她决定先铺垫一下。   林继芳像不记得似的,大嗓子“啊”了一声:“什么杨梅?”   “你寄给我的,二色杨梅。”   林继芳又回想了半分钟,才老不情愿似的,“园子里剩的老的,卖不掉,老板送给我们的。”   孟杳没揭穿她。   长岚杨梅闻名全国,每年上市都紧俏,怎么可能还有滞销品?   更何况,江何那天一人吃掉两斤,以他那么矜贵的口味,那杨梅怎么也不可能是次品。   “那也蛮好吃的,看来你手气蛮好,分到了最好的。”她努力挑了好话讲。   话音刚落,手机正好一震。   是江何:[你车修好了,记得去拿。]   那家 4S 店的老板是江河一朋友,估计是两人碰上了,顺便这么一说。   孟杳回个 OK 的手势。   江何又问:[我今天闲,刚好在这,顺带帮你开回去?]   …看来他是挺闲的,她那车还不如他半块表,劳他这么操心。   孟杳没功夫多跟他聊,简单回一句“不用,我在长岚”。   手机放一边,孟杳开始跟林继芳正式交涉。   “刚好我来了,带你去东城做个体检吧?” 第06章 .八年了,江何为什么还是这样在意孟杳?   林继芳果然抗拒,“做什么体检?不做不做!”   “本来没病,去医院催命?!”   孟杳被她嚷得头疼,勉力解释:“也不是,现在很多老人都会定期做检查的,就是普通身体检查……”   “那我也不做!”林继芳梗着脖子,态度坚决。   “人家做我就要做?老子现在照样能杀猪杀鸡能去山上摘杨梅,他们能吗?!”   “……”孟杳沉了口气,耐心换了个策略,“这是我们学校的福利,每个老师都可以免费带一个家属去私立医院做全面体检。”   “那个医院好贵的,平时我肯定出不起这个钱。现在不用白不用,你总不想让我带我爸去占这个便宜吧?”   说到孟东方,林继芳终于有所松动。   可表情柔和了还没半分钟,她又竖起眉毛,“你不要诓老子!你那个学校有福利,你会现在才说?你不是工作三年了吗!”   “……”   孟杳和林继芳软磨硬泡,说到天黑,林继芳也没松口。仍然中气十足,孟杳讲一句,她要骂十句。   到最后,孟杳口干舌燥,林继芳斗志昂扬。   孟杳认命放弃,看这样子,林继芳身体应该比她还好。   她这会儿才想到钟牧原和莫嘉禾。   这两人应该已经回去了,那她今晚可就难回东城了。   孟杳略有些烦躁地戳开手机。   林继芳瞪她一眼,没说什么,起身回了房间。   手机里江何又发了两条微信问她去长岚干什么,见她没回,也就没再问。   孟杳一边打字回复,一边朝屋外走。   “怎么样?”   刚推开门,一道高大的人影覆上来。   孟杳抬头看见钟牧原,有点懵,脱口便问:“你怎么还在这?”   没等钟牧原回答,更远出传来一声嗤笑。   孟杳绕过钟牧原,往他身后看,更惊了。   “你怎么也在这?”   江何抱着双臂,很嚣张地倚在他那辆大 G 前。前一秒还在为钟牧原自作多情而幸灾乐祸,没想到下一秒,自己也是一样的待遇。   他的脸色顿时便淡下来,放下手臂漠然地说:“我爸一直让我这两天回来看看老屋,顺道。”   孟杳不疑有他。   江自洋先生看重老房子是出了名的,每年过年生意忙,江家另外三人在世界各地飞,脱不开身,江何就每年除夕都独自回长岚过年,替他爹看老房子。   用江何自己的话说,这是他在江家唯一一份正经工作呢。   “那正好,你待会儿一起捎我回去吧。”孟杳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她正愁没办法回东城呢。   “嗯,你想几点走?”   孟杳看了看时间,有点头疼,“过半小时吧,这老太太再说不动我就不管了。”   “行。”江何回身,靠在车窗边,伸手拿了瓶水给她。   电解质水,没开过。孟杳费了点儿劲拧开瓶盖,咕咚咕咚灌掉半瓶。   江何看她热得头发丝都蔫了,拧瓶盖的虎口处一圈红,忽然心头有点堵,不知道该说什么。   顿了半分钟,吊儿郎当地扯嘴笑:“大夏天的,干嘛想不开跟你奶奶吵架?你见这么多年谁吵赢她了?”   孟杳白他一眼,懒得跟他掰扯。   钟牧原站在一旁,看着两人对话,心头生起巨大的不解与懊悔。   高中的时候他就不喜欢江何,这人活得太飘,没正形,什么事儿他都不当一回事儿,什么人他都不放在眼里。   大概是命太好了吧,拽得没边。   钟牧原从小被教导的是要正直、善良、努力,他不喜欢江何这样的人。   可孟杳偏偏能和他相处得很融洽。   孟杳好像从不觉得他和他们不一样,他们都在埋头刷题而江何一张机票飞到巴厘岛的时候,孟杳也见怪不怪。等江何回来,她说数学周练的题目变态,他说巴厘岛的海鲜太次,就这样他们俩也能聊得下去。   钟牧原曾经以为这只是因为他们俩从小是邻居,童年的友谊终究难得,等到学生时代结束,他们俩之间隔着天堑,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总会分道扬镳。   可一个小时前,莫嘉禾被家里的司机接走而他选择留在这里等孟杳,却看见了开着嚣张越野车驰骋而来的江何。   多年不见,江何身上那股子拽劲儿只增不减。穿一身黑,黑 T 恤、黑色工装裤,最简单的款式,但设计感强。他皮肤白,一点儿没被压住,视觉中心仍是那张不可一世的脸,衣服再好看都只是作配。   下车看见他,有一瞬失神似的怔愣,很快又变成一张黑脸。   钟牧原还保持着好修养,想着既然是老同学,大家都长大了,也能不计前嫌打声招呼,来人却目不斜视地擦过他的肩。   钟牧原的问好梗在喉咙里,看见江何冷冷地睨了他一眼,然后就再也没将目光偏过来,好像没有看到这个人一样。   那一个小时里,钟牧原在猜测和构想各种可能,在紧张地措辞,想办法和对策,希望待会儿多少能帮到孟杳。   而江何倚在车前,时不时看看手机,虽然他也一直等着,可他看起来气定神闲,事不关己。   钟牧原终于还是忍不住,走过去问他:“你是在等孟杳吗?”   江何不耐烦地扫他一眼,不说话。   钟牧原继续解释,希望能和江何交换有用的信息,“我们刚刚在餐厅,孟杳突然接到电话说她奶奶晕倒……“   一直沉默的江何却突然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衣领。   “少他妈在孟杳面前献殷勤!”   江何太高了,钟牧原已经有一米八,他却还是比他高半个头。眉眼强压一股凌厉的怒气,揪着他,盛气凌人。   “不该你关心的别关心,滚远一点。”   “再让我看见你在孟杳面前晃悠,你不如先想好要怎么死。”   钟牧原并不害怕,那一刻他只是疑惑。   高考之后他也和江何打过一架,可那时他知道是为什么,他也心甘情愿受江何那一顿拳头。   可现在……为什么?   毕业以后,江何的名气在他们这群老同学之间只增不减。   钟牧原这样不关心八卦的人都知道他如今风头正盛,他谈的女朋友不是名模就是影后。班级群里时不时就有人转发八卦新闻,说什么他爸买了个岛,他又带女朋友包场买车之类的。   江何过得风流肆意,恰如钟牧原多年前所预料并不屑的样子。   可八年了,江何为什么还是这样在意孟杳?   他没有太多的时间思考,也来不及和江何对峙。   孟杳从屋里出来,江何立刻就松开了他,甚至有点慌张地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而钟牧原也在回过神后立刻迎上去。   钟牧原准备的那些关心和安慰都没派上用场,孟杳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担心她的奶奶,只是有点烦她不配合。   他想了想,还是上前问:“老人家怎么样?情况还好吗?”   钟牧原能感觉到江何冰冷的眼神,但他不在乎。   他继续关心孟杳。   孟杳淡声:“现在看还好。”   她没有要和他说更多的意思。   钟牧原眸光黯然,努力调动自己的情绪,正要继续关心,老木门吱呀一声。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林继芳凶神恶煞地朝外嚷——   “你回得去吗?回不去就进屋头睡!老子八点要关灯的!”   话说完两秒才见她拿着个新枕头出来。   孟杳很意外,老太太居然打算留她住?   林继芳看见自己家门口多了辆霸道的大车,多了两个门神一样的男孩子,心情更加不快,“有车就赶紧走!天黑了磨磨蹭蹭什么!”   说着转身要关门。   孟杳来不及多想,忙跟上去,“别,我没车,回不去!”   回头冲江何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自己回去。   江何知道她还想多劝劝老人家,点头理解,拉开车门打算自己走。   “杳杳。”   钟牧原忽然又上前叫住她。   孟杳没来得及头疼,林继芳和江何两道眼刀同时飞过去——你叫她什么?   林继芳太凶,钟牧原有点怵,讨好地笑了笑,硬着头皮上前,低声对孟杳道:“莫嘉禾走了,我没车回去。”   时间真是奇妙的东西。   正直骄傲的钟牧原居然也学会卖惨示弱装可怜。   可孟杳被这么一提醒,确实动摇了。   毕竟是钟牧原送她来的,现在把他撂这儿不管不厚道。   她求助江何,“要不你顺路载他回去?”   江河盯着她沉默两秒,咬牙冷笑:“我是你家司机?”   孟杳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   让江何给人当司机,确实是下辈子也不会发生的事。   她有点为难,转念又试探,“不如你今天也留在这吧?你家那老屋……还好吧?”   江何无语,他哪知道好不好?他一来就在这,杵了一个小时了。   孟杳继续试探,“你在这住下,顺便……”   顺便收留一下钟牧原。   江何听也没听便打断她,“不可能。”   孟杳有点恼火,虽然她知道江何就这德性。他就是金贵的豌豆少爷,课桌上多一支别人的笔他都不爽,更何况是家里多一个约等于陌生人的老同学?   可江河不帮忙,她总不能把人留在自己家里。这地方甚至不算是她家,她也没有决定权。   钟牧原温声道:“没关系,我去看看还有没有动车或长途车。”   他宽和地笑着:“放心,实在不行我让朋友来接我,肯定能回去。你和奶奶快进去吧,挺晚的了。”   挺晚的了,所以怎么可能还有车?叫朋友来接,那要等到猴年马月?   知道钟牧原向来温和,但这让她更加过意不去。   孟杳为难,思忖半晌终于下定决心,看了看林继芳,对钟牧原道:“不介意的话,你在这里住一晚,明天早上有动车。”   林继芳比江何更讨厌陌生人,更何况是这个一开口就亲亲密密喊“杳杳”的小男生。   她不满地嚷:“屋头没有多的地方!”   孟杳头疼,低声解释:“是人家开车送我回来的,现在回不去了,我总不能不管。”   林继芳扫钟牧原一眼,没再吭声。   孟杳尤为抱歉,“就是只能睡沙发……可以吗?”林继芳绝不会再退一步,让钟牧原有床睡的。   钟牧原笑容舒展,“不打扰奶奶就好。”   “那就……”   “嘭”一声,不远处江何摔上车门,不知何时已经坐进车里。   又开窗,纡尊降贵地开口:“我顺路,送你到曼罗会所。”   钟牧原站在原地,隔着不短的距离,他看不清隐在黑暗车里的江何,却能清晰感受到那一股弥漫的寒意。   孟杳倒是松了口气,关键时刻,江何还是很够意思的。   “那你们就赶紧回去吧,别太晚。”   刚说一句,被林继芳揪着胳膊拉进屋里,毫不留情地关了门。   钟牧原笑容僵在脸上,缓缓回头,与车里的江何对峙着。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2022-12-26   我会写一些土味修罗场。 第07章 .江何这人有问题,说不清是太豁达还是太别扭   从长岚回东城,要经过一段不短的乡道,路窄,没灯,不好走。   江何偏偏像开高速似的,猛踩油门,钟牧原没来得及关车窗,几次险些被路边的杂草乱枝刮到脸。   钟牧原只是修养好,不是没脾气的烂好人。   他把车窗关上,语气平静而严肃:“如果不方便的话,在路边把我放下吧。谢谢。”   汽车急刹,轮胎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长鸣。   江何把车停在路边,右轮再近两公分就要栽进田埂里。扭头看钟牧原,还是高中时那副装模作样的衣冠楚楚,他不屑冷笑:“然后你去住孟杳家?再跟她装两句可怜?”   “钟牧原,你不是挺清高的么,这种烂招也用?”   钟牧原不说话。他没有必要跟江何交代他打算如何和孟杳相处。   江何最看不惯他这副假镇定假沉稳的腔调。   他不管什么狗屁教养,也不在乎话说得好不好听。千金难买他乐意,他犯得着跟钟牧原在这人模狗样地打哑谜?   反正现在孟杳不在,江何说话一点儿也不遮掩。   “孟杳喜欢过你,但她现在不喜欢了。”   “你自己不是个东西,伤了别人的心也辜负了自己,现在就不要回来给人添堵,自己找个地方后悔去。”   江何不是什么善茬,他们家公司年年蝉联最佳雇主,他父母弟弟个个都是和善精英的模样,被职场类节目请去录个 VCR,实习生都敢问他爸妈要合照。到他这就画风突变,又痞又拽,微微皱眉平平淡淡讲两句话,气势比拿枪抵着人额头的暴徒还足。   “她现在不喜欢了”,这句话在钟牧原心里没有掀起什么波澜。可江何一句“伤了别人的心”,却真叫他心抽疼了一下。   当年……   这些年钟牧原无数次懊悔回想,可竟越想越不明白,他当年为什么会做那么蠢的决定。   钟牧原沉默半分钟,突兀开口。   “你喜欢孟杳吧。”   江何攒了一晚上的耐心,这一刻终于一滴也不剩。   他解开安全带要下车,今天不把钟牧原揍到喊娘他没法出这口气。   钟牧原声音沉稳,仿佛察觉不到车里剑拔弩张的氛围,“从高中的时候就是,也许更早。我说得没错?”   江何攥紧了拳,忽然冷静了下来。   他极力压制心中怒火,冷笑一声:“你还有什么屁话,一起说完。”   钟牧原淡淡一笑,不把他的否认当一回事。   “我高中的时候就知道你喜欢孟杳,不过我以为你只是一时兴起,又习惯了孟杳在你身边。你这种人,不会有长性。”   “可我现在更想不明白了。”   “如果你这么多年都喜欢孟杳,又是怎么做到女朋友一个接一个谈的?还是说,在你们那个圈子里,爱、恋爱,和结婚,是三件不同的事情,可以分给不同的人?”   “江公子,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不是个东西?”   钟牧原说完,扭头看了江何一眼。目光中流露出隐隐的恨意与痛快,是他自己也后知后觉的。   钟牧原在收回目光后忽然意识到自己心底流淌着的恶意,竟觉得陌生。   也许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也许从高中的时候,他对江何的态度就从来不止是“看不惯”,他一直在心里较着劲,他想赢一次。   然而江何没有被激怒,他面无波澜地扫他一眼,开口:“钟牧原,你该不会觉得被我揍过两次,就有资格跟我讲话?”   钟牧原脸色一僵。   江何像是彻底失去耐心,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冷声道:“我最后警告你一遍,不要去烦孟杳,我这个人做事不留什么情面。”   越野车重新行驶在昏暗的乡道上,这次江何开得很稳,轻松得好像在兜风。   钟牧原的心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像今夜这聊胜于无的惨淡月光一样。   *   把钟牧原撂在曼罗会所那边的十字路口,江何油门一踩,轰地驶进地下车库。   坐在车上平复了好一会儿,一拳砸在方向盘上,还是不能解气。   操!   忍他妈的!他就该直接把钟牧原的胳膊卸了!   身后传来短促两声鸣笛,江何不耐烦地眯眼回头看。   裴澈和沈趋庭两个吃饱了没事干,开着大灯,好整以暇地坐在车里看他笑话。   江何又低声爆了句粗,拉开门下车,不多废话,“喝酒的来,不喝滚。”   江何其实不太会喝酒。   他从小胃不好,嘴又刁,能入他口的酒本来就少,喝了还不会不舒服的,就更寥寥无几了。因此这么多年下来,他的酒量,连三杯倒都不如。   但圈子里的人一块儿玩,也没谁会说他。他面前通常就摆一杯无酒精的特调,能像大爷喝茶似的喝一整晚,没人敢灌他。   今天却实打实喝了点儿。   第四杯下肚,胃里已经有点反应了,江何抬头看裴澈,看出两个重影。趁心里还有点儿理智,酒杯往外一推,人往沙发上一靠。   这就是不再喝了。   沈趋庭揶揄他,“不喝了?我以为你今天要破纪录呢。”   虽然纪录也就是五杯。大二那年喝的,喝完当晚出去不小心撞到个姑娘。姑娘那一跤摔得挺惨,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打量面前这几个人看起来不好惹,硬生生忍着不敢哭出来,眼睛红得像兔子。   江何醒过来后想着赔罪,去医院看她。看着看着,看出来一段初恋。   这段初恋青涩甜蜜地谈了两年,到大四,江何要出国,兔子小姐一心回杭州老家发展,两人谁也不愿意跟着谁,最终和平分手。   沈趋庭刚想说“要不你再出去溜达一圈”,说不定又撞个姑娘回来,正好也空窗挺久的了。   但想到江何今天这顿火的由头,到底没敢开这个口。   裴澈看他一眼,好像心知肚明,轻蔑一笑骂他怂。   江何反应慢了,半天来一句:“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回答他“不喝了?”那句。   沈趋庭无语,“那谁让你把马场卖了……本来咱哥几个去跑两圈,多痛快,谁他妈想窝这喝猫尿。”   他们几个都不爱喝酒,喜欢骑马、徒步、攀岩,往天地开阔的地方去,那才叫爽快。这也是圈子里就他们仨最玩得来的原因。   江何那马场,本来是他们在东城最爱去的地方,前两个月,突然就被盘出去,似乎还是贱卖。沈趋庭还以为他们家出了事,差点要抛股票。   江何闻言一顿,目光幽深。   裴澈也惊讶地看他,意思是——你原来不怂啊。这事儿你也敢提?   沈趋庭一拍脑袋,想起来,当时江何卖马场,好像是跟那个叫齐青山的有关系。   齐青山是草原人,轻驰马场的原始股东,马场最早的几匹马,以及最初的马种繁育和驯养,都是他负责的。   他的另一个身份,是孟杳的前男友。   孟杳从英国回来之后,去内蒙毕业旅行,与齐青山相识。齐青山生在草原长在草原,二十多年没离开过,后来居然跟着孟杳到了东城。江何因此认识了最好的驯马师,一直想开的马场立刻就开了起来。   可惜齐青山一年多之后还是回去了,说是不喜欢东城。孟杳这姑娘一向洒脱,问清楚了就一句都不挽留,好聚好散,还不忘帮齐青山找江何要了待遇丰厚的分红,保证他之后每年都能有一笔不小的进账。   三个月前,齐青山突然来了东城。没找孟杳,却直奔江何。   沈趋庭也是后来听裴澈说,两人在江何办公室坐了没几分钟就打起来了,江何动手不留情面,可人家草原汉子也不是吃素的。两个人打得那叫一个惨烈,江何右胳膊骨裂,脸上更是五颜六色。   没两天,江何把马场盘出去,顶着张灯结彩的一张脸去美国,主动挨他爹的骂。   到现在,连裴澈也不清楚,齐青山和江何到底说了什么,两人打成那样。   “你就这点出息?一个马场而已,想开再开就是。”江何喝了酒后目光变钝,说话倒还是那股老子无所不能的拽劲儿,“你的马我又没卖,不还在那?”   沈趋庭也就是这会儿让着他,才没说什么。   开马场,说得容易,这不是有钱就能行的事。真正的好马难得,好的驯马师更难得,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包厢里一时沉默,没人说话。   碰到孟杳的事就这样,哪怕沈趋庭裴澈和江何都是十几年的朋友了,一说到这些事儿,他们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是不敢,是看不明白。   江何对孟杳到底是什么意思,沈趋庭和裴澈一直看不明白。   说是喜欢,他们俩这么多年各自谈恋爱,谁也没耽误,关系清白得很。连这俩人历任的男女朋友都没有人因为对方吃过醋。   说是不喜欢,江何对孟杳,天上地下独一份的珍重,他们俩都看得出来。   到最后,沈趋庭放弃理解,就当是什么人类高级别的感情吧。   裴澈却觉得是江何这人有问题,说不清是太豁达还是太别扭。   江何这一天的疲倦在酒意的催化下汹涌袭来,开口赶人,打算自己在包厢里睡一晚。   裴澈和沈趋庭叫人送了毯子和醒酒茶来,也就走了。   江何最后看一眼手机,孟杳一个小时前问他们是否安全到达。   问的是,“你们”。   你们。   江何没回,手机撂一边,阖眼睡了。 第08章 .又颓废又愤怒,像一团迷雾中间燃着一点焰火。   孟杳等了半天,没见江何回复,有点不放心。想去问钟牧原,手指在对话框上悬了几秒,又退出了。   她不想跟钟牧原有太多接触。   旧时光里的人突然出现,像诈尸似的,令她不安。   但她还是有点担心,忐忑到最后看到沈趋庭的朋友圈,拍到三只酒杯,知道其中一个是江何,才放心睡下。   在长岚住了一晚上,孟杳就发现许多事情不对劲。   林继芳在老屋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她长居静岚寺二十多年,除了每年去摘杨梅,连过年的时候都不愿意下山。这次怎么会在老屋住下?   另一件事更奇怪,孟杳发现林继芳很关注屋外的动静,门外一有人声经过她就竖起耳朵。记得小时候,她们家没有主人操持,是镇上最简陋不像话的一家,看起来就门庭凄凉。可今早,林继芳居然大张旗鼓地在门口晒了许多东西,从衣服到各式咸菜干果,热热闹闹。   孟杳心里存疑,没法放心回东城。   可明德那边要求多,明天她没课,但有 office hour。她试着向教研室主任提交请假申请,争取在长岚多待几天。   林继芳却已经不耐烦,第二天吃早饭就在问她要不要上班,要上班赶紧走。   孟杳保持耐心,继续跟她掰扯体检的事情。   “真的是学校的福利,今年新加的。”她说,“有年龄限制和时间限制的,你不去就要浪费了。”   林继芳置若罔闻,手上麻利地收拾着碗筷——孟杳其实还没吃完,但她叮叮咣咣,动静很大,是赶人的架势。   孟杳端碗的手往桌沿缩了缩,手指捏着筷子,攥得发白。   她心里很烦,机械地继续劝着,说话都麻木了,“私立医院的全套体检,很专业的,出的体检报告也很权威。我很多同事都带长辈去过了,真的不要一分钱……”   也不知是哪个字说动了林继芳,她凶狠擦桌子的动作一顿,直起腰,“在东城?”   孟杳愣了一下,点头。   林继芳咕哝:“…远得要死。”   孟杳说:“不远,你要是不愿意在东城待,体检完我当天就把你送回来。”   林继芳想了一会儿,抹布往盆里一丢,乌黑的脏水差点溅到孟杳的碗里。   “今天去可不可以?”林继芳问。   孟杳小心地说:“体检要提前预约,而且要空腹。”生怕她反悔,立马又补充:“明天可以,明天一早就去。”   林继芳好像还是不太情愿,皱眉好久,在水盆里用力地搓抹布,搓得水花飞溅,半天才说:“那就去一下。”   孟杳松了口气。   回房间立刻查东城那家有名的私人医院,不出意料地早已约满。这种私立医院的对外预约基本形同虚设,大部分客户都有固定联系的医护团队,根本不需要走官网这种公开的预约。   孟杳无奈,还是拨通江何的电话。   铃声响了好久才接起,接起后又默了好久才听到一句哑透了的,“…喂?”   估计昨晚喝了不少。   孟杳见怪不怪,只是怕他现在脑子不清楚,事情过不了耳,所以语速放缓,“你爸妈每年身体检查,是不是慈济医院负责的?”   江何反应倒快,显得她多虑,径直问:“你奶奶答应体检了?”   孟杳嗯了声,不意外江何信息灵通。昨天他都到长岚了,回去随便查一下或者问一句,也就知道了。   “什么时候?”   “…明天。”   孟杳有点没底气,她和江何关系好,让他帮忙约个体检这话她能说出口,可开口就是明天,她就有点不好意思了。   慈济医院的名气,普通人能约到两个月后的,都算走狗屎运了。   江河那边窸窸窣窣一阵,应该是他起床了。然后孟杳听见一句言简意赅的:“行。”   “…谢了。”   江何没理,又问:“明天几点?我去接你。”   体检要求空腹,都得赶早,东城过来还要两个小时,孟杳忙拒绝:“不用,我自己带她过去。”   “你有车?”江何听起来不太耐烦,他起床气一直挺重的。   “……”不是还有动车么。   “七点,我把你车开过去。”江何直接拍板。   “好,那谢了。你再睡会儿,不说了。”孟杳心里感激他又帮自己解决了件大事,但没多说,这人少爷脾气,觉睡不够是真的要打人的。   江何什么也没说,挂了电话。   四杯酒让他头疼了一晚上,睡也睡不安稳,刚刚坐起来那一下,天旋地转,要不是孟杳还说着话,他估计一头就要往那玻璃茶几上栽了。   江何看见桌上的醒酒茶,灌了一口透心凉,清醒了点儿,直起身,叫人送他回家。   不再补一觉的话,明天他连车都开不动,去个屁的长岚。   *   解决一桩大事,孟杳心里松快许多。尽管林继芳的反常还是盘亘在心里,但不是迫在眉睫的事,她也不是什么有行动力的人。   孟杳一直挺佛的。   不对,说佛也不太合适,她有时候又挺愤怒。当年莫嘉禾跟她宣言不“叫卖”文字的时候她就挺愤怒的,现在钟牧原正人君子地请她“帮助”莫嘉禾,她其实也有点不爽。甚至偶尔看到江何明明那么吊儿郎当却能活得特别自洽,一般富二代那些孤独寂寞不能做自己的矫情病他一个都没有,她也会又困惑又恼火。   但她的愤怒并不会触发任何行动。   她愤怒完了,也能平平淡淡地接受。人类多样性嘛。   又颓废又愤怒,像一团迷雾中间燃着一点焰火。   裹挟着她按部就班活到现在。   活得也还行。   孟杳也有那么一刻想到要不要通知一下孟东方,但想想也就算了。孟东方连她出国的时候都没出现过,父女俩四五年没联系,突然要找人,麻烦只会更多。   林继芳在客厅里看电视,雪姨敲门那一段反复放,声音顶天大,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迷上的鬼畜。   静岚寺待了二十多年,心是一点都没静。   孟杳看了眼微信,教研室主任还没回她。她心里顿时预感不好。   今天是周日,明天就要上班。要是主任还不批假,她就算旷工了。虽然现在还没有学生预订她的 office hour,但保不齐有谁会 walk in。   教研室主任姓项,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女人,对孟杳特别好。当初面试,就是她拍板把孟杳这个专业并不直接对口的学生放进来教作文的。   说孟杳有灵气。   有灵气的人不应该为生活所累,所以应该来明德这种钱多事少的地方。   现在回想,也是很离谱的理由。   然而孟杳并没有如项主任所期待的,在明德这个钱多事少的地方,发挥灵气搞出什么名堂。   除了烹饪水平大有长进、壁橱里多了很多口锅之外,这三年,她甚至恋爱都谈得少了。   孟杳给项主任发了个表情包,想提醒她看一下请假申请。   五分钟过去,项主任还没回。   孟杳打个哈欠,罢了。   正要午睡,微信又弹进来一条消息。   钟牧原:[奶奶情况还好吗?你怎么样?]   孟杳不想回。   心说我都不愿叫她奶奶,你叫得倒亲。   不愧是你。   可钟牧原锲而不舍:[你还在长岚吗?是不是要带奶奶去医院看一下?我去接你好不好?]   孟杳头又疼起来。   好不好?当然不好!   孟杳不傻,她能感觉到重逢之后钟牧原不同寻常的热切。   可她还在观望,这种热切究竟是因为他太想让孟杳来参与莫嘉禾的心理治疗,还是因为……他想追她。   孟杳觉得不太可能是后者,倒不是妄自菲薄,而是在她的印象中,钟牧原这人太正派,他要追人,不会这么死皮赖脸像狗皮膏药似的往上凑。   但如果是为了病人的话就很说得通了,他一向有责任感和同理心,肯定会尽心尽力地帮莫嘉禾。   可孟杳没有这份同理心。   哈欠越打越大,孟杳困得流眼泪,边流边打字回复:[不用了。我已经回东城了。]   *   第二天一早,孟杳被林继芳收拾东西的声音吵醒。打开手机,才六点,一连串微信消息晃得她眼睛疼。   昨天她回复之后,钟牧原说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他帮忙。见她没回,晚上又发了几条,说有相熟的医生可以帮奶奶看看身体,又问她工作不忙的话,可不可以和他讨论一下莫嘉禾写的东西。   孟杳通通没回。   起身出去,林继芳已经弄好早餐,催她快点吃,早去早回。   好像在东城多待一刻就能要她命似的。   孟杳不急,跟江何约的是七点,还早呢。而且微信也没动静。   结果吃完早饭,六点半的时候一推门,看见江河坐在门口田埂上,背对着她发呆。清晨有风,将他的衬衣吹得鼓起来,原本劲瘦清隽的背影,变成圆鼓鼓的卡通版。   再加上她那辆小小的 smart 停在旁边,和他开惯了的大 G 完全两种风格,这画面就有点过于可爱了。   孟杳一时不知是该嘲笑他傻样还是该惊讶他来得早,愣了一会儿,喊道:“你怎么就来了?”   江何一回头,立刻把刚才可可爱爱的画面破坏得一干二净。   还是一张臭脸,一股拽劲儿。   可爱是什么?   跟江何没有半毛钱关系。   孟杳暗道自己刚才眼瞎,走上前问:“早饭吃了没?”   没吃,但江何觉得那老太太未必欢迎自己,摇摇头,“算了。”   孟杳坚持,“还是吃点儿,不然我不放心你开车。”   江何:“……”   进了屋,孟杳先发制人,说江何是来帮忙的,不然她们都没车去东城。   林继芳没说什么,盛了碗粥出来,又在厨房里扯嗓门问:“你吃包子还是馒头?!”   孟杳:“……”就不能都给人家拿俩么。   江何说:“不用了,我喝粥就行。谢谢。”   他话音落下,孟杳居然有点感动。   被钟牧原叫出心理阴影了,她是真怕江何也嘴甜来一句“谢谢奶奶”。   那得多惊悚。   “…一个男的,吃这么点。”林继芳还是端了慢慢一盘包子馒头出来,以谁都能听见的音量嘟囔,打量着江何,忽然又问,“我看你倒面熟。”   孟杳已经够尴尬了,忙扶她坐下,“他小时候住隔壁你肯定眼熟。”   江何顺着她的话笑笑,闷头喝粥。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2022-12-30   江何:我不可爱? 第09章 .江何在缓慢地意识到,他和孟杳,最终有一天会彻底、长久地分开。   慈济医院的服务贴心到可以媲美海底捞,一进门林继芳就被两个长相甜美声音温柔的护士接过去,嘘寒问暖之后,一左一右搀扶着带她去换衣服,全程指引。   林继芳的暴脾气碰到这种先发制人又嘴甜的小姑娘就哑了火,居然也就这么“任人宰割”地被架着走远了,一点儿都没反抗。   孟杳愣在原地,叹为观止。   “…这就,没我事儿了?”孟杳想到项主任到现在都还没批的请假申请,开始思考开溜的可行性。   江何一眼就看出她想什么,无情点破:“你不怕她老人家忽然哪不痛快了在这闹起来?”   “……”她怕的就是这个。   “等着吧,也就三四个小时。”   孟杳认命叹气,“…行,那你先回去吧,开了那么久的车。”   江何好笑地勾了下嘴角,好像在说——用得着你催?然后甩手就走了。   孟杳在休息区找了个沙发椅坐下,手机点开熟悉的生活博主的最新 vlog 当白噪音。   等到第二个小时的时候,项主任终于给她回了微信。   [糟了糟了才看到!]   [刚批了,好险,差六分钟就过期了!]   [你怎么也不晓得给我打个电话?!]   项主任打出来的字像自带音效,屏幕上活灵活现就是她平时训孟杳的语气。   孟杳笑了,正要挑选表情包道谢,项主任一个电话打过来。   她愣了一下,知道躲不过,叹了口气滑开接听。   “我昨天陪我儿子去搞什么户外训练营,累得回家就睡,没看你信息!”   对,就是这个语气。像手指头在孟杳额头上恨铁不成钢地戳戳戳的语气。   孟杳笑:“没事,这不是赶上了吗。”   项主任叫起来:“差六分钟就赶不上了!明德这个垃圾系统程序卡得这么死,旷工一次你今年又升不了你知不知道?!”   明德的老师分等级,和普通学校不太一样,有点像医院里给医生评职称。   孟杳现在就属于最低等级的,只能跟关心关心学生们的作文,他们私下里自嘲就是“太子伴读”,甚至算不上太子的老师。   再往上,还有太子的老师、有班主任、教研主任、教务主席……从只能关心学生的部分学业,到可以统筹一个学生的全科规划,再到可以和学生的富贵家长们沟通,一级一级,划分很细。   按说孟杳已经工作快四年了,早该晋升,可前年她记错了申请时间,去年她表现得不够热情惹家委会不满,到今年……   她又差点被记旷工。   项主任不抓狂才怪呢。   “你就不能打个电话催下我?!”项主任怒吼。   孟杳嘿嘿笑:“…忘了。”   “……”项主任觉得自己又一拳打到棉花上。   她就后悔当时招聘的时候太喜欢孟杳,觉得合眼缘,连“钱多事少”这种不得体的话也直接跟她说了。   搞得现在,孟杳好像就记得明德是个钱多事少的地方。   完全没有紧迫感和目标感。   “…你给我上点心!”项主任到最后也只能这么斥责一句。   孟杳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趁这话还在她左右耳朵之间的那半秒,卖了个乖:“好的。”   “……”   等到第三个小时,孟杳都快睡着了,又被眼前突然的一个响指惊醒。   江何给她递了杯咖啡,往她身边一坐。   “你怎么又回来了?”孟杳问。   “没走,我去贵宾室睡了一觉。”江何似乎是睡饱了,表情都明朗了些。   “…干嘛不回去睡?”   “这不是你不好意思看着我陪你等么。”江何漫不经心,“我不陪你,我上去补个觉,时间刚好。”   “……”这他妈有什么区别。   孟杳翻了个白眼,忽而又抓到了重点,“你既然没走干嘛不喊我一起上去等?!我困死了!”   江何愣了一下,很快又笑一声,反问:“你是贵宾?”   “……”   “不是贵宾还想上去,跟我睡啊?”江何不要脸的时候,一身痞气就更重了,混不吝的,一副天上地下谁也管不着他的样子。   “…滚。”   又等了半个多小时,林继芳的体检结束了。医院安排病人和家属一起去吃饭,吃完饭在园区散会儿步,直接拿结果。   孟杳被叫进医生办公室的时候,还是有点紧张的。   医生开口第一句,和颜悦色的,“老人家目前身体挺好的。”   孟杳终于放心,又问:“可她前天忽然晕倒了。”   “可能是中暑,不用太担心。”医生说。   孟杳笑了笑,正要道谢,医生忽然话锋一转——   “就是要注意,现在检查出来,有点阿尔兹海默症的先兆。”   林继芳一直听得不太耐烦,反而在很认真地观察那份体检报告上最后的医生签字和盖章。   她拿手搓了搓,没有印子。又拿手指沾到舌头上,弄了点儿唾沫,继续搓,还是没看见印泥被糊开。   忽然就火了,大声问:“这个章子是不是假的?!一点泥都没有!”   孟杳被她突然叫得心一紧,没反应过来。还是医生耐心解释,现在的章子都不沾印泥了,是抹不糊的。   还贴心地,在报纸上给她演示了一遍。   林继芳这才放心,回过神来,“你刚刚说什么东西?什么症?”   医生正要解释,孟杳开口拦住,“就是有个指标有点高,要注意一下血压。”   她给医生递眼神,医生见多了这种情况,也很理解地点了点头。   孟杳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以后怎么照顾林继芳的问题倒还不急,眼前棘手的是——万一让林继芳知道她以后可能会记不得路说不清话整天流口水,她不得把屋子掀了?   她忧心忡忡地扶着林继芳出了医院,正好被江何看到,他说她看起来没精神,开车不安全,又坐进了驾驶座。   等再载着孟杳回到东城,江何这一天,已经开了近十个小时的车。   到这份上,孟杳真过意不去,让他把车停在曼罗会所,自己再开回家。想着说下次请他吃饭道谢,又没力气开口,而且请他吃饭这种谢礼对他们俩来说太没力度——江何都吃她家饭多少年了。   孟杳对着车外的江何欲言又止一阵,最后有点无奈地笑了。   干脆摆烂,说:“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去骑会儿马?陪你赛一局。”   孟杳马术好,比他们这波人好出一大截,是赏心悦目又实力不俗的那种。沈趋庭他们几个都喜欢跟她赛马,但孟杳不喜欢比赛,所以很少应承。   这次主动提,就算是道谢了吧。   江何表情却忽有点不自然。   木了好几秒,才不自在地摸了摸后颈,说:“马场我卖了。”   孟杳惊得眼睛睁圆,“卖了?”   “嗯。”   “为什么?”   江何看起来不太自在,支吾了一会儿,露出一个玩世不恭的笑:“之前在美国,跟我爸吵了一架。”   一句带过,但孟杳也没开口再问,大致能猜到原因。   江何和他父母关系其实并不差。江何父母挺开明的,江何生性爱自由,不愿意做生意,到哪都不拘着自己,他们也从来没强求过。更何况还有个江序临,智商 160,爱好算计人,好像就是为了继承衣钵而独家定制的一个儿子,江自洋每次看到他都想去给祖宗磕头。   但江何跟他爸总是没几句好话,他爸见到他十有八九要嫌他行事铺张不正经,话不投机的时候,吵起来也是有的。   估计这次也是这个原因吧。   孟杳挺喜欢那个马场,虽然她去得不多——会员制的地方,入场资格已经不是几位数的零,而是人脉和地位。   她蹭江何的面子去骑马,也时常带点儿“表演赛”的性质,炫炫技,能帮江何认识不少新朋友,就不算白吃白喝。   在他们那个圈子里,每个新朋友,都可能是一桩有意思的新生意。江何做不来穿西装扮笑面虎的那种生意,但这种交交朋友顺便挣钱的事,他玩得很开。开马场、开酒吧、做潮牌,他都有份。   孟杳多少有点惋惜,问:“那 Jasmine 呢?”   Jasmine 是江何的马。一匹鹤颈青毛的奥尔洛夫马,高大而轻盈。   孟杳第一次见它的时候它年纪还小,毛色在阳光下看起来是纯白的,像茉莉。孟杳跟齐青山学的不只有马术,看马的眼光也好,当即就说这匹马以后肯定很厉害。   江何信她,就把它带回自己的马场了,起名 Jasmine,虽然人家其实是匹公马。   江何忽然乐了:“放心,没卖。好着呢。”   真正属于他的东西,没有让给别人的可能。他就算撒手让了,也没人敢动。   孟杳点头,“那下次我去看看他吧。”   “行啊,反正 Jasmine 喜欢你。”   真正的好马,是会挑主人的。Jasmine 拥有优越的肌肉和体态,耐力也是万里挑一,他喜欢最能发挥出它优越能力的孟杳。面对江何,他就没那么热情。更别提沈趋庭和裴澈,不呼哧口水喷他们就算不错了。   孟杳笑笑,“还是有点可惜……卖给谁了啊?”   “可惜什么,不就一个马场。Jasmine 留着就行。”江何满不在乎,又是一句带过,“交给经理人处理的,我没问。”   “……”行吧,反正他是不缺一个马场。   “那我走了啊,今天真谢了。”孟杳发动车子。   江何似是嫌她啰嗦,下巴一扬,催她赶紧走,然后转身就往里去,也不送了。   等孟杳的车开远了,已经走进曼罗会所大厅里的男人又慢慢地走出来,嘴里含着烟,远远地望向灯火通明处的路尽头。   其实已经看不到孟杳的车了。   江何缓缓地把一根烟抽完,手指捏着烟蒂,摁灭在门边的垃圾桶上。   林继芳的体检结果一出来,就有人告诉江何了。   阿尔兹海默症,挺麻烦。   而孟杳刚刚没有跟他提。   不知是她自己就不打算处理这个麻烦,还是不打算让他帮忙。   江何觉得很多事情在变。   以前孟杳会跟他说很多事,她妈去英国了、她奶奶被气到庙里去了、她打算去东城念高中了,甚至她觉得钟牧原有病、犹犹豫豫的不表态,这种话她也会跟他提一嘴。   不是女生闺蜜之间那种一聊好几个小时的倾诉,而是朋友之间、互通近况的知悉。   他和孟杳认识二十年,信任对方比信任自己更早。他们不是普普通通的朋友,是一辈子肝胆相照的那种朋友。   江何原以为,至少这种朋友,他可以做一辈子。   可事情好像在变。   他和孟杳永远会是朋友,可世界上没有到了三四十岁还时刻互通近况的朋友。情深义厚是一回事,每个人人生轨迹各自向前是另一回事。   回国后的这三年,江何在缓慢地意识到,他和孟杳,最终有一天会彻底、长久地分开。   他忽然有点无措。   烟都已经灭了半天,他还是那个捏着烟蒂摁在垃圾桶上的姿势。愣了半天,才收回手,却不知道要干嘛,木然地,又点燃了第二支烟。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2022-12-31   新年快乐各位! 谢谢你们看我的小说,明年继续哟咱们! 第10章 .钟牧原无比清楚自己的心动。   孟杳带着一身疲惫回到自己的旧小区,在各种花坛之间找了个车位艰难地把车子停进去,拎着包往家走,忽然看见一个清瘦的背影站在健身活动区的路灯下。   那背影转过身她才确定了熟悉感。   是钟牧原。   他似乎有点拘谨,很小心地笑了一下。   他确实是很好看的人,这么简单的一个笑,这么糟糕的灯光,他笑起来还是很好看,温润如玉。   孟杳心头窝火的事太多,没力气算他这一件,所以也没开口说话,就停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用眼神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钟牧原朝她走近了两步,说:“你说已经回东城了,我就想来看看。”   这话背后的信息量很丰富,孟杳只听了一耳朵,就想到——   那他应该昨天也来了,但扑了空。   他估计不是直接来堵人的,钟牧原干不出这么没礼貌的事,应该是发了微信,但她一直没回。   但这都无法解释,他到底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她面前晃悠。   难道她真能决定莫嘉禾的病情好坏?   狗都不信。   孟杳终于开口问:“…有事?”   钟牧原滞后了好几秒,才回答:“我觉得……莫嘉禾最近的情况更糟糕了。”   果然。   钟牧原还是没有放弃让她一起做关爱他人的优秀社会青年。   就像高中拽着她好好学习一样。   她无语得有点想笑,忍住了,没说话。   钟牧原微微皱眉,继续说:“那天在长岚,她是被她的家人接走的。”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好像很恼火,声音变沉一个度,“说是接,其实根本就是押送。她妈妈给她打电话,让她去拿一块玉,然后亲自去送给她婆婆,得知她在长岚,还教训了她一顿。莫嘉禾全程一句话都没有说,直接被保镖请走了。”   啊……   好像豪门电视剧的情节。   孟杳回想当年礼貌地解释自己不想投稿的骄傲少女,心里也有一点唏嘘。   确实,莫嘉禾不应该被这样对待。   谁都不应该被这样对待。   “这几天她一直没有来做心理咨询,我给她打电话,她也不愿意说话。当一个抑郁症病人面对帮助了她两年的医生都不愿意开口的时候……这很危险。”钟牧原说完,很严肃地看着她,“杳杳,你可能对抑郁症没有了解。莫嘉禾现在的状况,作为抑郁症患者,真的很危险。”   孟杳很难受。   也许有 20%是在为莫嘉禾难受,但更多的,那 80%,是在为自己难受——因为她甚至不能反问一句“所以呢?”   所以呢?   莫嘉禾这么危险,你不应该去想医生该想的办法吗?找我有什么用!   “她之前吃的药含有激素,有发胖的风险。为了婚礼,她已经停药一年了。这一年里她病情还算稳定,也一直保持创作。”   “杳杳,我并不是想要道德绑架你一定要帮她,我知道你会觉得她这么好的条件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孟杳一时不知该反驳前一句还是赞同后一句。   钟牧原还挺了解她。   ——既然知道,就不要再来烦她了啊!   “可我找你并不是因为她是你的学生,而是因为她跟我说,你曾经主动找她聊她写的文章。我觉得你也是欣赏和喜欢她的,你一直都喜欢这样的人。杳杳,我知道你拿她当朋友,不然你根本不会出席她的婚礼。”   “至于她的身份、她有多少钱,这些都不重要。我是医生,我的病人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一番话说得平静有力,引发两人之间长久的沉默。   半晌,孟杳抬起头,“可所有能找到你的病人,都已经很有钱了吧。”   心理咨询本来就不便宜,更何况是钟牧原这个级别的私人医生。   钟牧原蹙眉,没想到孟杳会这样说。   孟杳面不改色地继续说:“所以我确实觉得,他们这种人,心理健不健康轮不到我操心,更不值得我同情。”   “这个世界上多的是连卫生巾都买不起的女人,钟牧原,跟她们比,你还觉得莫嘉禾的处境很艰难吗?”   钟牧原眉皱得更深,和高中时她不愿做第二遍错题时的表情如出一辙,比那时候还凶一些。   “这种事能这样算吗?”   他严肃地问。   能不能这样算,孟杳一点都不在乎。   问题是,为什么非要让她去算?   孟杳没回答,良久的沉默后忽然话锋一转,“如果你非要坚持的话,我可以加入。”   钟牧原愣住了。   “我可以陪她聊小说聊创作,也可以帮她联系出版社,帮她沟通出书的事,都可以。”孟杳说,“我只用做这些就行了吗?”   钟牧原迟疑地肯定,“…这些已经很好了。”   孟杳点点头,好像已经做好决定。   想了几秒,又问:“她会给我钱吗?”   钟牧原又愣住了。   高中的时候,孟杳就经常一句话把他说愣。比如他说错题多做几遍就不会再错了,她就说那所有人都能考满分因为高考题不也就是无数错题。比如他说专业还是要选自己热爱的,她就问大学没有烤红薯专业是不是说明现代社会不欢迎热爱烤红薯的人。   孟杳总是跟他抬杠,消解他的积极与笃定。   可她抬杠后也会磨磨蹭蹭把他要求的错题写完,勉勉强强地认真考虑一下除了烤红薯之外她还热爱什么。   在那些时刻,钟牧原无比清楚自己的心动。   他喜欢孟杳,是确凿无疑的事实,曾经和现在都是。   钟牧原没答上来,孟杳又问:“我主要是陪她改稿做书的话,她付钱,是按编辑费付,还是心理咨询费呢?”   钟牧原忽然笑了。   他好像看到了孟杳这副公事公办、唯利是图模样背后的真心——她是真心想帮莫嘉禾的。   他没有猜错,她把莫嘉禾当作朋友。   “都可以,你想怎样都可以。”他纵容地说。   孟杳被他笑得一愣,过了几秒才说:“那我找时间联系她。”   “嗯,周末我也约上她,我们三个一起吃饭。”   “…好。”   钟牧原心情大好,他环视了一眼这老小区,直白地问:“你住哪一栋?”   他在这里等了两天了,甚至不知道她住在哪一栋。每天都只能在这个公共区域站着,被很多路过的大爷大妈用看变态的眼神提防和打量。   孟杳没忍住,瞪了他一眼。   …竟能如此得寸进尺。   她再次感受到,钟牧原变了很多。   家门口堵人、直接问姑娘住哪儿……这些,估计都是 18 岁的钟牧原所不齿的事吧。   果然人年纪越大,脸皮是会越厚的。   钟牧原失笑,不再问了。   “那你上去吧,早点休息。”   他先转身走了,以实际行动表明自己绝不会窥视她的住处。   到家后孟杳在沙发上瘫了会儿,然后走进厨房,支一口搪瓷的小奶锅,热牛奶。   喝牛奶是次要的,现在她需要的是看到食物沸腾的画面,听到咕嘟咕嘟的声音。   能让她平静,让她放空。   可其他的事情都能被放掉,江何卖马场这事,还是顽固地盘亘在她脑海里。   太反常了。   江何名下有酒吧、有 live house,这些不都比马场更不规矩吗?况且江自洋一直不管江何这些小生意,为什么突然就看不惯那一个马场?   而江何虽然说是不缺这一个马场,但那马场其实经营得很好,在东城是首屈一指的。   她想不通。   裴澈和沈趋庭他们应该知道内情,但既然江何这么搪塞,他们肯定也不会说。   想来想去,只能问齐青山。   当年他们俩是和平分手,虽然分手后就没联系,但打听个消息还是没问题的。   可是,孟杳居然找不到齐青山的微信了。   她没有给熟人加备注的习惯,齐青山还是她男朋友的时候自然算是熟人,不是男朋友之后,她压根就没再看过他微信,也就没有改备注。   但她记得齐青山的昵称很直接,就叫“青山”。头像一直都是一片草原,特别好看,在联系人里很显眼。分手后她还刷到过他的朋友圈呢。   孟杳划拉了半天,几乎怀疑齐青山是不是把自己删了。   刷来刷去,忽然刷到一个有点陌生的昵称——“齐天”。   她不记得这么一号人,又看到一个“齐”字,狐疑地点开了联系人头像。   一个穿商务衬衫的男人站在棕色的办公室门前,两手交叉于胸前,笑得特别精神。   构图特别糟糕,那办公室的门框斜斜地挨着图片的边,顶天立地,构图大忌。   孟杳手指头放大缩小好几轮,终于确定——照片上这个人,就是当年教她骑马的齐青山。   其实五官没怎么变,仍然很硬朗英气,但是胖了点,头发留长了点,笑容太大了点,气质已经天翻地覆。叫孟杳不敢相信。   再点进朋友圈,看见自我介绍第一行是一句——“欲与天公试比高”,第二行是广告,“操盘多个行业经典案例”,跟一串电话号码。   孟杳的心情用震惊不足以形容。   只能说是见了鬼。   两年而已,齐青山是经历了什么?   如果当年她看到的是这样的齐青山,她宁愿坠马摔死也不会愿意认识这么一号人。   她五味杂陈地放下手机,打消了找齐青山打探消息的想法。   一闭眼,脑海里闪回那张油腻的脸,孟杳恐怕自己今晚要做噩梦。 第11章 .“拆迁的是不是上门了?”   孟杳答应了要帮莫嘉禾,于是认真给她回了信。钟牧原建议她以鼓励和肯定为主,她倒没有太刻意,主要还是在和莫嘉禾聊小说。   莫嘉禾真会写,她敞开话匣子,其实有很多话和她聊。   一切进展出乎意料的顺利,钟牧原说感觉莫嘉禾的状态有明显好转。   如果不是知道钟牧原擅长鼓励人,孟杳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的确有什么超能力了。   不过周末那顿饭还是没吃成。   周五中午,孟杳忽然接到了梅月霞的电话。   梅月霞,她亲妈,被骗到长岚嫁人生女之后独自南下打工又找蛇头偷渡到英国最后钻了《五年遗案》空子成功拿到了英国永居的传奇女人。   孟杳在英国留学那一年的钱也是她出的,在那之前孟杳没想过自己还能有出国的机会。   梅月霞女士当时得意洋洋,“靠你那个爸当然没有这种机会!”   然后孟杳就去了伦敦,留学那一年常去她开的中餐厅吃饭,教她那个在唐人街当了几年哑巴楼面的继子说英语,被她五官小个子小普通话还很不标准的继夫私下骂过好几次拖油瓶。   梅月霞不常联系她,通常是每年长岚杨梅熟了的季节,会准时打电话问她,你奶奶又去摘杨梅了?   孟杳说应该是吧,她就笑,说不清是冷笑还是苦笑。   梅月霞对杨梅特别关注,可能是因为有心理阴影了吧。她摘了好多年杨梅,那时候几乎每天回来都要晒脱一层皮,然后晚上被孟东方打,又脱一层皮。   再有就是过年的时候,她会给孟杳发红包,发得不少,因此也很有威严地命令她,“一分钱都不准给你爸爸!给了就不是我的女儿!”   孟杳觉得她实在多虑。   这会儿突然打电话,孟杳接起的时候还有点紧张。   “拆迁的是不是上门了?”   梅月霞劈头就是这么一句,孟杳没听懂。   “…什么拆迁?”   梅月霞愣了一下,声音陡然拔高好几个度,“你不知道?!”   然后变得火冒三丈,“我就晓得那个死老太婆没有那么好心!她就想着把钱都留给她儿子!你快,快过去!你不在户口里那个房子拆了你一分钱都拿不到的!快点,快去看看!”   孟杳懵了。   什么拆迁?什么户口?   她一个字都听不懂。   “我听人说了,片警已经上门了!你赶紧去长岚看一下!”   “你跟他们说,我的户口还在那里,我不同意拆迁!拆不了!”   梅月霞十万火急地命令她,似乎是怕她磨蹭,直接一个视频打过来,非要看着她拿上车钥匙坐进车里。   孟杳在她的催促中木然地开了五分钟,忽然调转方向,往高铁站去。   “我坐动车去,你先跟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梅月霞恨铁不成钢地看她磨蹭,然后一边咒骂孟东方一边把事情原委讲了一遍。   长岚那边准备修路,他们家老屋属于靠乡道的那一排,要拆掉,政府文件已经下来了。梅月霞虽然已经在英国结婚生子,但她其实还是孟东方的老婆,户口还在林继芳家里——至少在中国的法律上是这样。   可孟杳的户口上学时就迁到了东城这边,和老屋已经没关系了。   梅月霞咬牙切齿地说:“你奶奶还能活几年?我是不会回国,到时候所有的拆迁款都落到你爸手里,你看他会不会拿一分出来给你!”   “你奶奶当年答应我的,这套老房子要留给你!现在过不了户,怎么也要捱到她死了当遗产留给你,她当着我的面立过遗嘱的!要是现在拆掉了,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就晓得她没有那么好心!有个宝贝儿子在前面,怎么会想得到你的死活?!”   梅月霞在英国待了二十多年,英语不见得有多好,倒是中文口音,越来越朝沿海城市靠拢,有点福建味儿,又有点广东腔。   唯独在骂孟东方和林继芳的时候,长岚方言又能无比流畅地脱口而出,像放炮似的,一个磕绊也不打。   孟杳听完,竟不知道该从何处回应起。   孟东方当然不会给她分钱,可她好像也不是非要拿这笔钱——当然,有的话更好。能让她把车贷还清,还是挺诱人的。   林继芳又怎么会答应梅月霞把房子留给孟杳呢?还立过遗嘱?当年她们关系不是很差么。   更重要的是,文件都下来了,梅月霞却觉得能凭自己远在英国的一己之力阻拦拆迁,甚至拖到林继芳过世?   她可是刚带老太太去体检,身体硬朗着呢。   老年痴呆又不影响寿命。   “知道了,我去看看。”孟杳只能这么说。   “你不要心不在焉的,我跟你说,手里有套房子你以后嫁人才有底气!不然别人看你这个样子要把你欺负死的!”梅月霞充满战斗欲,好像恨不得立刻漂洋过海冲过来替她争房子。   “你要强硬一点!我叫了你舅舅阿姨过去帮你的!”   孟杳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舅舅和阿姨。梅月霞当年是外出打工被拐到长岚的,早就跟家人失去联络了。   估计就是当年跟她一起去打工的朋友吧。   真厉害,离开长岚二十多年,她竟然还能联系到这些人。   孟杳到了长岚之后发现,林继芳和这些舅舅阿姨们,并没有给她强硬的机会。   老屋子被警戒线围住,林继芳前几天晒的那些咸菜干果撒了一地。林继芳和她不认识的舅舅阿姨们躺在警戒线里,躺在那堆脏兮兮的咸菜上,有的拿手机拍着那些片警,有的哭天抢地骂政府欺负老实人。   那画面热闹得像一锅沸腾的饺子,再多任何一点儿动作都会满溢出来,根本没有孟杳插手的地方。   孟杳很难相信,这些人是在为自己争取一套房子。   能让她嫁人后不受欺负的房子。   可这却是事实。   然后她看到了孟东方,撸起袖子跟林继芳那一拨人对骂,时不时还要回头安抚一下片警,忙得很。   他再一次回头的时候看到了孟杳,大汗淋漓的额头忽然拧起来,“你还晓得来?!”   “赶紧把这些人给我弄走!”   孟杳没动,她知道她劝不动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这场矛盾的核心也许是她,可她其实压根说不上话。   领头的那个片警转头打量她好几眼,上上下下,最终没法子了,朝她走过来。   “你是这家的女儿?”   孟杳点头,“我是户主的孙女。”   “跟你聊,可以吧?”警察看起来有点迟疑。   大概是终于看到一个像是能好好说话的,虽然是个女娃娃,但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只能跟她聊。   孟杳说:“好。”   警察其实也很头疼。   拆迁这事儿本来就麻烦,尤其这边住的大多是空巢老人,更加固执。所以一直到现在,他们都还在各家各户地做准备工作、协商赔款事宜。   原本以为林继芳这一家是最好搞定的,因为早查过了,这房子基本没人住。户主老太太七十多了,长居静岚寺。儿子在外打工,儿媳离家多年,也没有孙子,只有一个孙女,户口不在岚城。这房子拆了,对他们基本没有影响,白拿钱的好事,别人做梦都想要。   谁想到这个老太太忽然就跑回来了,一回来就是钉子户的架势,怎么都不同意拆迁,就要这个房子。   人还特别野蛮,骂人极其难听,换了几波人来协商,每波都被她骂得跟孙子一样,一个个皮糙肉厚的大男人都遭不住。   而且也不知道一个空巢老太太,哪找来这么多人,他们打算断水断电上强硬措施的时候,她就叫人来,集体往地上一躺,耍无赖,还说要拍视频传到网上去。   “…这房子你们家也没有人住,这是干嘛呢?”警察的嗓子哑得不像话。   孟杳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是不是应该说——因为我以后要嫁人,没有房子可能会受欺负?   警察好像也不期待她能回答,又自顾自地说:“你没事多劝一下,这么大年纪的老太太,闹什么闹,拿了钱好好享清福不好?”   孟杳开口说:“可能老人家对老房子有感情。”   “她又不在这里住,有什么感情?!”警察特别自然地训她。   孟杳平静地顶嘴:“以前住了好多年的。”   “……”那警察被她噎了一嘴,气势更凶,哼了一声,甩袖走了。自言自语:“我跟你废什么话……”   孟杳跟着他往警戒线里走。她对这房子拆不拆没什么想法,但林继芳毕竟这么大年纪了,还有老年痴呆先兆,这样情绪激动总是不好的。   可还没靠近,被林继芳一声喝住,“你不要管!”   然后孟杳才看清她一直拿在手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居然是慈济医院的体检报告。   “你看!你看!我有病的!你不要逼我,逼得我身体出了问题你们谁负得了责?!”   “你们不要欺负我老太太什么都不懂!这个房子不拆,我要到这里养老?!”   “你看,这是东城大医院出的报告!有章子的!”   怪不得她答应去体检。   怪不得她那么在意那个盖章和签名。   孟杳忽然心疼了一下。   好像那被一团迷雾重重包裹住的火焰猛地向外燎了一下,烫得她全身都疼。   她还是走上前,说:“地上冷,对身体不好。”   “这么大的太阳冷个屁!你不要管!”林继芳对她也是一样凶的,把她骂回去。   她不认识的阿姨舅舅们也对她说:“对,杳杳你不要管!”   杳杳。   原来这些人也叫她杳杳。   从来没有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人,或者在她吃饭时都要擦桌子把抹布水溅到她碗里来的人,现在团结地躺在地面上。   为了她。   孟杳又感受到一股无名的愤怒,可那愤怒仍然冲不破那一层迷雾,只是将她的心烧得很疼、很焦躁。   孟东方气急败坏地推搡她,“你赶紧把他们给我搞走!我们家的事轮不到他们管,你奶奶是年纪大了被骗了!”   地上的人又开始跟孟东方对骂。   骂着骂着林继芳会猛烈地咳嗽,把肺都要咳出来了一样,很吓人,然后所有人就不敢说话了,面面相觑地安静一会儿。等她咳完,又开始新一轮的对骂。   孟杳劝不住她们,也无法加入她们。   她看了很久,然后默默地站到警戒线边,像那些阿姨舅舅们一样,拿出手机,拍下他们一波又一波的对骂。 第12章 .直觉上,她就是会想和莫嘉禾这样的姑娘做朋友   她们躺到太阳下山,直到警察无功而返,孟东方也骂骂咧咧地走了,才终于起身。   然后就像普普通通从山上干完活下来的傍晚,各自拍拍屁股收拾东西。   那些舅舅阿姨们也不跟孟杳多话,点个头,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回头跟林继芳打声招呼,各回各家。   林继芳把咸菜又归拢到一起,摆在竹筐上,继续晒,继续等着下次被推翻,然后再躺上去。   看着孟杳,表情仍旧凶神恶煞,“你来干什么?”   孟杳说:“我妈给我打电话。”她故意提梅月霞,是想知道林继芳究竟为什么会跟梅月霞达成合作。   她刚刚微信告诉梅月霞,林继芳在帮她争取房子。   梅月霞回复,人老了怕报应,才会有点良心。   林继芳没说话,但也没骂她。只是咕哝:“你放心,这个房子不会拆。你以后不要来,又帮不上忙。”   孟杳问:“明天这些警察还会来吗?”   林继芳不屑地哼了一声:“他们敢?!半个月都不敢再来!”   看来已经吵过很多次了,多到她充满斗争经验。   孟杳想了很久,说:“你跟我去东城吧,他们总来,你也不安生。只要你不签字,房子就拆不了的。”   林继芳立刻横眉立目,“我不在,他们推土机一推,什么都晚了!”   孟杳看着屋顶昏暗的灯泡,说:“他们马上就会断水……”   “你妈那些朋友都会修灯泡拉水管!不要你操心!”林继芳一边把那体检报告小心翼翼地收好,一边骂她,“你赶紧回去,有班上的人天天跑什么跑!马上没车了,下次不要再来!”   说着,把她赶出了屋,毫不留情地关上门。   孟杳知道,今晚她是留不下来的。   看了眼时间,最后一班动车在一个小时后。   她在心浮气躁中努力冷静下来,想了想,往镇上那个小卖部上走。   小卖部老板的女儿跟她同岁,叫黄晶。镇上同龄的小孩儿从小都在一块儿玩,虽然初中之后就陆续四散分离,但交情仍旧不浅。   黄晶一直留在长岚,嫁人生子之后帮父母看看店,她还记得孟杳,热络地和她谈天,没两句就兴奋地问她和江何还有没有联系,他们家现在可太发达了。她都没想到长岚能出这样的富豪。   孟杳笑笑,说是啊。   黄晶又啧啧叹,说真是命好,同一个镇上的,看看人家现在过的什么日子。   孟杳陪她聊了好久,聊开心了,才拜托她帮忙关注一下林继芳的动静。要是又有人上门吵架,麻烦她通知她一下。   黄晶答应得很爽快,叹道:“本来你爸不是那样的话,拆了也挺好……靠大路那一排房子都要拆,钱给得好多,我们都羡慕呢。不过你爸那种人,肯定钱都独吞,你奶奶不拆是对的。”   孟东方不孝顺、打老婆、不管小孩,长岚的邻居都有耳闻。   孟杳感激地冲她一笑。   又在网上下单一个摄像头,拜托她趁林继芳不注意,装到老屋门顶上去。   这个黄晶也答应了,是真仗义。   “你跟江何还有联系的话,要不问问他能不能帮忙嘛?他们家家大业大,说不定在政府那里也能说上话呢。”黄晶建议道。   孟杳摇头笑道:“哪有那么大的面子。”   江家生意做到今天的规模,过问一句拆迁的事情,也许能做到。但这终究是不合规矩的事情,万一被扒出来或者被谁盯上,牵一发而动全身,那就是她的罪过了。   黄晶以为她的意思是她在江何面前没有那么大的面子,理解地点点头,“也是。”又说:“你别担心你奶奶,我肯定帮你看着!而且我看她还蛮厉害的,应该不会被欺负。”   孟杳苦笑,再次道谢。   *   到高铁站,下地下车库取车。又在出口被堵住,连绵不断的喇叭声塞满狭窄的通道,也不知道前头到底出了什么事。   孟杳索性挂了档。   微信这时弹出消息,是莫嘉禾。   MO:[你觉得这篇加进集子里合不合适?]   MO:[好像整体风格不太搭,但我觉得这篇我写得特别好。]   孟杳发现莫嘉禾这姑娘挺有意思的,无论是念书时还是之前刚重逢的时候,她都特别有礼貌,开口闭口“孟老师”。而且还不是那种刻意的社交礼仪,而是骨子里透出的好学养,从小修炼到大的。   就像她跟钟牧原都这么熟了,每次也还是很守矩地叫他“钟医生”。   但跟孟杳才聊了几天,就变得很不客气,不会在每一次聊天前加称呼,不再询问孟杳有没有空、麻不麻烦,直接甩个文件或者链接过来,噼里啪啦就跟她聊。   而且常有直白的自夸,“我写得真好”、“我就想写这种感觉”之类的。   孟杳好像知道自己当年为什么会主动问莫嘉禾要不要发表了。   可能钟牧原说得没错,直觉上,她就是会想和莫嘉禾这样的姑娘做朋友。   孟杳点开文件,才看两段,就有好几个地方令她会心一笑。   她全文看完,没回复任何评价,看了眼前方开始缓慢挪动的车流,打字问:[能不能出来吃饭?]   她并没抱太大希望。   仅仅一周的联系已经让孟杳察觉到,莫嘉禾的时间安排并不自由。在她婆婆那里,她几乎要随叫随到;而晚上,又是她丈夫常在家的时间。   莫嘉禾说她喜欢在卫生间写东西。   她的婚房是一幢三层楼的小别墅,近二十个房间。只有在卫生间的桑拿房里,她可以随时随地锁门、带着 iPad 待很久不出来而别人不会觉得奇怪。   但最近也被过问了。   某一天晚上丈夫回家想进浴室却发现上了锁,之后把她压在浴缸里的时候让她下次别锁门。   净不学好,他笑着说,以前他们在国外不还一起洗过澡。   莫嘉禾想,她不会跟任何人一起洗澡。   莫嘉禾当然没有直接把这种事讲给她听,她写了一篇小说。   小说里的主角当然也不叫莫嘉禾。   只是孟杳看完,在微信上问她:[为什么带 iPad 不带电脑?]   莫嘉禾回答:[带电脑进桑拿房很奇怪的。带 iPad 就可以说是看剧。]   莫嘉禾迅速回了一个“好”,孟杳还有点意外,但也很快发了常去餐厅的地址过去。   有那么一瞬间想请她到家里吃的,但想想冰箱里的食材不太多,而且她今天心情不好,未必能烧出正常水准的菜。   下次吧。   孟杳堵了一会儿才到餐厅,莫嘉禾已经在等了。   婚礼上孟杳没看清新娘的脸,两个姑娘三年没见,这算是第一次正式见面。   孟杳发现莫嘉禾一点儿都没变——当然,从 17 岁到 20 岁女孩子的容貌变化本来也不会很大,还是那么年轻。   可孟杳感觉到的“没变”,是指莫嘉禾好像 17 岁时就是二十几岁的模样,20 岁时也是二十几岁的模样,可能到 30、40 岁,她还是二十几岁的模样。   不会老,不知是她的天赋还是她的使命。   她坐下就说:“要不你都出了吧,别为难我了,我真选不出来。”   莫嘉禾特别开心,但还是问:“出版社能同意?本来就不赚钱。”   “出版社不能全是瞎的吧。”一个不行就多找几个。   莫嘉禾笑得更欢,点完菜又和她分享一件好事儿。   “我不是开了个微博吗,会把一些小说放上去。”莫嘉禾说着拿出手机,很珍惜似的,“前天有一个人给我发私信,说是个导演,想把我的一篇小说拍成电影。”   “他说他就是个小导演,没有名气,电影拍了之后估计既不能上映也不会火,但他愿意出钱,也一定会好好拍。还给我发了他的简历。”   孟杳失笑。   她最近碰到艺术家的频率也太高了。   文字艺术家、电影艺术家,还有钟牧原也算,救人艺术家。   她笑问:“他出多少钱?”   莫嘉禾露出神秘的表情,压低声音,比了个五。   “五万?”   莫嘉禾老神在在,“五十万!”   五十万,一篇无名短篇小说,确实不是市场价,大方得不合理。   但对莫嘉禾来说,显然不算什么。也就是她今天这身衣服加上包和胸针的价格吧。   所以就显得她的煞有介事特别可爱。   孟杳笑着问:“那你卖不卖?”   “有点心动,但也麻烦。”莫嘉禾说。她不缺钱花,用钱也自由,并不像豪门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只能拿副卡、消费需要丈夫签字。   但她的账户进出也是完全透明的,父母、公婆和丈夫,想查的话随时都能查。五十万的进账,怎么也不算悄无声息。   “能不能这样,如果卖的话,钱打到你的账户里?”莫嘉禾特别认真地问,“你可以帮我收着,也可以直接用掉,或者捐出去吧。”   “……”孟杳想,做心理咨询确实是需要一点功夫的。这种时候她还能保持平静地跟莫嘉禾解释为什么不行,她都佩服自己。   莫嘉禾有点失望,“我还挺想看自己的小说拍成电影的。”   “也不一定就能拍好了,拍不好更添堵。”孟杳说,“那导演叫什么?我帮你问问看吧。”   莫嘉禾甚至不用看,早就记住了那个名字。   “林拓!”她愉快地说,“长得就像能拍好电影的样子。”   孟杳吃惊,“林什么?”   世界真的很小。 第13章 .江家人的脸真好用   “你认识?”莫嘉禾看孟杳表情不对,问。   “之前一起吃过饭。”   “那正好了,他拍电影怎么样?我觉得看起来很好。”莫嘉禾兴奋起来。   孟杳说不准,拍电影哪有看起来好不好一说?   那天和林拓聊了好久的纪录片,确实聊得很尽兴,能看出来他积累深厚,审美不俗。   但看他对待约会对象的态度,又好像过分现实了,不太浪漫。不浪漫很难拍好电影的。   不过他又能干出五十万买一篇毫无名气的小说这种事,这说明他多少有点疯。疯癫的人大多有潜力。   孟杳想来想去也拿不准,只好说:“我也不是很熟。”   不忍见莫嘉禾失望,又主动道:“我有他微信,我可以帮你了解了解。”   其实那天约会之后,懂规矩的成年人就应该退一步,成全体面。   她如果又主动联络,多少有点尴尬。   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她愿意尽力帮助莫嘉禾。   这事说定,两人高高兴兴地吃饭闲聊。   孟杳自己就是大厨,她常吃的馆子,味道当然不赖。可惜她们俩饭量都不大,一顿饭吃了快两个小时,桌上四个菜还剩一半。   莫嘉禾可惜道:“我们俩外食,好像有点浪费。”   孟杳自然接话:“下次请你去我家吃吧。”   莫嘉禾似乎很惊喜,“真的?”   孟杳摆谱,“我的手艺不比这里差。不过你作为食客,确实需要再修炼一下。”   她最满意的食客,是江何和江序临那种。   给什么吃什么,吃得还特别干净,特别适合用来打扫冰箱。   她看到那些空盘和整洁的冰箱,心情就会变得很好。   莫嘉禾嘛,挑食、饭量小,很难达到她的要求。   结完账走出餐厅,孟杳忽然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   江序临十六岁被 Cal Tech 录取,之后就去了美国。其实他去年才正式毕业,但这些年已经声名赫赫,商业杂志想约个采访都难。   他和江何是完全不一样的性格,天才、好斗、野心勃勃。孟杳现在刷到那些说他笑里藏刀、手段狠辣的视频一点不会觉得意外,他从小跟江何抢排骨吃的时候就很阴险了。   “孟杳姐?”江序临上初中之后就和孟杳没什么联络了,这些年见得很少,但碰上了,也还是一眼就认出来。   孟杳也很意外,她以为江序临是住在飞机里满世界跑的人,忽然在街头小馆子前遇见,很不习惯。   “你回国了?”   “嗯,回来处理点事情。”江序临说。   孟杳点点头。   其实没什么话讲。   她也就初中那会儿跟江序临熟过两年,那个时候这家伙就能帮她写她的数学试卷,让她很有压力。   后来没有交集,江序临从长岚镇的小天才变成了新闻报道里的小江总,她已经很陌生。   但江序临看着她,似乎有话要讲。   “怎么了?”孟杳直接问。   “孟杳姐,你知道我哥把那马场卖了的事吧?”江序临说话不拐弯抹角,问就直接问。   这问得正中孟杳下怀。   她就知道有问题!   “知道,是不是有问题?”   江序临看她一眼,心中确定,她也还什么都不知道。   那更说明她和这件事有关。   “也没什么问题,只是马场被卖给了一个不太入流的人,现在外头议论得不太好听。”江序临不动声色。   孟杳果然皱起眉。   “我哥看着没谱,其实做事很稳妥的。这次搞成这样,我爸有点担心,怕他认识了什么不靠谱的人,所以让我回来看看。”   孟杳从江序临的语气里听不出这事到底严不严重、有多严重,他讲什么都好像在讲明天气温三十一度一样。   “你是特地为这个回国的吗?”她只能这么问。   其实不是。   他哪有那么闲?而且他哥从来不需要他来擦屁股。   但江序临看孟杳一眼,点头,“是。”   那就很严重了。   孟杳问:“卖给谁了?”   “好像是一个姓齐的人。”   “叫齐什么,我没有仔细看。”   孟杳忽然心下一颤,“…齐青山?”   江序临心里有了答案。   他就知道。   他哥办不出这么不像样的事。   除非是为了孟杳。   江序临没肯定,笑了笑:“好像是,记不大清了。”   孟杳不信了。   江序临天生就过目不忘,变态得很。你让他现在回忆刚刚的菜单第几页有些什么菜,他都能只字不差地说出来。这么大的事,当事人的名字他会不记得?   江序临被她又质疑又担忧的眼神逗笑,云淡风轻地说:“真的,我哥的生意我们都不插手,我根本没看过正式的文件。姓齐还是听裴澈哥说的呢,我不知道那人叫什么。”   见孟杳不答,又问:“正好我这会儿要去找我哥,要不一起?”   当然要一起。   孟杳直觉这事跟齐青山脱不了干系。   她转头和莫嘉禾解释了一句,开车跟上了江序临。   江何住在城西的天璟公馆,新楼盘,他回国后才购置的房产。孟杳只在他暖房 party 时来过一次,一来是太远;二来,江何家除了大和壕之外没有任何用处,还不如她的小出租屋,朋友来了可以一起吃饭谈天。   高档小区,地库入口车道都有两条。孟杳和江序临的宾利并行,比他稍快一些。   到入口处停下来,降下车窗看向江序临,想等他去沟通访客登记事宜,就看见道闸升了起来,允许通行。   而江序临只是降了一半车窗,看了那保安一眼。   …江家人的脸真好用。   孟杳这么感叹了一句,开着车子驶进地库。   两人分别下了车,乘电梯上到江何家,门铃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响了半分钟,没人应。   江何不在家。   “……”   孟杳忍不住看了江序临一眼。   她以为江序临是跟江何说好了,才直接到这来的。   …天才做事这么不严谨的吗?   孟杳这一眼过于内涵,江序临不太自在地咳了一声,稍微站远了半步。   他原本当然不会这么草率,但刚好碰到孟杳,想着带她一起来肯定有好戏看,哪还能提前通知?   再说了,要是想进,他们现在就能进。   江序临默默看了一眼孟杳的手,笃定她的指纹能直接打开这扇该死的门。   车子都直接给她登记成业主用车畅通无阻了,记个指纹而已,江何绝对干得出来。   “……”   孟杳也不知道跟这个身价好几亿美金的人一起杵在门外,到底是她更尴尬,还是他更丢人。   等了十来分钟,江序临忍不住了,走到一旁给江何打电话。   没人接。   又打给裴澈,铃声响了快半分钟,终于被接通。   “裴澈哥,你和我哥在一块儿吗?”   “嗯。”   “你们在哪?我现在在他家门口。”   “你在门口?我们……”   话还没说完,听见电梯“叮”的一声,裴澈没说完的话从身后传来——   “…我们马上到了。”   裴澈放下手机,看见孟杳也在,下意识一个反手想把跟在后头的江何塞回电梯里。   但是来不及了。   “…干嘛呢?”   江何垂首,还在屈着食指揉嘴角的一块红肿。刚刚被裴澈那个反手莫名其妙地拦了一下,一边走出电梯一边有点不爽地问。   “你打架了?”   江序临和孟杳同时出声,江何这才发现还有人。   一抬头,看见孟杳。   …操。   三个月前跟齐青山打那一架,就是怕被孟杳知道,才吊着胳膊跑到美国去了。这辈子头一回那么听话地陪他爹应酬。   现在刚打完第二架,就被当场抓获。   江何暗骂了一句脏话,抬头吊儿郎当地笑:“稀客啊,你怎么来了?”   孟杳上前严肃地问:“你跟齐青山打架了?”   “是齐青山买了你的马场?”   “为什么?”   噼里啪啦一串问,江何想现编瞎话都来不及。   他瞪了江序临一眼——就你他妈有嘴?   江序临推了推眼镜,淡淡一笑。   这不就是他想看的好戏么,也不枉他傻子似的杵了十几分钟。   这兄弟俩一来一回的眼神让孟杳确定,江何不希望这件事被她知道。   那么说明这件事跟她有关。   她并不认为自己有必要为齐青山做的事负责任或感到抱歉,只是一场恋爱而已。她和齐青山已经两年没有任何关系,而江何和他才是合作伙伴。江何把马场卖给齐青山,就算是再不划算、再不正常的买卖,那也是他和合伙人之间的商业往来。   可如果是因为她,那她一定要知道为什么。   她不想有任何人,在她甚至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了她而失去什么。   江何也不行。   江何知道这问题躲不过了,却还是没办法立刻跟她解释。说不清为什么,一到要跟孟杳认真的时候,他心理上就是需要一个缓冲期。   他说:“你先进来,等一会儿。”   然后上前开了门,第一个就把江序临揪了进去。   “什么时候回国的?”江何没好气地问。   “上午。”江序临云淡风轻。   “上午回来下午就给我多管闲事?”江何火大,“你有病是吧江序临!”   “爸不放心,怕你认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叫我回来看看。”孟杳还在呢,江序临继续扯谎。   “你再放屁?”江何刚打完一架,暴力情绪还没彻底平息,现在恨不得照江序临脑袋上来一拳。   江序临见好就收,假正经地问:“事情处理得怎么样?那人怎么回事儿,接手了个马场就敢到处说认识江家大公子,什么生意都敢揽。”   这圈子人太多,鱼龙混杂,还真就有上钩的。   江何顾忌着孟杳在,只简单给个结果,“摆平了,那马场现在归我一朋友,跟他没关系。他也不会再出现在东城。”   江序临点点头,并不意外。要是气得架都打了两场还放着那人嚣张的话,他倒真要不认识自己哥哥了。   但又看热闹不嫌事大,还要问一句:“所以你怎么就把马场卖给了他呢?”   江何能感觉到孟杳几乎立刻就看向了自己。   他当即抬腿踹了江序临一脚,踹得西装革履的小江总一个掉凳,差点儿摔地上。   “滚蛋!”江何没好气。   在他面前嘚瑟,通通都是欠收拾,什么天不天才江不江总的,照样揍。   裴澈作为真正的局外人,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也被江何一个眼刀扎过去,“你俩,打包,一起滚。”   裴大公子耸耸肩,优雅地拂了拂裤腿,起身问江序临,“一起喝一杯?”   江序临也捋平袖口,“走着。”   孟杳冷眼旁观了三个男人的幼稚斗嘴,等屋子里就剩她和江何两人,再次严肃地问:“你把马场卖给齐青山,跟我有关吗?”   江何沉默了一会儿,抬眼笑着问她:“要不要去看 Jasmine?”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01-04   友情提示:文中所有从配角视角描写的主角行为/性格,都是配角个人的判断和猜测,与配角本人的性格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有关,不一定客观真实哦。 第14章 .心思不纯的那个,总是掩耳盗铃。   轻驰马场看起来的确是经历过一场风波的样子。   孟杳穿过院子和办公楼,这一路看见被撞翻的栅栏、被踢坏的绿化带 ,院子里甚至还有一口被掀翻了的火锅,桌上已经是一片狼藉。   路边眼生的员工们勤勤恳恳地收拾着,看见江何,都有些瑟缩。   这位爷两个小时前闯进来跟他们正在涮火锅的奇葩新老板大吵一架,话不投机之后直接开打,还抖出了许多新老板的劲爆往事。   欠高利贷、拖工资、空壳公司之类的。啧啧,好精彩。   然后,短短一个小时,那位离谱的新老板就认了怂,结束了他短暂的老板生涯。   还保证了这辈子都不会再来东城。   Jasmine 在后院,看见孟杳,特别兴奋,迫不及待地想要冲出马厩驰骋一把。   孟杳摸着他的脖子安抚他,回头冷静地问江何:“现在能说了?”   江何轻轻叹了口气,还是不想对她撒谎。   “三个月前,齐青山来找我借钱,说是做生意亏本,欠了两百万。”   烂俗的开头,孟杳一听就皱眉。   “我不借。他这两年在我这里拿到的分红不少,老实做生意,怎么也不会这么快就亏两百万。”   孟杳眼神询问——然后呢?两百万不借,整个马场却能直接给他?   “然后他说,我不借就去找你。”江何顿了一下,其实不想复述当时齐青山的话,“他说对你还有感情,你们当时感情很深,你肯定会竭尽全力帮他。”   孟杳继续用眼神问,然后呢?   可她等了一会儿,发现没有然后了。   江何的意思似乎是——因为齐青山说不给钱就去找她,江何就妥协了,把马场抵给了他。   这也太离谱了。   孟杳皱眉,在想江何是不是瞒下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他说有我裸照?”她想了半分钟,这样猜测。   江何被她说得一愣,好久没反应过来,瞪圆了眼。   孟杳的手还抚摸着 Jasmine 的脖子,细眉认真蹙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她是真的这样猜想。   大概孟杳可以理解的是,江何会保护她的不雅照不被泄露,因而让出一个马场。而她不能理解的是,江何可以为了不让齐青山去烦她,付出更多的代价。   她永远都不会理解的。   她会觉得夸张、过分,甚至是自作主张、怪异恶心——擅自越界,就是自作主张。   所以他永远都不会说。   江何无奈地笑了一声。   笑她这么多年都一样,有趣而坦荡;也笑他自己,懦弱卑劣,存的都是说不出口的心思。   “…真的?你真信了?”孟杳不可置信,“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我谈个恋爱而已没有那么多癖好!”   江何没回答。   这个问题根本不存在,齐青山没有跟他说这种话。他要是敢这样威胁他,那天他会直接弄死他。   江何只在这个瞬间稍微想了一下,如果呢?如果是真的,他会信吗?   想不下去,也想不出来。   他从来没有去窥探、猜测或者畅想过孟杳谈恋爱时是什么样的。   这是他给自己划的底线。   心思不纯的那个,总是掩耳盗铃。   他会把马场低价让给齐青山,只是因为那天他自己都被齐青山恶心到了。当年那么腼腆正直的一个男人,短短两年,就能变成一副截然不同的模样。   齐青山说回北边后他过得不太好,因为亲戚朋友都来找他借钱,要他介绍工作,还有人说他是被富婆包养然后又甩了才回去的。   所以他开始做生意,拿着马场的分红做生意。赔了第一次之后想赌一把赚回来扬眉吐气,后来就血本无归,债务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他来东城找江何,原因也非常直接,江何是他认识的最有钱的人。他想着好歹有孟杳的关系,江何这么有钱的人,手指头缝里漏一点儿,也足够他翻身。   可江何直接拒绝了,一点儿面子也不给。   提起孟杳,也只是措手不及时最直接的反应。听说孟杳在有钱人的学校当老师,多少能有点积蓄。大不了就再追一次,女人嘛,很坚贞的,肯定会陪他渡过难关,齐青山这样想。   然后本来不屑理睬他的江何忽然就发火了,把他揍了一顿之后,又说马场卖给他,开价很低。   人是会变的。   江何记得齐青山三年前的样子,是个话少但做实事的真汉子,骑马和驯马的技术都是一流。如果没有他,轻驰马场不会做得那么顺利,因此他要走的时候,他主动提高了他的分红比例。   所以才显得他现在的样子更加让人反胃。   江何自己被恶心到了,更不愿意让他去恶心孟杳。他知道孟杳的个性,她已经很不喜欢这个世界了,他不想她更失望。   故人大变、物是人非,是最叫人失望的。   孟杳见他许久不说话,以为他是真的信了。   她看智障似的不可置信,“你是不是有病……”   话没讲完,被他打断。   “孟杳,这没什么,就是一件小事。一个马场对我来讲,可能就和你柜子里一口锅的分量一样,没必要放在心上。”江何云淡风轻地说。   “……”你有钱,你清高。孟杳被他凡尔赛得连火气都不知道该怎么发了。   “如果是你,你也会一样帮我的。”江何笑笑,很笃定地说。   孟杳:“……”   她到底还是很无语,沉默了半天,回怼道:“如果你前女友威胁我给她钱,不然就放你裸照,我还真不一定会帮。”   江何放肆大笑,不要脸的时候也拽得要命,“那确实不用,本人秀色可餐。”   孟杳忍无可忍,“…滚。”   虽然有点匪夷所思,有点啼笑皆非,但事情到底是解释清楚了。   孟杳不放心地确认了最后一遍,“马场真的拿回来了?你损失了多少?”   “没拿回来,我也没损失。马场转给我一个朋友了,以后我就不是老板,但还是会在这边玩。”江何认真地解释,“我本来也不是很想干了,这里做起来之后就什么人都想往里凑,我也没那个耐心陪。”   孟杳点点头,没再多问。   再问江何也不会多说了。   她把 Jasmine 从马厩里牵出来,踩着马镫一个利落的翻身坐到马背上。   单手持缰,调转方向,背对着江何。   “我去跑两圈,你骑别的马吧。”   “今天 Jasmine 估计都会嫌你脑子不好,你就别想骑他了。”   她纤瘦而矫健的身影在马背上上下跃动,Jasmine 脖子上的白色鬃毛飞扬,与今夜的月光交相辉映。   江何没有骑马,他靠在后院的围栏边,点了根烟。马蹄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令他心安。   被拳头砸到的嘴角还有点疼,他低头在想,孟杳其实还是生气了。   尽管她自己猜了个莫名其妙的裸照乌龙出来,她还是会觉得他做得太夸张——至少,没必要打架。   都怪江序临那小子多嘴!   不知道哪儿学来的,特么一副奸商嘴脸。老江也不这样啊。   江何心里不爽着,忽然一阵疾风拂面,有个小物件被丢到他怀里。   他条件反射地伸手接住,才看见孟杳不知道什么时候驻马停在他面前。   Jasmine 似乎还没过瘾,一直想继续跑,被孟杳单手稳稳地拽住了。   孟杳冲他扬一扬下巴。   他怀里是支药膏。   “要点面子吧大哥,多大了跟人打架?”她没好气地说。   江何也没好脸色,撇撇嘴,好像打架这事不伤他面子,反而是被她这样讲比较没面子。他把药膏揣进裤兜里,满不在乎的语气,“哪儿来的?”   他都没注意她出去了一趟。   “刚去办公楼找人拿的。”   江何诧异,“你骑马去办公楼?”   孟杳:“这是马场,骑马去哪不行?你还在办公楼打架呢。”   “……”   说不过她,也不想当她面乖乖涂药,江何转移话题,问了这么多天一直想问的。   “欸,上次那钢笔,送出去没?那人怎么说?”   像是随口一提,心里却在想,他买的钢笔,居然要送给钟牧原。   真操蛋。   孟杳无语,他可真会挑话题。   “没有,本来打算上次吃饭的时候送的,结果长岚出了事,饭都没吃完。”   江何听笑话似的听完了,吊儿郎当一点头,“下回再送呗。你们难道就吃那一顿饭?”   明明已经知道问题的答案,却还要开玩笑似的用反问句再问一遍。   江何故意笑得很开怀,可那笑意贴在他脸上,是一张假面。   好像在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她会跟着给出否定的答案——“是啊,就吃那一顿饭,我俩以后都没戏了。”   怎么可能。   果然,孟杳没有否认,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也被关上。   还是钟牧原。   她还是喜欢钟牧原。   认识孟杳的这二十年来,钟牧原是江何见过的唯一一个,改变过她的人。   高中时的孟杳是他至今想起来都很陌生的模样,积极、阳光,充满动力地向前冲,成绩涨得比那一年他们家的股票还猛。   江何其实并不觉得积极的孟杳就一定比厌世的孟杳好,他觉得都好,孟杳开心就好。他只是很清楚,孟杳为钟牧原做出过改变。   和钟牧原的关系无疾而终后,孟杳再也没有为谁改变过。   所以最终还是钟牧原。   这个结果好像在他意料之中,可却仍然让他的心一阵钝痛。   江何自认足够豁达。孟杳不会喜欢他,这件事对他来说没那么难以接受。   如果连这都称心如意的话,那他的人生也太完美了。总要有点遗憾的,不然不长寿。   他和孟杳的人生都不值得被他这一点儿未曾说出口的心思打乱。他们都应该去认识很多的人,去完成很多的人生命题,以后老了还是朋友,坐在一起聊天,谁也不输谁。   他们应该是这样。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01-06   到这应该挺清楚了。 两人都是普通成年人,都谈过几段恋爱、交过很多朋友,都在彼此见证下过正常生活。但江何珍重孟杳胜过生活中的其他人和事,而孟杳不知道。 不是那种痴心等待一辈子、生活里只有你的暗恋。 第15章 .独独江何有个好名声,没被女朋友说过一句坏话。   江序临这一趟回国,其实是为了长岚修路的事情。   江自洋看重老房子,更关心自己的家乡,所以一听说有修桥修路的好事,就派他回来看看,有没有江家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江家这些年生意主要在海外,跟长岚的政府也并没有太苡橋多往来,因此这种事情,他们家其实没什么能插上手的。   顶多就是捐点钱罢了。   老江越老越念旧,这点事,非要让江序临亲自回趟国。   江序临对长岚并不熟悉。他很小的时候在这里待过两年,后来跳级去东城读中学,很快又去了美国上大学。   因此他一度很不理解,他那个生来最潇洒的哥哥,怎么就愿意在长岚这个小地方待那么久。   他在感情的事情上相对迟钝,直到后来,家里一早安排好的学校江何说不读就不读,跟着孟杳去了伦敦,他才明白是为什么。   所以现在偶尔听到不良媒体八卦江家家庭关系不睦,小儿子心机深爱钻营,大儿子不受宠被流放,独自在国内生活,一家人逢年过节都不碰面,江序临都觉得挺逗。   哪个不受宠的哥哥敢踹小江总的凳子?   除了他哥,也没人敢年年放老江的鸽子不去过年。   江序临代表父亲和长岚镇的领导一起吃了顿饭,客客气气地维护好关系,谢绝对方陪同游玩的美意,说要去镇上随便走走。   刚才饭局上听到书记头疼的钉子户,他就留了心。   那钉子户的名字,怎么那么耳熟?   沿着镇上小路向外走,在最外围的一排房子里,江序临看到特别有意思的一户人家。   门口摆一排箩筐,晒着各种各样的辣椒、干果和蔬菜。旁边还架了两根木杆,挂满了衣裳。   看起来热热闹闹,很有烟火气。   可江序临稍一眯眼,就看出这烟火气里有古怪。   干果蔬菜早都晒蔫了,透着股灰败感。木杆上的衣服也是一年四季什么样的都有,大人的破棉袄和小孩的陈年尿布晒在一块儿。   哪个真持家的主人,会这么晒东西?   江序临看着这间眼熟的老屋,不解地皱了皱眉。   他是最果断的个性,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好按下不表的,出现了就弄清楚好了。   他拿出手机,直接打电话给孟杳。   “孟杳姐,我在长岚,刚刚饭局上听说了一些事。你们家拆迁,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孟杳正在看林拓几年前拍的一个短片。他还真就是个毫无名气的小导演,孟杳在外网上扒拉了半天,才找到他的两部片子。   江序临突然打电话来问拆迁的事,她心里一慌,调出之前黄晶帮她装的监控,看见家里没出事,江序临站在门口,才略略放心。   “你怎么在长岚?”她先问。   “回来看看。”   “是要拆迁,不过我奶奶念旧,不想拆,所以和工作人员吵过几次架。”孟杳这样说。   江序临直觉地不相信这种粉饰太平的说法,问道:“是有什么麻烦吗?孟杳姐,如果需要帮忙的话,不必跟我们客气。”   “哪有什么麻烦。”孟杳笑一声,“我奶奶跟人吵架而已,你不知道,她的气势就那样,总是要闹出很大动静的。其实没什么。”   江序临沉吟,最终也没多问,只道:“好的。”   刚要挂电话,又被叫住。   “等等。”   江序临:“还有事?”   “…这件事,就不用告诉江何了,行吗?”孟杳犹豫了几秒,请求道。   江序临皱眉不解,“为什么?”   他知道自己哥哥的心思,可也知道这么多年因为孟杳无意,他们俩始终都只是朋友。   成年人活在现实世界里,不能没有朋友帮衬、陪伴,或者仅仅是存在。他们俩彼此之间帮过的忙数都数不过来,拆迁这事,有什么不能让江何知道的?   孟杳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自从马场那件事后,她心里就一直堵着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潮,再看江何,也不像以前那样,有种“你化成灰我都认得”的熟悉感了。   这个人好像蒙了层雾,她第一次发现他有她很不了解的一面。   马场的事他处理得太夸张,她始终觉得不对劲。   老屋拆迁这事也是个定时炸弹,虽然现在还没出什么事,但到最后,房子一定要拆、林继芳又绝对不会让步的话,她也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   她怕江何知道了,又用什么她不理解的非常手段去处理。   所以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把事情限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最后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房子被拆、拆迁款被孟东方尽数拿走,而她要和林继芳一起住而已。   怎么都比江何随随便便就送出去一座马场好。她承受不起。   孟杳诚恳地拜托江序临,“真的不用告诉你哥……行不行?”   江序临想,他的确没有资格泄露别人的家事。   他答应了,“好。”   “谢谢。”   孟杳相信江序临一诺千金,挂了电话,又仔细看了看这两天老屋监控的情况,没发现什么异常,放下心来,继续拉林拓的片子。   技术、角度、审美,这些都很好。   然而林拓片子里最亮眼的,是他作为一个男导演,居然难得地有细腻的女性视角。   莫嘉禾那篇小说叫《泳》,是一个短篇悬疑故事,讲的是一个六十五岁的女人自投河底溺水而亡,在此之前排布了一系列陷阱,意图嫁祸自己儿子弑母的故事。   调查这个案件的人,恰好是他儿子的女朋友,一个二十八岁的年轻女警。   小说开篇就是那个经典的死亡问题——   “我和你妈掉水里了,你会先救谁?”   这个女孩在故事的最后会发现真相。   男孩真的没有救他的母亲。   让人看了后背一凉的故事。   而孟杳觉得最妙的一笔,是故事里隐隐写出的,二十八岁的女主角,对六十五岁女人不自觉的忽视。   受过良好的教育、看过广阔的世界,聪明大方、开朗自信,骄傲地宣称自己是女权主义者的女孩,还是会不自觉地忘记,六十五岁的老人,同时也是女性。   这也是孟杳觉得这个故事很难拍的原因。这样的情绪太幽微了,分寸难以掌握,若直接删掉或一笔带过,又太可惜。   可林拓的两支短片,却莫名给了她信心。   孟杳到底还是没在这件事上扭捏,舔着脸给林拓发微信。   [如果有空的话,这周末能不能找个时间聊聊?]   林拓也非常直接,回复她一个问号。   那问号好像自带声音,是在说——“你没事吧?”   “……”   孟杳忍着想揍他的冲动,解释说:[我是嘉禾的朋友,她委托我跟你聊《泳》的改编事宜。]   莫嘉禾的笔名就叫嘉禾。   她说真妙,摘掉这个姓,就真的像是一个普通笔名欸。   孟杳问她:“可你不是不想让家人知道你在写东西吗?这样会不会太明显了。”   莫嘉禾很自信,说这样才不明显呢。灯下黑。   林拓这会儿倒主动,下一条微信就直接是时间地点。   [周六见。]   孟杳:“……”   艺术家,艺术家。她默念两遍,提醒自己冷静。   友好协商,为了挣钱。   *   江何在孤山岛待了三天。   之前在英国认识的朋友雷卡回国,不愿意听爹妈安排去相亲,所以在海边包了栋别墅,隔三差五邀一堆朋友开游艇 party。   喊了江何半个多月,他一直懒得去。   这回马场的事情了了,雷卡的微信刚好又发过来,说江何怎么回事啊,难不成还碰到真爱金屋藏娇了人都喊不出来。   这话也不知哪儿就戳中了江何的笑点,他看着手机莫名笑了一阵,笑得沈趋庭后背发麻。   那就去呗。   沈趋庭倒霉,临时被他爹抓去陪长辈,江何也懒得等他,跟裴澈两人开着车直接去了孤山岛。   也是巧,他们正好碰到最大的一场 party。   不过细想一想,江何和裴澈在的 party,本来就不可能人少。   江何脸盲,熟悉的人不多,但认识他的人却不少。他今天也难得好说话,谁来跟他打招呼他都有耐心应,笑意淡淡,一杯无酒精的饮料应付一圈人。   最后坐下,杯中饮品还剩一大半。   裴澈向来是不喜欢应酬这些的,所以进场就往沙发上一坐,矜贵气质自带生人勿扰的 buff,没人会来讨裴公子的无趣。   但他酒量好,不仅能喝,而且不上脸,连耳朵尖儿都不红。   江何和沈趋庭都说他是伪君子的好材料。   裴澈自斟自饮,一个多小时下来喝了也有三四杯烈的。   脸色却分毫未变,比只喝了小半杯的江何清明得多。   也不知道这无酒精的特调里到底有什么稀奇成分就能让江大公子上头了。   裴澈脑海里忽然冒出一句自带沈趋庭语气的——“爱情~”   没忍住笑了一声,江何一个眼刀飞过来。   裴澈冷哼:“出息。”   情场失意就瞪兄弟,可不是出息么。   有本事瞪孟杳去?   江何微微颔首,闭目养神,不再开口。   雷卡花蝴蝶似的绕了一圈,又过来招呼他俩。   ABC,天生的社交技能,三年没见也敢一上来就勒江何脖子,“玩儿去啊!今天漂亮姑娘多,找一个喜欢的呗。”   裴澈一扬眉,幸灾乐祸,“是啊,正是适合恋爱的时候。”   江何剜他一眼,问雷卡:“你怎么不撺掇他?”   雷卡年纪比他们小三四岁,虽然玩得花但一笑起来就像个小屁孩,嘿嘿一声:“我哪儿敢。”   他们这些人都知道,裴公子当年在英国谈了个女朋友,栽得挺狠。结果女朋友潇洒,回国前把他甩了,断得干干净净。   裴澈之前和之后都没谈过恋爱,大家都猜他要么是余情未了要么是被伤得太狠,总之后来没人敢跟他提感情的事。   江何就不一样了。   江何多会恋爱啊,大学里的女同学谈过,身价过亿的超模也谈过,每一段都开开心心,哪怕断也断得清白平静。   他们如此盛产渣男怨女的圈子,独独江何有个好名声,没被女朋友说过一句坏话。   被问为什么会分手?   他的女朋友们都比他还洒脱,一笑而过,说没缘分嘛。   所以他们都爱给江何介绍对象。   江何一般也不排斥,有人来牵线,说说情况,好像挺合得来,那就吃吃饭见一面。没成也不尴尬,江何人是拽,但从不叫女方被怠慢,每次约会都安排得妥帖,谁也不会不舒服。   今天倒是稀奇,江何往沙发上一靠,一口回绝了:“没兴趣。”   雷卡惊了:“为啥啊?!”   江何不耐烦地啧声:“没兴趣就是没兴趣,哪有为什么?等我有兴致了再说。”   他不在自己情绪不稳定的时候谈恋爱。   现在就是他高中毕业以来,情绪最不稳定的时候。   看到个女的就想起孟杳,一提恋爱还是只能想到孟杳和钟牧原,这种时候跟谁谈恋爱不是耽误人?   江何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想太混蛋。   雷卡一副见鬼了的表情,“你不会真碰到真爱了吧?!”   江何抬眼觑他,一股淡淡的寒意。是真的很不耐烦了。   雷卡再缺心眼也不敢问了,嘿嘿一笑。   正尴尬的当口,餐厅那边传来一阵起哄喝彩。   江何远远地扫一眼,好像是谁炫了瓶香槟。   一群被叫来热场子的女网红和冲浪教练围着,敬业地捧他的场,他还真就越炫越起劲。   …什么土味玩法。   他目露嫌弃地问:“那谁啊?”   雷卡看过去,挠头想了半天,“哦,好像也是东城那边的,邵家那个……邵什么来着?哎不重要,听说他刚结婚。”   雷卡好笑道:“结婚才几个月,我这 party,来了不下五回,回回带不一样的姑娘走。真行,也不知道他老婆什么心情。”   江何原本想不起来这号人,一听结婚,忽然有了印象。   皱起眉,看向那边搂着两个女孩、满脸肾虚样的干瘦男人。   邵家……   那不就是那个莫嘉禾的新婚丈夫? 第16章 .这段时间,她还真是频繁地成为重要人物啊   裴澈也对这个名字有印象,那姑娘刚满二十就结婚了,当时婚礼还挺隆重的,他们家也派人去了。   但他更好奇江何为什么会知道这个人。   江家和他们这几家不一样,生意主要在国外,上一辈也和他们这些人的父母辈没有什么深交。再加上江何那不记人的德行,他听到这名字,反应怎么会比他还快?   “你怎么知道莫嘉禾?”他问。   江何看了他一眼,垂眸,“孟杳的学生。”   裴澈不意外,但还是面露鄙夷。   他有时候看江何这模样挺不得劲的,什么都孟杳,孟杳还什么都不知道。   没意思。   江何被他鄙夷的眼神惹恼,不耐烦地转移话题:“齐青山接手马场第一单生意就是捧邵家的场,弄出个体验卡往外送了几百张。”   轻驰是 VIP 制的马场,原本的主要客源就是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大家图个人少清净,能放松,也能谈事情。   结果齐青山跟搞某团优惠券似的,那俩月每天都有人拿着一张土爆了的体验卡来扫码验券。   裴澈幸灾乐祸:“挺好,有创意。”   江何低声爆了句粗,现在想到齐青山还是一阵反胃。   裴澈又往餐厅那边看一眼,邵则又开了第二瓶香槟,炫一半漏一半,模样实在难看。   “刚结婚就这样,他一点也不顾忌莫家人?”   联姻这回事,他们都见多了。各玩各的是常态,媒体上恩恩爱爱,私下里谁也不知道谁晚上睡在哪。   只是大家一般都会收敛些,谁家里不是有头有脸的呢,面上终究不好太难看。   更何况莫嘉禾和邵则刚刚完婚,听说还是圈里难得的青梅竹马,有真感情。   雷卡这 party 办得,天南海北搭得上关系的人来者不拒,邵则这样玩,约等于把莫家的脸面踩在地上摩擦。   江何没答话,他跟这两家人都不熟,也懒得八卦别人的婚姻。   只是看邵则这模样气质,多少也唏嘘,对着这样一张脸,哪怕是演戏也辛苦。   雷卡倒是很懂,摆摆手道:“应该是莫家出了什么问题。这两年一直在走下坡路,不然也不能二十岁就急哄哄把女儿嫁出去……”   话还没说完,看见那边邵则喝昏了头要去拿他留着今晚零点倒数的酒,一个箭步蹿了出去,“艹老子的头彩!”   裴澈:“…今儿什么日子要零点倒数?”   江何想了会儿,“建党节吧。”   裴澈:“……”   神他妈建党节。   现在 00 后都这样吗?   雷卡走了,两人倒能放心地聊点儿事。   裴澈讥笑一声:“莫家人还真是一点儿也不心疼女儿啊。”   江何默了一会儿,淡声道:“她好像一直在接受心理咨询。”   裴澈皱眉,“你怎么知道?”   “孟杳告诉我的。”   那天孟杳还他修车钱,两人顺道聊了几句。习惯使然,孟杳问了一句他马场怎么样,也跟他提了一嘴自己的近况,最近在帮一个朋友组书稿。   她难得兴致勃勃,说她有一个天才朋友,写的所有文章都好看。   孟杳在莫嘉禾的婚礼上看到轻驰马场赞助了伴手礼,以为他认识莫家人或邵家人,于是还多说了几句。主要是在打听莫嘉禾那个丈夫,语气中很是嫌弃的样子。   “她在协助莫嘉禾的心理治疗。”   裴澈稀奇,孟杳是天塌下来也懒得抬头看看的人,怎么如今这么热心,帮人疗愈心理问题?   转念便敏锐地想起,钟牧原现在的职业似乎是心理医生。   他看一眼江何的表情,试探问:“莫嘉禾的心理医生,是……”   “钟牧原。”江何早备好答案。   …嘶。   裴澈都要怜爱江何了。   怪不得他这几天颓成这样呢。   孟杳会插手从前绝不可能搭理的事情,到底是因为莫嘉禾,还是因为钟牧原呢?   江何不知道。   心中的天平却不可逆转地倒向后者。   他努力地不去做任何猜测,可连这种努力,都只是徒劳。   *   孟杳和林拓的第二次见面很顺利。   事实证明除了约会之外,林拓在其他事情上的确是十足的艺术家个性。   他毫无和失败 crush 对象再次见面的尴尬,一坐下就直奔主题,洋洋洒洒地跟她聊莫嘉禾的小说。   思路信马由缰,聊天内容完全随心随性,就着一篇两万字的小说肆意向外发散,从社会派推理聊到李安怎么拍色戒,两个小时下来,孟杳本科在戏文系学的那点儿东西几乎要被掏空了。   但也很顺利地敲定,这个小说就交给林拓来拍。   临走前,孟杳想到莫嘉禾的特意嘱咐,虽觉羞耻,但还是腆着脸问了。   “…那个,你缺钱吗?”   问完孟杳恨不得把自己找个地缝埋了。   …太欠揍了这种话!   就是那种,电视剧里缺心眼的富二代拿钱砸人时才会说的话。   “?”林拓显然很不解。   孟杳有点聊不下去,但想到莫嘉禾千叮万嘱地跟她讲,你一定要主动跟他提哦,我可以给他赞助,让他不要担心钱的事情。多少钱都能拍,我特别感谢他愿意拍我的作品。   ……   就,可以看出来莫嘉禾这姑娘确实没怎么被社会毒打过。   她硬着头皮说:“是这样,嘉禾非常感谢你对她小说的欣赏,也很期待自己的作品能以另一种形式呈现,所以她愿意尽力提供一切支持。”   够得体了吧?   孟杳说完一阵心累,也佩服自己,居然还有这么能斟酌话术的一面。   可林拓似乎不太给面子。   他把刚刚在餐纸上写写画画的笔轻轻丢回桌上,懒懒往椅背上一靠,好笑道:“她很有钱?”   “……”这话孟杳没法接,只是微笑,“我们都会尽力。”   林拓点点头,居然语露肯定:“有钱挺好的,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就跟我一样,想拍什么就拍什么。”   “……”小丑竟是我自己。   她勉力微笑:“那就好,期待我们的合作。”   林拓昂昂下巴,姿态随意,“行。”   这德行突然又让孟杳好奇了,往外走了一步又收回来,回头问:“林导,能不能问您一个问题?可能有点冒犯。”   林拓抬头,“问吧。”   “那天咱们吃饭,您是被谁逼着来的吗?”孟杳诚心发问。   那天林拓表现得十足绅士,和今天这副放浪不羁的模样截然不同,人格分裂似的。   现在想想,那时林拓的周到得体,就像是被长辈逼着去相亲一样。   虽然他俩是在书店看对了眼留的微信,不涉及任何类相亲因素。   林拓懵了一秒。   然后笑出声来:“不是。”   “约会嘛,想给女方留个好印象。”   女方孟杳嫌弃地撇了撇嘴,“那在一起之后原形毕露?”   林拓浑不在意地笑着:“这不是没在一起。”话落,又煞有介事地补一句:“哎,遗憾。”   孟杳:“……”   有病!   她心生唾弃的同时,看着这人混不吝的模样,忽然觉得他跟江何有点儿像。   他们长得完全不是一个类型,林拓有点儿男生女相,一看就是温润又敏感的艺术家。江何是从脸到身材到气质,天生桀骜,再软的妹子第一眼看到他,都不太敢撒娇。   但林拓这副万事不过心的混球模样,就很江何。   林拓完全看出她的嫌弃,也不在意,忽然另起一茬,问她:“你平时是做什么的?”   孟杳现在确定这人那天是完全没在认真约会了。   明明开头前三句她就介绍了自己是个作文老师。   “作文老师。”她说。   “哦,好像是。”林拓现在倒想起来。   “……”   “这个片子开拍,你来帮我,怎么样?”林拓毫无征兆就丢一个爆炸信息出来。   “哈?”孟杳惊了。   “副导演,来不来?”林拓说,“这片儿估计不会上映,也没分账。但我可以给你开工资,你说个数。”   孟杳忽略他拿钱砸人的豪气架势,认真问:“为什么?”   林拓似是不解,“什么为什么?”   “你刚刚也问了,我是作文老师。”孟杳说,“你为什么找一个作文老师当副导演?”   “我团队里,摄影师是卖电子烟的,制片人是搞生鲜的,编剧和导演一般都是我,本科学日语的,偶尔还有个朋友来帮忙看本子,她直播唱跳的,主要研究怎么擦边。”林拓几句话把团队构成讲清楚,然后反问,“你还觉得你专业不对口?”   孟杳:“……”挺好,莫嘉禾出钱出作品,即将跟这么一帮人合作。   “而且,你东大戏文毕业的吧?”林拓了然地问。   “…你怎么知道?”上次约会她没提这个,提了林拓也不会记得。   “你讲电影,一股子章栋的味儿。”林拓很得意地说。   章栋,东大戏文钉子户级别的讲师,多年升不上职称,但凭借独特的个人风格和奇低的给分稳居东大戏文系最知名老师行列。   近些年东大戏文学生大二的基础理论课和大三的实践课,都是章栋负责。   孟杳听了他很多课,在作品移植改编课上拿过他从教以来打过的最高分。那也算是她学生生涯的辉煌时刻了。   “你认识章老师?”孟杳问。   “算是……同事?”林拓故弄玄虚。   孟杳直觉他没憋什么好屁。   “准确来说他是我后爸,但我俩都靠我妈给钱活着,也就算同事吧。”林拓揭开谜底。   “……”   孟杳已经不意外了。   “怎么样,来不来?”林拓认真起来,“这片子,没有女生不行。你加进来,可能比我还重要。”   孟杳忽然想起钟牧原请她看莫嘉禾的小说时,也说,你的参与非常重要。   不禁失笑。   这段时间,她还真是频繁地成为重要人物啊。   “行吧。”孟杳答应了。   好人做到底,帮莫嘉禾圆这个梦,她想。 第17章 .我不会再迟到了。   孟杳、莫嘉禾和钟牧原的聚餐由于各种原因,一直拖到了八月,东城夏天最热的日子,三人才聚齐了。   这段时间里,孟杳和莫嘉禾见面很频繁,聊小说聊出版聊不着调的林拓电影筹备得怎么样;莫嘉禾和钟牧原也定期进行着心理咨询,钟牧原很欣慰地看着莫嘉禾情况渐渐好转。   她甚至主动向钟牧原提起,可不可以给她开一些激素作用不那么大的药。   莫嘉禾之前怕发胖,对用药很抗拒。   现在却低头笑笑,说胖点也挺好的呀。   孟杳和钟牧原也见过几面,主要是钟牧原向她同步莫嘉禾的心理评估状况,也会很有兴致地听听她们筹备小说和电影的事情。   他对林拓似乎很好奇。   “莫嘉禾愿意把自己的小说交给一个陌生人,你也愿意当他的副导演,我还……挺意外的。”钟牧原克制用词,状似随意地问,却忍不住抬眼看孟杳的表情。   她在发呆,一如既往懒懒的,听到他说起林拓,也没有什么波澜。   孟杳尝一口他办公室里的茶,淡淡的,没什么味。   也没期待钟牧原这儿会有什么好味道的东西就是了。   他这人以前就没有什么口腹之欲,像是餐风饮露长大的。   她放下茶杯,好像才反应过来他问了什么,回答一句:“那人还挺有意思的。”   说完,想到一茬,补充道:“哦你是不是还不知道,你们其实都见过他,我奶奶晕倒那天,在餐厅和我吃饭的人就是。”   钟牧原笑笑,嗓音清澈,“是吗。”   怎么会不知道。   之前莫嘉禾跟他说真巧,这个导演之前和孟杳约会过。   他当天就把林拓的资料查了个底朝天,网络上照片寥寥,他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是那天和孟杳约会的男人。   孟杳喝掉小半盏茶,钟牧原怕余下的冷了,又给她续上。   “拍电影是不是还挺有意思的?这方面我完全是外行了。”他问。   孟杳眼神滞了一秒,“我也不知道,没正儿八经拍过。”   “你肯定行的。”钟牧原气质沉稳,讲话音色磁沉,这就使得他无论讲什么听起来都特别有说服力。   孟杳正要假谦虚,他忽然抬起头直直地看过来——   “你大学,是不是在东大念戏剧文学?”   愉快合作了一个多月,孟杳在钟牧原面前再次感受到了刚重逢时的那种不自在。   这问题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可他的目光灼灼,像一双滚烫的手,分明要将她从这平静简单的合作关系中拉出来,推到如火山复苏般蠢蠢欲动的回忆中去。   孟杳当年选择戏文专业,有钟牧原的原因。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采纳了钟牧原的建议。   高三的时候,孟杳的成绩已经稳定在年级前十,可不同于其他学霸目标坚定梦想远大,她仍然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做什么。   做什么都行,她没有特别喜欢的,也没有特别不喜欢的。   她原本也不想纠结,分数出来选最不浪费的那个就行。钟牧原却非要拉着她做计划,为此找了很多资料。   钟牧原起先建议说,学中文吧,你作文写得很好。而且当时她唯一有点热情的,似乎也就是语文课了,她写语文试卷都比写其他作业主动一点。   可孟杳说,那是因为语文老师长得漂亮,而且语文试卷里至少有一篇小说可以读。   那年夏天也很热,孟杳横着条胳膊向外一扫,杂七杂八的东西全扫到钟牧原那边去,自己课桌上空出一大块空白桌面,她把脸整个儿贴上去,冰冰凉凉。   “而且作家都好穷。”   “我肯定成不了余华,不能靠活着活着。”   说完,蔫蔫儿地吹一口气,黏在脑门上的头发飞了一秒,又黏回来。   钟牧原无奈地撕开一张薄荷湿巾贴到她脑门上,然后一边把那堆被她胡乱扫过来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整理好,一边继续建议,“那也可以修文字类、创意类,相关的一些专业。”   “东大的广告和戏剧文学都不错,而且广告业和影视业也都很有前景,尤其我们在东城,地理位置上有很大的优势。”   钟牧原从学校到专业,从城市到就业,分析得很详细,孟杳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其实已经想好了——   “那就东大吧。”   她如果能保持成绩正常发挥的话,东大应该也就是她能考上的最好的学校了。   钟牧原还没分析完,她就拍了板。   他最后的那个原因也就没有机会说出来。   后来去了北京的钟牧原一直在想,那天是不是如果她不打断他,他就会把心底里藏着的最后一句话说出来——   “…我也可以去东大,我们一起去东大吧。”   孟杳回神,迎着钟牧原的眼神道:“是啊,还要谢谢你当时帮我做的专业分析,当年我分低,报戏文刚好踩线上。要是报别的,估计就要滑档了。”   填报志愿的时候他们已经闹掰,钟牧原给她打电话、发短信,她通通不回应,宿舍也早已人去楼空。   直到学校里录取喜报张贴出来,他才知道她真的填报了东大戏文系。   孟杳选择了直面回忆,好似他叫她翻一本书,她就翻了,翻完念出来,再合上就好。什么都没有。   仿佛没有看到他眼神里的情热。   钟牧原垂下眼,“是你喜欢的就好。”   *   三人聚餐时,钟牧原和孟杳谁都没再提办公室那日的暗流涌动。   地方是孟杳选的,一个苍蝇小馆儿,到夏天便在门口摆露天的烧烤摊。   晚上有风,倒也不热。   孟杳悠哉地撑着脑袋,看着没吃过路边摊的莫嘉禾兴奋地握着筷子等烤串,钟牧原一双长腿窝在小板凳上明明憋屈极了却还在一丝不苟地给餐具消毒。   身边一桌又一桌的人,大多是情侣出来压马路。   孟杳看着他们,忽然想到,本来这个暑假她也打算谈场恋爱来着。   也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助人为乐好老师,忙活了半个暑假。   虽然外快挣得也不少就是了。   老板上了第一盘烤串,莫嘉禾猛虎扑食似的啃一口大鱿鱼,直呼人间美味。   孟杳看呆了,这表现得也太夸张了,像在演戏。   “…倒也不用这么捧场?”她惊了。   莫嘉禾没形象地揩一下嘴角的油,“没吃过这些东西,兴奋嘛。”   孟杳摇头发叹,“在美国也没吃过?”   莫嘉禾很嫌弃,“他们做路边摊的都戴那种蓝色的橡胶手套,看起来就没食欲。好没职业道德哦,路边摊不就应该不干不净吗!”   孟杳没来得及捂她的嘴,被老板剜了一眼。   “…这不会是我最后一次吃这家店吧。”孟杳无语地咕哝一句,这可是她大学时最喜欢的烧烤。   莫嘉禾愣是没听见,美滋滋地继续啃鱿鱼。   钟牧原失笑,给她打开一听可乐,拿纸巾擦干净易拉罐上外渗的水珠,递到她面前。   孟杳直愣愣地看着冰饮料的精华被他擦掉,又看他在路边摊坐得板正挺拔,面前摆一份冰粥,对香喷喷的烤串视而不见。   “……”   钟牧原注意到她的眼神,主动问:“怎么?”   孟杳:“你为什么要来吃这个?”   钟牧原笑得温和:“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你叫我来,你在这里。我不会再迟到了。   孟杳无语地撇了撇嘴。   “……”   算了,他们俩从来都不是一个语言体系。   新的水珠又渗出来,钟牧原看见,又要拿纸给她擦。   孟杳眼疾手快,抓起易拉罐喝了一大口。   “…凉!”钟牧原出声提醒,虽然没什么用。   孟杳懒得说话,又灌了一大口。   然后不轻不重地打了个嗝。   三十八度的大夏天,神经病才嫌可乐凉。   这顿饭正经说来是莫嘉禾的朋友局,本该她做东的,结果她只顾着炫烤串,一晚上都没说几句话,压根不管她的两个朋友。   孟杳也不想和钟牧原说太多有的没的,所以吃得也比平时多,吃得钟牧原频频皱眉,孟杳老感觉他下一秒就要给她背诵中国居民营养膳食指南。   两波烤串消灭干净,饭吃得差不多,孟杳主动问莫嘉禾需不需要她送她回家。这姑娘跟醉烧烤似的,一顿串炫下来,整个人迷迷糊糊。   莫嘉禾的丈夫好像不太喜欢她跟男人接触,所以她压根没考虑让钟牧原送。   莫嘉禾吃撑了,迟钝地点头,桌上的手机忽然响起来。   孟杳和钟牧原都看到莫嘉禾的肩膀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而钟牧原还发现,这个电话的铃声和莫嘉禾其他的来电铃声不一样,是一阵轻快的口哨声。   是莫嘉禾丈夫打来的。   两句话,莫嘉禾先回答自己在哪,后说了一个“好”字。   “我老公来接我,要不你们先走吧?”   孟杳皱了皱眉,“我们陪你等吧。”   莫嘉禾沉默了好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几分钟后,亮起眼睛问:“那我是不是还能再吃两串鱿鱼?”   孟杳觉得她吃得好像有点多,但也还是点了头,“你想吃的话,当然可以。”   莫嘉禾的丈夫来得很迟,在半个多小时后。   他太瘦了,精神似乎也不太好,从大型 SUV 上滑下来,就像复印机里吐出一张纸。   邵则看见钟牧原和孟杳,也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低头扶住莫嘉禾的肩膀,“怎么吃这个?”   莫嘉禾把头靠在他的肚子上,孟杳才发现,这么瘦的人,居然还有小肚子。   “这是我的朋友,钟医生和孟老师。”她向邵则介绍。   邵则这才看向两人,点了点头,算打过招呼。   钟牧原刚要开口的问候被堵回去。   邵则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似乎不太高兴,捏在莫嘉禾瘦弱肩头上的手紧了紧,又问了一遍:“怎么吃这种东西?”   莫嘉禾拽他的手,想拉他也坐下,“好吃,你也吃嘛。”   邵则的耐心明显在下降,他把手抽回来,仍旧抓在她肩上,“明天不是要去看我妈?还吃这个。”   莫嘉禾忽然就撇下嘴角,有点娇蛮地问:“这次可以不去吗?”   邵则彻底没有好脸色了。   他皮笑肉不笑地斥一句“别闹”,掐着莫嘉禾的胳膊肘把人带起来。   莫嘉禾吃痛,低呼一声,眉头紧皱。   孟杳见情形不对,起身道:“你别拉她,她好像不太舒服。”   邵则不耐烦地觑她一眼,仍然抓着莫嘉禾的胳膊,声音倒是放和缓,“走了,回家睡一觉。”   孟杳不放心,“邵先生……”   “你哪位?”邵则打断她,目露凶光。   孟杳皱眉。   在和莫嘉禾的聊天中她已经对她这位丈夫的品貌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后,心情由单纯的厌恶不耐,变成了担忧。   莫嘉禾从小跟这种人青梅竹马?现在还跟这种人过日子?   “我是莫嘉禾的……”   邵则再次打断他,“你是谁,都管不着我们家的事……”   “——邵总。”   嘈杂的夜里横插进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孟杳向那声音的来源望去。   江何从路边的黑色大 G 上走下来。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停那儿的,她居然没注意。 第18章 .“我后来又喜欢过别人,也被别人不喜欢过,以后应该还会继续。”   邵则把莫嘉禾撂回板凳上,转身迎上江何,“江公子,真巧。”   江何点点头,越过他的肩膀,看了孟杳一眼。   她上前扶住了莫嘉禾,揽着拍了拍她的肩,无声的保护姿态。钟牧原站在她们俩身后。   那画面,莫名有点像一家三口。   “江公子也出来吃夜宵?”邵则殷勤道。   雷卡的海边 party 上他喝昏了头,醒来才晓得那天裴澈和江何也在,当时就后悔,这俩人可不是起那么好碰上的。   这会儿见江何居然认得自己,当然喜出望外。   “大学的时候常来。”江何淡笑着道。   吃惯了高级餐厅国宴手艺的人,说起路边摊来也是一样淡淡的语气,仿佛二者毫无差别。   方才还嫌弃“这种东西”的人立马换一副面孔,“是吗,那真巧,我平时也喜欢陪老婆出来找点儿这样的小店吃东西,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啊。”   紧接着又道:“正好碰上了,不如咱们一起拼个桌?”   江何那天从孤山岛回来就找人查了邵则,也就比莫嘉禾大三岁,刚满 23,本科都还没毕业,在美国那边挂着名。   两人确实是青梅竹马,成人礼上就订了婚。   也就是因为订过婚,不然莫家每况愈下,这场姻亲,按邵家的意思,是结不成的。   两个同岁的人,莫嘉禾看着分明还是小姑娘,邵则流里流气的作派和虚中透红的脸色,却像是已经在灯红酒绿里泡了一辈子。   江何当然不愿意跟他拼什么见鬼的桌,但现在该怎么做他也没准,本来就是为了解围下的车。   也不知道钟牧原是干什么吃的,这种货色跟女生拉拉扯扯,他就那么干坐着。   于是他看了孟杳一眼。   孟杳揽着莫嘉禾,丢回一个不太愉快的眼神,江何心领神会。   那意思是——“赶紧把他给我弄走!”   江何提起嘴角笑了一下,“我有个朋友在附近开了间酒吧,邵总有没有兴趣?”   他漫不经心扫了莫嘉禾一眼,似是不太耐烦地啧了一声,上前低声:“老婆就别带了,多不方便。”   放荡痞气浑然天成,好似也是声色犬马里浸了一身浪子皮囊。   邵则立刻懂了,哈哈大笑,“当然当然,江公子的局,我一定作陪!”   说完回头对莫嘉禾道了句:“我把司机留给你,待会儿送你回家。”顺水推舟地对江何笑道,“我就厚着脸皮,蹭一下江公子的车了。”   江何面上笑着,心里爆粗。   真他妈什么人都能坐他的车了。   孟杳隔了好几步远看着,总感觉江何快把自己后槽牙给咬碎了。   他这种金贵得要死的豌豆少爷,这是第二次给人当司机了。今天开的这辆黑色大 G 还是他最喜欢的一辆车。   终究没忍心,开口道:“不麻烦司机了,我待会儿送嘉禾回去吧。邵先生放心。”   邵则稍露不悦,但也不敢让江何等太久,回头假客套一句多谢,喜滋滋请江何带路。   江河转身上了车,再没往孟杳那边看一眼。   孟杳揽着莫嘉禾,远远地看着越野车飞速开远,心里莫名有点空。   *   莫嘉禾又续了摊,疯狂地往自己嘴里塞东西。不到十分钟,一阵反胃,猛地冲到路边树下去吐。   孟杳手忙脚乱地照顾她,钟牧原叮嘱她几句,起身去另一条街上买药。   药买回来,莫嘉禾独自抱着瓶矿泉水,坐在马路牙子上漱口。   孟杳忧心地问钟牧原:“她这样没事吗?”   话语中有些低落,“我以为她已经好很多了。”   可今天晚上看着莫嘉禾一个劲儿地塞烤串,看着她接邵则的电话,看着她窝在自己的怀里。   明明并没有发生什么。   莫嘉禾只是在吃饭和说话。   可孟杳却觉得自己从没这么难过过。   钟牧原是专业的心理医生,因此显得平静,沉稳地说:“已经好很多了。”   孟杳的反应也是刚开始接触抑郁症患者的正常反应,生活中每一件普通的事,起床、吃饭、和人沟通,对抑郁症患者来说,都可能无比艰难,在旁人看来,也充满无言的悲伤。   他轻声安慰:“她已经在好转了,会越来越好的。”   他从来不喜欢做这样无用的保证。   可孟杳垂眸皱眉的样子让他的心一阵抽疼。一定要好,他想,他一定会把莫嘉禾治好。   给莫嘉禾吃了药,两人送她回家。   其实孟杳很想说要不就别回了,或者,回她爸爸妈妈家吧。可莫嘉禾露出轻松的微笑,说,他今晚肯定不回来。   来的时候是钟牧原开车接了两个女生,所以把莫嘉禾送回家后,他又直接往孟杳家里开。   孟杳情绪低落,一般人在深度接触抑郁症患者后,都有这样的表现。   钟牧原车开得很慢,一路上没有说话,给她平复的时间。   可这条路终究不够长,他们还是到了终点。   钟牧原把车停在路边,没有开锁。   “我是不是……不该请你加入的。”他低声,自嘲似的笑了笑。   除了他自己,谁都不会知道,以莫嘉禾的名义反复邀请孟杳加入治疗,藏了多少的私心。   他没有办法,除了莫嘉禾的事,孟杳不会动摇、不会回头。   那是他朝孟杳走近的唯一的路。   可现在,他忽然有点后悔了。   他怎么会让孟杳这样难过。   可沉默了一路的孟杳忽然出声,语气坚定,“但我已经看到了。”   看到了莫嘉禾的文章,看到了她的悲伤,也看到了她对自己的信任。   也许更早的时候她就看到了。   看到了 17 岁的莫嘉禾写奶奶家门口的早餐店,看到她拒绝了自己之后仍然会那么真诚地道谢。   “钟牧原,我们一起……尽力吧。”   她扭头冲钟牧原笑了笑。   是这八年来他梦到过无数次的微笑。   钟牧原几乎想要立刻倾身拥抱她,费了好大的力气忍住,笑着点头,“好,我们一起。”   他坚持送她到楼下。   这次终于知道她到底住在哪一栋了。   孟杳摆了摆手同他告别,转身走向单元门。   钟牧原看着她刷卡开锁的背影,恍惚一瞬,好像回到高中。   小楼的灯光昏黄温暖,就好像当年宿舍楼的灯光仍然亮着,他晚自习后踩着点送她回去,看她在最后一刻刷开门禁。   他还来得及。   “杳杳。”   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开口,快步走到她面前。   孟杳抬头看着他,黄色的灯光遮掩,没有看见他眼尾已经泛红。   “…对不起。”   钟牧原知道,无论如何,他都应该先对她说一句对不起。   孟杳一瞬便反应过来,同时也终于看到他通红的眼睛。   “你……”   “我后悔了许多年。”钟牧原开口便有些哽咽,不禁垂下头去,努力扯了个微笑再看向她,“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但我知道我应该先说句对不起。”   “当年,你的心意,我是知道的……”   “钟牧原。”孟杳打断他。   “让我说完,好不好?”钟牧原近乎恳求。   “我当年不是不喜欢你,你的纸条我看到了,综合楼天台我也去了,我……我只是在阶梯教室多留了一会儿,所以去晚了……”   他们高三那年的三月,十三中依惯例给学生举行百日誓师大会暨成人礼。   那是高三一整年里难得清闲的一个下午,阶梯教室的仪式结束后,学生们可以自由活动,合影、互相送花、带父母逛校园。   孟杳昏昏欲睡地听一票教师代表家长代表学生代表发完言,等钟牧原在掌声中走下台,终于来了精神,亮着眼睛悄悄地推一张纸条到他面前。   纸条上写的是:综合楼天台见,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生日愿望了。   百日誓师前一周是孟杳的十八岁生日,钟牧原送她一整套莎士比亚,依旧陪她自习到十点半,留了十分钟不知从哪变出一只小蛋糕,催她许愿吹蜡烛。   蜡烛熄灭后短暂的半分钟里,孟杳伸出去接礼物的手不小心碰到钟牧原的手。   然后被他轻轻地圈住手腕,没有放开。   “你许了什么愿望?”黑暗中他的鼻息很近很近。   孟杳心是空的,她本来就没有许愿的习惯,只是遵从习俗、做个样子。   被他一问就更空了,只好说:“…不能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了。”   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占满整颗心,声音都是颤抖的。   钟牧原低头笑了,呼吸喷在她的脖颈上。   他放手,站起来开了灯,在明亮的灯光下祝福她。   “好吧,那我不问了。无论你的愿望是什么,一定都会实现。”   “生日快乐,杳杳。”   后来的一周里,孟杳确定了自己的愿望。   也是她得过且过的很多年中,第一个很强烈、很想要实现的愿望。   可钟牧原没有来。   她在天台上等了很久,从极佳的视野俯瞰小花园里有人偷偷牵手,操场上有女生跳韩团舞。   江何裴澈的排场最大,直接搭了个舞台,一把吉他一把贝斯,身后还有他们天南海北认识的乐手朋友,电吉他的嘶鸣声划破沉闷已久的校园,原本分散各处拍照的同学立刻聚到一起疯狂尖叫。   江何唱《不再犹豫》,唱到“梦想有日达成”的时候抬头朝她看了一眼。   昂着下巴,无比张扬。   估计是在祝她愿望成真吧。   孟杳打算告白,多少有点紧张,所以提前问过江何,男生喜欢女生怎样的告白。   江何像听了什么笑话,从桌洞里掏出一沓情书扔在课桌上,“孟杳,这是我这周收的情书,里面什么花样都有,去年还有个学姐直接往信封里塞套子。但我不用看,我一个都不会喜欢。”   “真正喜欢你的人,不管你做什么、说什么,他都会喜欢的。你担心什么?”   江何好像比她自己还肯定钟牧原也会喜欢她。   孟杳翻白眼,嫌弃他的意见毫无建设性。   江何不甘示弱地白回去,嘲笑道:“就你选的这地儿,你确定百日誓师那天天台没人?还是你想当打卡点啊,鼓励所有人跟你和钟牧原合影?婚礼现场啊?”   孟杳也有点犹豫,“但综合楼天台比较破,一般都没什么人的……大家应该会去教学楼天台吧?”   江何冷笑,嘲她天真,“算了,小爷帮你一把。”   然后就有了校园演唱会这出。   江何不可一世地说:“你放心,我在楼下唱歌,谁还会关心你和钟牧原亲没亲嘴儿?”   孟杳当时还很无语,谁刚告白就亲嘴啊……   可事实上钟牧原连告白的机会都没给她。   成年后的第一周、再无第二人的天台、粉紫色的晚霞从天际铺到她的身后,甚至燥了半小时的江何都忽然换了一首歌,安安静静地唱《同桌的你》,像是在为她助阵。   天时地利,只是钟牧原没有出现。   第二天回班,钟牧原表现得平静如常,仿佛他没有收到过纸条,也不知道孟杳等了他一个多小时。   早读听力放完,他甚至还像以前一样想帮她对答案。   孟杳看他伸过来的手,问:“你昨天去了吗?”   钟牧原不说话。   孟杳懂了,把他手上的答案接过来,自己勾完对错、重看了一遍听力原文。   他们平静地坐了最后三个月的同桌,高考英语结束后钟牧原堵孟杳,说要请她看电影。   孟杳去了,电影散场后她回宿舍收拾行李,回到了岚城。   钟牧原的电话、短信,她起先不回,后来拉黑,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   “如果我能果断一点,如果不在阶梯教室耽误那么久,是不是就能早点让你知道,我也真的很喜欢你……”钟牧原看着孟杳的眼睛,希望能看到些什么。   如果不能看到动容,那么至少,让他看到一些愤怒、一些质疑。   至少,问一问他为什么耽搁了?   百日誓师仪式结束,他还能在阶梯教室耽搁什么?   如果他最后去了,第二天为什么不说话?   可孟杳没有问。在第二天他保持沉默之后,她就再也不想问了。   钟牧原的心钝钝地疼。   “杳杳,对不起……”   他有些无力地伸出双手,轻轻扶住孟杳的肩膀。   “钟牧原,如果你真的很需要我的原谅,那我正式且真诚地告诉你,我原谅你。”   孟杳感受到肩膀上颤抖的、竭力克制的份量,斟酌再三,开口道。   “但我其实觉得……没有必要。”   肩上的手僵住了,似乎不可控制一般,加重了力量。   “高中时喜欢一个人很正常,不被喜欢也很正常。更何况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你很值得被喜欢,我当时不仅没有失去什么,反而因为你得到了很多,我挺幸运的。”   “我后来又喜欢过别人,也被别人不喜欢过,以后应该还会继续。我们谁也不用向谁道歉的。”   钟牧原知道后来孟杳正常恋爱,正常分手,男朋友有好几任,那个林拓也是差点成真的新一任。   他原本以为自己不在意,可听她这样说,还是忍不住扣紧了手。   她说以后还会继续,那他还有机会成为她喜欢的人吗?   他想拥抱她。   短短一臂的距离,只要他收拢手臂,他就可以抱到她。   孟杳并没有退开,可他也没有勇气再上前一步。   “杳杳,你知道我不是……”他的眼睛已经彻底红了,那么端正有条理的一个人,居然也会失魂落魄,也会不知所措。   “钟牧原,我刚刚突然在想,我还挺感激你坚持邀请我参与莫嘉禾的治疗的。”孟杳岔开了话题,“我很庆幸我答应了你。”   “所以,我们就真的,一起尽力吧,好吗?”   她又冲他笑了。   钟牧原最终还是败给她,他没有说下去,点点头笑着答应:“好。”   不远处,老旧小区昏昧的灯光下,江何坐在车里抽一支烟。   钟牧原高大的背影几乎将孟杳全部挡住,他看见他俯身,握住她的肩膀,两人的影子在昏暗灯光下交叠。   如他高中时见过很多次的景象。   他将烟揿灭,调转方向盘离开了。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01-10   下一章入V哦,感谢大家支持~ 第19章 .请原谅我吧,如果我选择一生都不坦诚。   孟杳回家后洗了个凉水澡,冲去一身疲惫。   该睡觉了,可她觉得心里还有什么东西没落到实处。辗转几回,还是拿出手机给江何发微信。   孟杳:[你跟邵则还在喝吗?]   江何的消息过了十几分钟回过来。   JH:[他在喝,我回了。]   还真想委屈江何跟邵则那种人喝酒?   当然是把人带走了就抽身了,反正他那种人最没脑子,酒、女人、狐朋狗友,谁都能把他留住。   孟杳懂了,兀自笑了笑,以为江何紧跟着就会发一条消息过来发牢骚——孟杳你是不是有病?   什么脏活累活都让他干?   可居然没有。   十几分钟,江何再没消息。   总不能是真因为这事生气了吧。   孟杳猜他是不是睡了,于是又发一条消息过去试探:[你今天怎么会去北哥那?]   那家烧烤摊老板叫北哥,他们在东大的时候常去。   江何没睡,他的消息回过来,寥寥两字——   [路过。]   确实是碰巧。江何这么多年习惯了,心里有事的时候爱去北哥那坐会儿,一个人喝点酒。北哥不爱管他的事,所以从不打扰他,但会给他留位置,也看着他不让多喝。   孟杳心中的异样感愈发强烈,又问:[没什么事吗?]   江何回得很快:[没有。]   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真奇怪,她跟江何之间,谁的消息一时没看见,隔几十个小时再回对方都是常有的事,他们从来也不爱线上聊天。   有什么事见面就说了,紧急点儿的直接打电话,不会你来我往地微信聊个不停。   可孟杳今天忽然就觉得哪里不对劲,总觉得应该继续找话,跟江何聊下去。   可本来就没什么要聊的。   她怅然的当口,江何又发一条消息过来——   [过几天有空没?沈趋庭准备订婚了,喊你一起吃个饭。]   孟杳有点惊讶,她跟沈趋庭并不很熟,印象中这人是真风流,一直被催婚,一直没正儿八经谈过恋爱。   居然要订婚了?   她收敛好奇心,回了个“好”。   又忍不住补一句:[他怎么这么快结婚?]   江何发过来一句:[见鬼了。]   这几句聊完,勉强舒坦了点儿,好像这才是跟江何相处应有的节奏。   可什么节奏呢?   她和江何认识二十年,彼此相处什么时候注意过节奏一说呢?   *   沈趋庭的聚餐并非正式订婚宴,只是想带着未婚妻见见朋友。他的朋友都是少爷,怕女孩子不自在,所以才把孟杳也叫上。   时间定在三天后。   可不巧,孟杳病了。   冷水澡冲得,重感冒来势汹汹。   她第二天醒来就感觉不对劲,嗓子针扎似的疼,给自己冲了杯感冒灵,又下单枇杷膏,然后坐在电脑前查收邮件。   和出版社编辑同步了进度之后,打电话给莫嘉禾。   她其实是从昨晚就想关心莫嘉禾的状况,可不知怎的,忽然有点怕,总要等有了个名义,才敢拨通电话。   莫嘉禾电话接得很快,没等孟杳说话,劈头便叹一句:“撑死我了……”   孟杳吊着的一颗心瞬间放松了大半。   莫嘉禾继续抱怨:“你怎么也不拦着我?”   “拦了,没拦住。”   “…我以为睡一觉就消化了,结果今天还是撑,到现在都起不来床。”莫嘉禾靠在床上,摸着自己圆鼓鼓的肚子,“不过那家店真的不错,我们下次再去吧。”   孟杳笑:“行啊,随时奉陪。”   莫嘉禾又絮絮叨叨,说待会儿要让阿姨给她买点健胃消食片,又说什么路边摊还得看咱大中国。   话多得有点聒噪。   孟杳终究不放心,试探地问:“邵则回家了吗?”   莫嘉禾顿了一下,“没有。”   “我昨天听他说,你们今天要去他妈妈家?”   “不去了。”莫嘉禾声音亮一分,“他肯定喝醉了回不来,他助理会跟我婆婆说的,我也就不用去了。”   她语气欢快得孟杳几乎都要为她开心,可想到邵则的模样,心下仍旧叹息。   孟杳终究没问,之前好几次聊到自己的丈夫,莫嘉禾的态度已经不悲不喜。   结婚就像上班,她是实习转正的员工,邵则是个知根知底的老东家。   她看得这样开,孟杳也不想再多话,徒增困扰。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莫嘉禾听孟杳声音不对,先挂了电话,要她好好休息。   合上电脑,孟杳一阵晕眩。   她也不逞强,又泡了一袋感冒灵喝下,乖乖地钻进被窝睡觉。   可夏天的感冒总是不容易好。   一边知道要捂着,不能着凉,一边又热得实在受不了,睡得迷迷瞪瞪的时候自己摸到遥控开了空调,半夜还蹬掉了被子。   第二天,感冒变本加厉。孟杳两只鼻孔都不通气儿了,外卖点了份白粥,吃两口又蒙头睡了一天。   江何是在第三天才知道孟杳感冒的。   次日就是沈趋庭的局,他终究没忍住,提前问孟杳打算怎么去,要不他顺路过去捎上她。   微信发了半天也没人回,他直接打电话。   结果听到电话那边浓重的鼻音,孟杳吸一下鼻子脑袋就疼,昏昏沉沉地骂了句脏话,“靠我怎么又把空调打开了!”   江何眉心一蹙,“你生病了?”   “啊。”孟杳张嘴喘了口气,“什么事儿?”   “情况怎么样,严重吗?”江何按捺着问。   “不严重吧……”孟杳想找体温计看看,可昏昏沉沉的,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就头疼,不自觉地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江何又喂了几声,却一直没人应。电话那头静悄悄的,他终究不放心,拿上车钥匙就出了门。   孟杳家有一把备用钥匙放在楼下的废旧报箱里,用一团旧报纸包住,又堵了几个快递盒子在前头,两年多了,从没被人发现过。   老小区物业形同虚设,保洁根本不会清理没用的报箱。   江何憋屈地撅在那个旧报箱的小小洞口,掏出来一堆废纸盒泡沫纸旧报纸,才终于找到那把钥匙。   开门进屋,第一眼就看到桌上摆着的外卖盒子,某连锁粥店的白粥,没吃几口。   他敲了敲卧室的门,听见里头一声闷响。   “…江何?”知道她家备用钥匙的人,除了江何就是项主任,还有她高中时的闺蜜向斯微,人如今远在美利坚。   “嗯。”江何耐着性子答。   “…那你敲个屁的门啊!嘶——撞死我了。”孟杳气不打一处来。   刚刚敲门的动静使她下意识警觉,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来的时候,由于病中乏力,上肢的运动轨迹发生严重偏移,脑袋横着磕到了床头柜。   江何推门进来,看见孟杳捂着脑袋,心里一紧,两步跨过去半蹲在床边,“怎么回事?”   孟杳瞪他,“你多余敲什么门?”   江何知道她的备用钥匙在哪儿,但之前从来没用上过,本来这就是为了应对突发意外才准备的。   既然已经是突发情况了,他都直接进她家门了,干嘛到卧室门口多余敲一次门?!   她本来已经猜到是江何,结果突然听到敲门声,差点以为是小偷在试探卧室里有没有人。   才会酿成如此惨剧。   江何被她问得一愣,木了半分钟,“…我这不是怕你没穿衣服之类的。”   他们小时候发生过类似的尴尬情况,江何大喇喇推门进孟杳房间,被孟杳尖叫着扔了一件小背心在头上。   那时候虽然也还小,十一二岁,但那尴尬的阴影江何一直记着。   后来他就不怎么进孟杳的卧室了。   孟杳无语,“谁他妈重感冒还不穿衣服啊?!”   江何:“…你这音量不像重感冒的。”   “……”   江何话是这么说,可看孟杳通红的脸和苍白的嘴唇,心里却在骂脏话——哪个二十六岁的人能把自己病成这样?钟牧原又在干什么?!   他站起身,问:“去医院?”   孟杳说了几句话,更没力气了,摆摆手又缩回被窝里,“不去,明天就好了。”   “……”江何忍着脾气,“就你这样明天能好?”   两层被子里伸出一只不安分的手,在床头柜上摸来摸去,半天摸到一支体温计,“前天三十八度九,昨天三十八度二,今天三十七度八,明天就能好……”   “……”   江何快忍不住了。好想骂人。   孟杳却很快再次入睡。   两层厚棉被压着,她的呼吸更加微弱,夹杂着鼻音,睡了没两分钟,又不自觉地开始蹬被子。   江何低声爆了句粗,上前压住被子两侧。   低头的时候才意识到,这样的姿势,孟杳被困在他两臂之间,离他有多近。   她缩在被子里,半个脑袋露在外头,踢被子受阻,像只蚕宝宝一样蛄蛹着,不停地蹬腿,和他对抗。   江何撑起手臂,离她远了点儿,手上的力却加重。   孟杳蠕动了半天,被子分毫未动,终于渐渐放弃,半趴着睡了,但还是热,眉头不耐烦地皱着。   江何忽然笑了。   “你多大了还踢被子?”他声音极轻,几乎是气音。   以为孟杳听不见,可她忽然翻了个身,大半张脸面对着他。   没有睁眼,迷迷糊糊地开口:“…江何。”   江何心里一紧。   她几乎是在呓语:“你为什么卖马场……”   为了听清,原来拉开的距离又被拉近,江何俯身,闻到她被被窝里一股淡淡的香。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梦呓两句,再没有说什么,她彻底睡着了。   江何直起了身,站在床边静静地看她。   是啊,我有一件事瞒着你。   我是个不合格的朋友。   坦荡、诚实,我一个也做不到。   如果你知道了,我们还会是朋友吗?   请原谅我吧,如果我选择一生都不坦诚。   直到听到她呼吸完全平缓下来,江何才走出她的卧室。   厨房里她那一排锅还是整齐壮观地摆着,他知道她的强迫症,没敢去动。拿了水池边挂着的一个小铁锅,切了点姜片,倒进可乐一起煮。   他的厨艺,也就够用这些了。   等待的时候又拿手机,给常去的餐厅打电话,订一份粥,又嘱咐他们炒一份清淡的时令蔬菜。   可乐姜汤煮好,他又进卧室拿出孟杳的保温杯,洗干净了装好,放到她床头柜边。   见她睡得熟,没出声,拿手机发微信给她,醒来了就能看到。   床头柜上她手机亮起又熄灭,他准备离开。   移步的瞬间却看见她的手机又亮起来。   微信电话,钟牧原。   没有声音,只是屏幕一直闪烁着。   江何看了半分钟,拿起孟杳的手机,走出房间接听。   “喂?”   电话那头明显愣了一瞬,然后声音焦急,“你是谁?我找孟杳。”   “江何。”   钟牧原哑然:“孟杳呢?”   “病了。”   “我知道,她现在情况怎么样?还没好吗?有没有去医院?”钟牧原今天给莫嘉禾做心理咨询,刚刚才听莫嘉禾随口提到,说孟老师前两天感冒了。   所以他才打电话来。   江何耐心无几,冷笑道:“你知道,然后让她自己在家踢被子?”   钟牧原哑然,听不懂江何的意思。   “赶紧滚过来。”江何挂了电话。   *   钟牧原很快就到了新梅雅苑,急匆匆穿过花园正要上楼,就看见江何站在楼下。   他穿一件白 T 恤,外搭一件黑色工装马甲,宽松的黑色长裤。   休闲轻松的打扮,压不住鹤立鸡群的矜傲气质,和眉间满蓄风雷的阴沉。   钟牧原以为这又会是一次激烈的冲突,却没想到江何看见他,黑着脸走过来,隔着三四步远扔过来一把钥匙。   “三十七度八,还有点烧。醒了要是还不行赶紧带她去医院。”   钟牧原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在说孟杳的情况。   刚刚被丢过来的钥匙砸到他的拇指关节上,有点疼。   钟牧原怔然地想问他为什么态度大变,抬头却见江何已经走了。   单手插兜,背影依旧透着股不可一世的拽劲,疾步走远了。 第20章 .吃窝边草,你干得出来吗?   孟杳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   她坐在床上呆了会儿,脑袋不沉鼻子也不堵了,额温枪对着自己嘀了一声,三十七度一,好得差不多。   看见床头的保温杯,拧开尝了尝。   可乐姜汤还很烫,但这手艺,也就勉强入口。   尝得出来是江何做的。   听见外头有声音,以为江何还没走,勤劳得叫她意外,趿着拖鞋出去,一边打哈欠一边问——   “你怎么还在这?”   哈欠打完,眼睛睁开,差点吓得灵魂出窍。   钟牧原系着围裙,炉灶她宝贝的南瓜珐琅锅炖着东西,餐桌中间已经摆了卖相极佳的四道菜,角落里搁着两只纸袋子,是泰和轩的外送。   这画面,一时竟不知哪个部分更惊悚。   孟杳石化了好几秒,最终还是更心疼自己的锅。   盯着宝贝南瓜,心里压着火,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钟牧原从厨房走出来。   他穿了一件棉质白衬衫,极熨帖的西裤,又戴了围裙,加上天生温润的气质,整个人太居家了,好像已经跟她过了一辈子日子。   孟杳被这念头吓得心里一抖,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钟牧原顿住脚步,笑了,“我听嘉禾说你病了,就来看看。”   不等回答,又关心地问:“现在好点没?有没有量体温,多少度了?如果还烧的话咱们得去开医院了。”   “……”   孟杳觉得自己又要烧起来了。   她严肃地看着钟牧原,正色问:“你怎么进来的?”   钟牧原见她脸色不虞,一时不敢说话。   只有一个可能,孟杳皱眉,“…江何给你开的门?”   钟牧原点了点头。   “……”   她以前只是觉得江何拽、少爷脾气重,人还是靠谱的。   现在他发什么疯?!   直接给人开门就算了,开了之后自己还走了是怎么回事?   是少爷脾气又犯了懒得伺候她,所以找个人来盯梢?   她又不是残废了非要个人照顾!   就算钟牧原算是熟人,可也是个非亲非故的成年男人吧?让一个成年男人单独待在她家他脑子瓦特了吗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   孟杳气不打一处来,偏偏钟牧原在旁边人畜无害的模样,给她无声地施加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压力。   然而灶上沸腾的南瓜锅令她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   她铁青着脸走到厨房,“啪”地关了火。   手指拧在燃气开关上,攥得指尖泛白。   钟牧原有些无措地走近她,“杳杳……”   孟杳打断她,“谢谢你来看我,我没什么事,你回去吧。”   钟牧原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顺风顺水地过了二十多年,被所有人喜欢和欢迎,大概是头一次被人下逐客令。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孟杳终于忍不住,转头盯着钟牧原。   “钟牧原,你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吗?”   “你知道你是未经同意进入了一个单身女性的家里,同时也未经同意使用她的家具、乱动她的东西吗?”   “我从来不知道你还干得出这种事。”   她厉声的质问,让钟牧原觉得无地自容。   是啊,从回国与孟杳重逢以来,他都做了什么呢?   死缠烂打、用莫嘉禾的病情施压、自作多情地在她家给她做菜熬粥……   他从没有如此羞愧难堪过。   可他心底同时生出委屈,如阴湿墙角长出苔藓,无法控制地蔓延。   他只是关心她的病、他绝无任何非分之想,江何有她家的钥匙、江何甚至能直接做主把钥匙丢给他……   那她也会这样怀疑和质问江何吗?   这一身君子皮囊,终于遮不住他满心委屈与不甘。   图穷匕见,爱的最终面目总是粗糙又狰狞。   “你觉得我在干什么?你觉得我会对你做什么?”钟牧原从没这样生气过,赤红着脸,“你怀疑我会伤害你吗?杳杳,我在你心里,连基本为人的信誉度都没有吗?”   他失态的诘问让孟杳意识到,钟牧原只是不与人争,真要吵架的话,他能让人难受死。   她叹了一口气,想要结束这场无意义的争吵。   钟牧原却先一步道歉,他解下围裙,温声道:“抱歉,今天是我欠考虑。我炒了点儿清淡的菜,锅里是粥,如果有胃口的话,多少还是吃一点。”   孟杳脑袋突突疼,又不知该说什么。   伸出手彷徨了十几秒,咳了声,干巴巴地问:“…桌上不是有粥,怎么你还煮粥。”   钟牧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那个外卖。   他进门不久后送来的,后来凉了,他就挪到了一边。   正要解释,忽然传来门铃声。   孟杳以为是江何,立刻又来了气,雄赳赳气昂昂地去开门。   还好没直接开骂,来的又是泰和轩的外卖。   孟杳疑惑,“送错了吧?已经送过一份了。”   眼熟的店员从保温箱里拿出纸袋,笑着解释道:“江先生定了两份餐,说怕第一份凉了,让我们没收到消息的话三小时后再送一份过来。”   “……”   江何可真有意思。   一边随便放人进她家,一边两三百一份的粥连着点俩。   绝了,有他是她的福气。   她没反应,还是钟牧原礼数周全,上前接过店员的粥,道了谢。   他把纸袋搁在餐桌上,餐食一份一份拿出来。   泰和轩的东西,没有差的。简单的清粥小菜,也能看出来是好手艺的师傅在早前细心盯了好几个小时才出锅的。   钟牧原忽然不得体地讥笑一声。   以极讽刺的音调轻声叹了一句:“他这朋友做的,倒真体贴。”   声音极小,但孟杳还是听到个大概。   猛地侧目,“你说什么?”   钟牧原看她愕然的表情,笑了笑,摇摇头。   “再次郑重跟你道歉,我不会再不请自来。”他宠辱不惊地说,“趁菜还没凉,赶紧吃吧。躺了一天,你需要补充点能量。”   说完,他离开了孟杳的家。   换鞋时他的手指在鞋柜上叩了叩,孟杳看见那把备用钥匙,知道他是在保证,这样的事绝不再发生。   可她心里只是更气——江何连她的备用钥匙都直接给出去了?!   钟牧原一走,孟杳赶紧去看她那口南瓜锅。白珐琅的,她喜欢这个南瓜造型,又用着顺手,所以一直很宝贝。   她用锅有强迫症,每一只各司其职,比如这只,她是专门拿来炖肉的。   …结果钟牧原用来煮粥。   饶是钟牧原手艺再好,一锅粥煮得浓稠漂亮,孟杳还是越看越难受,哗啦啦全倒了,装上水,倒了小苏打泡着。   厨房里其他东西也全都错了位,孟杳心里堵得慌,手上一刻不停地收拾,忙活了快一个小时,才把所有东西归位,厨房回归原样。   然而看到垃圾桶里被浪费的食物,她还是难受。   憋得慌。   再忍不住了,现在必须要骂人。   结果电话打过去,铃声响了一分多钟,居然没人接。   孟杳气笑了。   好得很!   *   次日沈趋庭组局,孟杳提前去了,她猜想江何他们会早到,总要趁女主角没来聊一些荤素不忌的。   结果女主角本人都挽着孟杳八卦完沈趋庭以前有几个女朋友了,江何还没到。   沈趋庭未婚妻一米七几的个儿,长了一张御姐脸,是沈趋庭一贯喜欢的类型。他这人审美非常统一,每一任都是冷艳姐姐。   可江何就要说成,他是当狗有瘾。   什么狗?   ——小奶狗。   把沈趋庭气得五官变形。   但这位胡开尔,好像有点儿不太一样……   热情辣姐,大概也算御姐的一种?   胡开尔对孟杳非常自来熟,见第一面就拉着她一直聊,夸她气质好,夸她成绩好,夸她能跟江何沈趋庭这种人做这么多年朋友真是气度非凡宽宏大量。   怎么说,就,有点儿缺心眼似的。   胡开尔盘问完沈趋庭情史,才终于想到介绍自己,“哦,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胡开尔吗?”   孟杳不知道,但她觉得这名字还挺可爱的。   胡开尔一拍掌,非常自豪,“who care!谐音,我大姨起的,牛逼不?”   孟杳:“…哇哦。”   胡开尔对她的反应很满意,“我觉得就是这个名字起得好,人生态度豁达,才会有好运,不然我一出生我们家就拆了五套房,哪儿有这么巧的事?”   胡开尔到之前她就听说了,沈趋庭未婚妻是个拆二代,虽然比不上沈家这种背景,但也早就财富自由了。   本来可以潇潇洒洒过一生,居然看上了沈趋庭,淌这趟浑水,真是想不开。   后面这句是裴澈说的,说的时候目光幽深,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沈趋庭吓得赶紧捂他的嘴,他跟家里抗争了大半年才娶到的人,证还没领呢,可别给他乌鸦嘴说没了。   孟杳笑了,点头称是,没有犯强迫症纠正她说如果严格谐音的话她应该叫胡开尔斯——who care 有语病,who cares 才对。   胡开尔爽朗笑声响起来,孟杳瞄向包厢门口,江何到了。   像是刚洗了头,半干不湿的软发搭在额前,整个人精气神不太好,蔫蔫的。平日里嚣张拽劲儿收敛,只剩一股生人勿近的清冷气。   真行,这是坑了她一把之后自己去浪了一晚上?   孟杳憋着气,起身蹬蹬蹬走到他面前,劈头便骂——   “你有病?!”   江何是真病了,昨晚回去莫名其妙发了场高烧。   本来今天都不想来,沈趋庭非说这是他人生大事,这辈子都没这么认真过,他就不得不来了。   脑袋昏昏沉沉,没听清孟杳说什么,惫懒地撩起眼皮,问——   “你怎么知道?”   孟杳愣了。   他现在厚脸皮到这个程度?   江何不太耐烦,他一个小时前才被闹钟叫醒,起床气很重,一边擦过孟杳的肩走进包厢一边说:“有点烧。”   孟杳才反应过来他是真病了,跟上问:“怎么回事?”   江何在沙发上坐下,又恢复一副混不吝的混账模样,冷脸啧一声:“我怎么知道,被你传染的吧。”   他扫她一眼。   看起来挺精神,应该是完全病好了。   还行,钟牧原勉强靠谱。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孟杳又气了,冷笑一声:“嗬,要传染也传不到你江公子身上啊,钟牧原都还没怎么样呢!”   这话一出,席上俱静。   裴澈和沈趋庭都惊了,沈趋庭拼命朝裴澈使眼色——什么什么什么,我没听错吗?钟牧原?钟牧原怎么了?孟杳感冒怎么就能传染他了?   裴澈微微蹙眉,不由去思索孟杳话后的深意。   只有胡开尔还不明不白,只想到沈趋庭跟她说江何有个特别好的发小,是个女孩儿。   她见到孟杳之前不信,男女之间哪有纯友谊。   见到孟杳之后却信了,孟杳看起来就是生活中平凡女生的样子,跟江何他们完全不搭架的。   但事实上每个普通女生都像一本书,平凡中有坚韧,有狡黠,有温和良善,也有傲骨铮铮,要人付出同样的温和良善去读才能看到的美。   江何那种俗人,是没有耐心翻书的。   因为家境不俗,胡开尔并不少见江何裴澈这样的人,她总是不屑地想,他们这些人的幸运不过就是生来站得高点儿,抵不过那更深的不幸,譬如,生来就什么都有、一切都容易的人,会很自然地失去对身边人事的好奇,也因此错过人与人之间最幽微奇妙的试探、了解与相互靠近。   他们很容易失去翻书的能力。   孟杳那一句吼出来,最愣的人是江何。   可想想却是合逻辑的,孟杳恋爱从不藏着掖着,跟他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在她的角度来看,不过就是一场寻常的嘴仗,你怼我我怼你,做朋友不就是这样。   于是他又没正形地笑了,举手出来做投降状,“是是是,不是您传染的,是我不配了。”   孟杳匪夷所思地皱眉,疑心江何难道真烧傻了?   “你真有病?”   “你干嘛随便把我家钥匙给其他人?你有没有点安全意识啊!我家房子小就可以随便给人搬是吧?”   江何猛地抬头,这才有点感受到孟杳的怒意。   …生气了?什么意思?   “你不是跟钟牧原……复合了吗?”他垂下眼睫问。   孟杳睁圆了眼,“谁告诉你我跟他复合了?!”   顿一下,更觉荒唐,“不对,我跟他就没在一起过,怎么复合?!”   江何懵了。   “…你不是跟他在书店碰到了,然后送钢笔……然后一起给那个莫嘉禾治病,然后……”   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了。   江何不自在地抿嘴,他在干什么呢?像个小媳妇一样地细数什么呢?难道要孟杳向他解释吗?凭什么呢?   遂咳了声:“…应该是我误会了。”   孟杳一声冷笑,终于明白他昨天仿佛失了智的行径是因为什么。   心里一阵无语,声音浸着股寒气,“你真行啊江何。又是相信我能陪男朋友拍裸照,又是觉得我会吃回头草的,要不你再给我说说,还有什么不入流的事是你觉得我干不出来的?”   她是真觉得莫名其妙,咬牙切齿,总要怼痛快了出掉这口气。   江何知道,可有那么一瞬间,居然想问她——   “吃窝边草,你干得出来吗?”   终究没问,窝边草跟回头草有什么区别。   比回头草还不如吧。   何必徒增尴尬呢。   他露出浑不在意的一个笑,摆一副自知理亏任凭处置的模样,又殷勤地给她倒酒,“错了错了,我错了,下回绝不瞎脑补。”   “来,一杯泯恩仇。”   朋友和恋人的区别,就是他们还可以一杯泯恩仇。   干了就还是朋友。   孟杳看着他端起那杯无酒精饮料,更无语,举杯往那裂纹玻璃杯上清脆一撞,一口干了——   “我泯你大爷的恩仇!”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01-10   江何:谁说我不愿意翻书?! (Again,所有配角视角中的主角,都只是主角形象的一面影子,未必是客观全面的情况。 第21章 .有一种平衡在被打破。   暑假结束,林拓终于确定了《泳》的拍摄班底。   之前那个卖电子烟的摄影师突然生意兴隆,说是暑假很多学生被放出来了,订单量暴增,林拓用不惯其他摄影师,所以一直在等他。   等到摄影师归位,林拓喜滋滋地约孟杳出来吃饭,说他搞定了六十万的投资。   孟杳觉得奇怪,这人买版权的时候,大手一挥就是五十万,怎么这么会儿六十万的投资找得这么辛苦?   林拓说,买版权的五十万是他自己的全部积蓄,现在的六十万全是投资人出的。   孟杳对他野狗发疯式的消费风格不予置评,只是好奇,哪个投资人这么有胆识往这种项目里投六十万。   林拓:“我妈!”   认识这几个月,孟杳跟林拓说话时还是不能放心喝水,一不留神就能呛死。她咳得面目狰狞,“你妈对你这么溺爱吗?”   林拓摇头,堂堂正正地说这都是劳动所得。   孟杳把水杯推远,问:“什么劳动?”   “我答应她今年再去相三十场亲。”   “…辛苦了。”孟杳对他致以饱含敬佩的注目礼。   “好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呗。”林拓语气中甚至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还好我跟你没继续接触,我本来想着要是能行就带你去见我妈来着,省得她一年到头催我相亲。要真那么干了,咱这会儿哪来六十万。”   孟杳震惊:“…你从哪儿看出来我会愿意去见你妈?”   林拓一拍大腿,“我不就是看出来你不会愿意才跑的吗!”   孟杳微笑:“谢谢你跑路之恩。”   林拓笑得吊儿郎当,“别谢,真要谢就跟我一起选角。这片子,主角得你们女生喜欢才拍得对味儿。”   孟杳欣然答应。   电影这边忙得多点,钟牧原那边就能去得少点。   她倒不是怕尴尬,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说到底,钟牧原负责莫嘉禾的专业治疗,而她在专业上帮不上忙。她的身份并不是钟牧原的助理或者莫嘉禾的医生,她是莫嘉禾的朋友。   《泳》最重要的选角是二十八岁的女警和六十五岁的老人。他们刚开始就走了狗屎运,去摄影师家吃个饭的契机,对方的妈妈毛遂自荐,说想演戏。   老太太年轻时在东城最早的一家西餐厅里当主厨,前几年下岗之后就特别爱折腾,组织过广场舞比赛,这两年又搞抖音直播,每天唱俩小时的歌不带累的,上个月涨了十二个粉丝,高兴得播了个通宵。   卖电子烟的摄影师跟着母亲姓唐,从烟盒里掏根烟的功夫,察觉不对,头疼地问:“唐玛丽,你又偷我烟了?”   六十八的 Chef Mary 原本并不叫这名儿,是工作后自己改的,把英文名直接翻译过来,现在她身份证上就叫唐玛丽。   唐玛丽女士理直气壮:“你一个卖电子烟的,怎么好意思自己抽卷烟?我帮你打扫打扫。”   “…您嫌自己命长?”唐毅是个五大三粗、皮肤黝黑、两条花臂的汉子,非常符合大家对摄影师的刻板印象,面对自己老妈却总是毫无办法。   “反正不会短。”唐玛丽殷勤地给林拓夹菜,“导演您看我行么?我肯定好好演,不要钱!”   唐毅“嘶”一声:“你多少是要点啊!”   唐玛丽其实很漂亮,面部肌肉和谐流畅,做什么表情都特别生动。   林拓看孟杳一眼——“你觉得怎么样?”   孟杳偷拍一张照片发给莫嘉禾,没两秒得到回复:[阿姨好漂亮!而且看起来好有活力!]   莫嘉禾挺有意思的,孟杳介绍给她团队里的每一个人,她都觉得特别好,也不知道为什么对这群人有这样大的信心。   孟杳反复强调这件事不一定能成,怕她抱了太高的心理期待最后反而更失望。   莫嘉禾粲然一笑说,怎么都比她这个外行好。   主角之一就这么阴差阳错地敲定下来,他们又在东城各个大学里绕了好几次,把团队里每个人的关系网挖了个干净,到国庆假期后,终于确定基本选角。   只是女警一角,一直找不到人。   孟杳对这事愈发上心,有点像踏进一个旋涡后,就不自觉地越走越深。为了选角和剧本的事情,在明德请了好几次假。   正焦头烂额地翻着小红书微博上各种素人博主的照片,偏偏长岚那边又来了个电话。   她现在看见林继芳的来电显示都有点后怕,因为林继芳是绝不会主动给她打电话的,这个号码打过来,八成是其他人要通知她什么事。   不可能是好事。   结果这次电话接通,居然是林继芳本人的声音。   “你周末有没有空?回来一趟吧。”   林继芳的声音有点沙哑,少了点平日里的气势。   孟杳顿觉不对,紧张地问:“出什么事了吗?”   这几个月她回过长岚几次,没发现什么异常。黄晶也说,连拆迁队的人都来得越来越不勤,林继芳实在是太生猛了,人家断电她自己叫人来接线还买了电表,人家断水她一条扁担两个木桶上山去扛泉水,人家一上门来协商她就往门口一躺,手里拿着体检报告说自己有病,有时还会装晕。最终他们可能决定先解决其他老人,留她一户到最后,不行就强拆。反正前面那个镇已经开始动工了。   黄晶每次给她打电话都叹为观止,你奶奶太牛 x 了!   孟杳也被孟东方打电话威胁过好几次,让她劝林继芳松口,他会按比例分钱给她。   “不然大家都不好过!”孟东方在电话里骂道。   孟杳没听,还能怎么不好过呢?   她当然不信孟东方会给她分钱,但她同时也在家里默默做准备,书房在渐渐改造成一间新的卧室,马桶边也装上了扶手,等空闲下来,厨卫要换防滑地砖。   房子总要拆的,她也总要给林继芳养老。再怎么着,从小到大的学费,是老太太一点点攒出来给她交的。   她不会去劝林继芳,但也没想去支持她的反抗。   反正她既不稀罕那房,也没觉得那钱有自己的份。   林继芳一听她反问,倒恢复几分凶神恶煞,“能有什么事!一张嘴巴天天乱讲盼不得老子一点好,叫你回来就回来!”   她的中气十足让孟杳放心,看了眼日程表,想着今天既然已经请假了,就别浪费。   “我今天放假,待会儿去吧?”   “你怎么这个时候放假?”   孟杳随口胡诌:“年假,之前没休。”   林继芳嘟嘟囔囔,说现在年轻人假真多天天不上班,最后才道:“那你来吧来吧,早来早走。”   “…行,我下午到。”   *   老屋门前仍热闹摆着那一筐又一筐的蔬菜瓜果,只是经过一个剩下的暴晒,更加蔫儿吧唧的像腌咸菜。   孟杳脑海中又回响起黄晶那叹为观止包含钦佩的声音——“你奶奶无敌了!”   她苦笑,迈步走进去。   林继芳搬了一把板凳坐在卫生间门口,手里摇着一把大蒲扇。那是整间屋子最通风的地方了。   孟杳环顾四周,见老式电扇慢悠悠地转,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电器在运作,连冰箱也清空了敞开着。   孟杳皱眉,“不是有人给你接了电表?”   “是啊。”林继芳手拿蒲扇往那转速慢得有几片叶片都清清楚楚的老风扇上一指,“那不是有电。”   “……”孟杳沉一口气,“要不你就跟我去东城。”   见林继芳不说话,她小心翼翼地继续劝,“反正他们现在忙着劝其他家,我们家一时半会儿动不了的……”   话没说完,林继芳打断她,“你带我去东城找个医院吧。”   孟杳反应不及,“什么?”   林继芳看她一眼,起身走进房间,孟杳跟着进去,被一股燠热湿气兜头罩住,感觉呼吸都滞了两秒。   林继芳把枕头翻过来,从枕套里掏出一本皱皱巴巴的东西。   孟杳瞧着那封面眼熟,是慈济医院的体检报告。   也是这几个月里林继芳同片警抗争的绝招。   “我上个月晕倒了一次,你带我去看一下。”林继芳把体检报告塞给她,低声骂道,“不要再去这个地方,什么鬼医院,屁都查不出来,还说老子好健康。”   孟杳一时心惊,“晕倒?什么时候?那些人上门的时候?”   黄晶跟她说过,林继芳闹起来的时候偶尔会装晕。一开始片警还紧张,后来就都当是狼来了,扶也不扶,反正她会自己爬起来继续吵。   林继芳冷嗤一声:“老子怎么可能晕在那些人前头?!”   又不耐烦地道:“哪里那么多废话,就是叫你带老子去看一下,找点药吃!不要再去这个医院,骗钱的鬼地方,就晓得说我老年痴呆。”   孟杳又是一惊:“你知道?”   她一直没敢跟林继芳说她有阿尔兹海默症先兆,怕她接受不了。只是买了很多预防的补品药品,又拜托黄晶多多关照。   林继芳掏出自己的千元机,“我又不是认不到字,查一下就晓得!”   知道自己有可能会变得神志不清不能自理,林继芳居然这么平静?   孟杳觉得不对劲,问:“你上次是怎么晕的?最近有没有别的地方不舒服?”   林继芳嗓门大起来,“就是中午做饭热得有点晕咯!过了一下子自己就醒了!没有其他地方不舒服,就是想去看一下!你问那么多干什么,问了你能给老子开药啊?你不想出钱就直接说,老子又不要你出钱,老子自己有钱!”   孟杳被她大嗓门喊得心脏紧缩,一抽一抽地疼。再不敢多问什么,点点头道:“好,我带你去,现在就走。”   林继芳这才点头。   “晚上门诊不开,我明天约个好点的医生,带你去看。”   林继芳不太情愿,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再次强调,“不要去上次那个医院!”   孟杳给她拿行李袋,点头称好。   就算林继芳不说,她也没打算去慈济医院。   一来,她压根去不起。   二来,去慈济就势必又要托江何帮忙。最近事情接连发生,从卖马场到他莫名其妙地让钟牧原照顾发烧的她,江何行径诡异,叫她想不通。   她怕江何又一抽风,浮夸地来个医药费全包、VIP 病房之类的,她真还不起。   其实这么多年她跟江何的经济差距一直客观存在,但她始终没有明显的异样感。因为他们俩真正重合的消费场景太少了,只要双方心态摆平,朋友一样做。   譬如,她偶尔去江何的马场酒吧,不会觉得自卑,裴澈沈趋庭他们会的她一样不落,赛马喝酒打牌,她入场筹码少,但以小博大赚翻了的时候也绝不扭捏,高高兴兴把钱往自己口袋里塞,比江何还会玩。   江何就更不会看人下菜碟了,他对谁都一样,管他是富几代还是打工人,反正众生皆傻逼,包括他自己。他能跟十三中门口炸油条的大爷换烟抽,收孟杳小几百小几千的生日礼物、顺路的时候蹭她的 smart,当然不会真的不爽。   可最近江何莫名其妙的行为却让孟杳无端地谨慎起来,甚至开始回想以前有没有欠他钱。   她隐约地感觉到江何也许并不是她多年来所笃定了解的模样,但又始终想不到她不了解的另一面究竟在哪里。   只是很确定,有一种平衡在被打破。   孟杳摸索不到这种打破的具体形状,只能尽力维持原状,至少,她不能做个永远在抱大腿占便宜的朋友。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01-10   作者本人表示非常欣赏江何的人生态度。 众生皆傻逼,包括我自己。 第22章 .“以后等我老了,在这岛上盖个房子住着好像也不错。”   江何并不知道他素来潇洒的人生态度被孟杳简单粗暴地理解成了“众生皆傻逼包括我自己”。   他又在孤山岛待了好几天,这回是和沈趋庭一起。   沈趋庭想着考察考察婚礼备选地点,江何则经上次一游,开始琢磨在这附近开个冲浪酒吧的可行性。   由于气候限制,在孤山岛开冲浪体验店,一年顶多开张三个月,因此这块生意一直没多少人做。   江何不太在意这些,他在孤山岛短住了两回,挺喜欢这边的风景和天气;也交了几个朋友,大约摸清楚这边游客的构成,感觉冲浪酒吧会是个受欢迎的地儿。   至于不能开张的那几个月,卖卖酒、出租场地搞搞团建之类的,不亏本就行。   雷卡还在岛上耗着,一接到他妈电话就说自己在孤山上信号不好,听不清挂了啊。   沈趋庭听得直发笑,“孤山上”,还真敢说。   雷卡听说江何有意做冲浪酒吧,兴冲冲要加入,他全靠爹妈养活,手头没有多少现金,但热血一上头,趁江何出趟海的功夫,转手把自个儿车卖了。   江何骑摩托艇溅了一身水,半湿着不舒服,索性直接在沙滩上的冲凉处,脱了上衣简单冲个澡。   十月初的天儿,虽不至于冷,但就这么在沙滩上冲凉,看着也让人牙齿打颤。   他带着一身寒气回别墅,雷卡把卡往他面前一伸,“钱在这,你不让我入股,我当场亏三十万。”   江何反应过来缘由,一点儿不受威胁,事不关己地问:“车卖了?多少出的?”   雷卡没想到他这么淡定,愣了一下说:“…六十万。”   那确实是自刀三十万了。   江何看笑话似的嗤一声,一边擦头发上的水一边道:“入了股,可能六十万都没有。想舍三十万赚一辈子钱摆脱你爹妈,找江序临没准还有戏。我这纯属玩票性质,我亏得起,你别到时候没车没房,还得回家嫁人填窟窿。”   相亲这事是雷卡的雷区,他抱怨几个月了,一喝多就嚎,没想到爸妈把他养成如此风流倜傥阳光正直的少年,居然只是为了瞄准时机待价出售!   嚎得又心酸又好笑,把自己讲成旧时代受封建礼教压迫的宅门少女一般,很有碰瓷嫌疑。   每当这时江何就很嫌弃,抽走被他抱着蹭鼻涕的胳膊,“不然呢?他们能指望你继承家业?”   雷卡年纪小,瞪着眼,“那你不也是!”   江何坦坦荡荡,“我有江序临赚钱给我花,谁让你当年没有远见催你爹妈生二胎?”   “……”   雷卡被揭伤疤,这次没想着反驳,反正就认定了要抱江何这条大腿。   江何嘴上说着玩票,但他这段时间也是了解过了的,江河这几年做的生意不多,但仅有的几个如马场酒吧和潮牌,每一年进账都不少。   “反正钱就在这了!我就押你这个项目!”小孩子耍横最无赖,撂下卡就这么定了。   江何没搭理他,要玩就一起玩呗,反正这点儿数,他也兜得住。   他拿了杯橙汁坐沙发上,一边擦头发一边盘着自己的人际网,他以前天南海北地玩,认识过几个很不错的冲浪教练。   沈趋庭在阳台上和胡开尔打完腻歪电话回来,见他想得认真,在便签纸上写写画画,好笑地问:“怎么突然想着开冲浪酒吧?”   江何抬头看了看窗外的海景,“你不觉得这岛挺好?”   沈趋庭莫名地四周扫一圈,很好么?也就中规中矩吧,他们这帮人什么好地方没去过?   “还行吧。”   江何笑笑,“我觉得很好。以后等我老了,在这岛上盖个房子住着好像也不错。”   沈趋庭只觉得他今天老神在在,江何什么时候是能在一个岛上待得住的人?他大概七老八十了也要全世界去浪吧。   “老了住海边容易得风湿。”他耸耸肩,这么说了句。   “……”   *   孟杳带林继芳回东城,晚上先住自己家。   原本她一路上还在担心,林继芳要是发现她在家里准备便于老年人生活的设施,会不会当场翻脸。   可林继芳去上了个厕所,出来只是问:“明天去哪个医院?”   孟杳从手机里抬头,刚预约好,“东大附属医院。”   林继芳点头表示知道了,又问:“我睡你床上?”   “嗯,我待会儿把弹簧床拿出来睡书房。”孟杳说。   “你还有没有东西要拿?”林继芳问。   “没有,需要的东西都在书房和卫生间。”   林继芳再没说什么,转身进卧室,啪嗒锁了门。   孟杳无奈苦笑,喊了一句有事找我,继续跟项主任斗智斗勇。   她又要额外请一天假,项主任不太高兴。   [这才刚开学!]那根在孟杳额头上戳戳戳的手指又从手机屏幕里钻出来。   孟杳解释说是长辈生病,项主任就更不信了。这种理由本来就像胡诌,再加上孟杳厌世形象深入人心,项主任直觉认为是她又想摆烂。   孟杳没办法,只好保证明天把所有病例和检查报告拍照发给她看。   项主任终于同意,却还跟着一句:[要是明天发现你是糊弄我骗一天假,我下学期就多给你加五个学生!]   孟杳:“……”她这都是什么形象。   再说了,那五个学生的家长能不能答应还不一定呢。   第二天,孟杳又被林继芳早早地喊起来,载着她去了东大附属医院。   林继芳这回太配合,一直乖乖地跟在孟杳身后。中途被一个心急的小伙子不小心撞到,甚至也没发脾气,只是默默地又朝孟杳贴近一步,抓住了她的衣袖。   感觉到一只颤巍巍的手挤到自己的臂弯里,孟杳忽然僵了一下。   她一直忙着盯头顶 LED 屏幕上的报号系统,这会儿才发现林继芳安静得有些反常。   一夫当关挡得住整个长岚拆迁队的老太太,什么时候这样安分过?   她心里顿时涌起极强烈的不安。   正好,叫号到了她们,她扶起林继芳,一边往诊室走,一边叮嘱:“待会儿医生要是问题多,你不要不耐烦。”   林继芳这时候也没γιんυā不耐烦,甚至像个小孩儿,乖乖地点了个头。   孟杳进入诊室后就把之前慈济的报告给医生看,医生翻了翻,搁在一旁,“三个月前的体检,这么大年纪的人,参考价值不大。”   孟杳心里没底,只好点点头,又跟医生讲了讲林继芳晕倒过一次的事。   医生皱皱眉,细细询问林继芳本人。   一连串问题问下来,又听了心音、测了血压,似乎都没有太大异常。医生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保险起见,做个心电图和彩超吧。”   孟杳总放心不下,看着电脑上令她稀里糊涂的表格,“…是有什么问题吗?”   医生对这种毫无指向也无法回答的问题见怪不怪,耐心地说:“目前看没有,但老年人的身体,查清楚才放心。”   孟杳心里不上不下的,“我奶奶一直身体很好,很有力气,也能跟人吵架……”   话没絮叨完,被林继芳警告地拽一下袖子。   医生也笑了,把单子递给她,“小姑娘,带你奶奶去做检查吧。别跟人吵架。”   孟杳赧然,接过单子扶着林继芳走了。   排队做完检查出来,已经到了中午。孟杳就近带林继芳去东大食堂吃饭,顺便等结果。   东大有两个食堂是校外游客也可以消费的,只是需要购卡充值。孟杳在前台交押金买卡,林继芳看见,嘟囔道:“…你不是这里的学生吗,怎么还要交钱。”   “早就毕业了嘛。”   林继芳脸色不虞,“那你这个学校对学生也不怎么样。”   孟杳浑不在意,“那我就只考得上这个学校嘛。”   林继芳瞪她一眼,又变了说法,“一张嘴巴天天瞎讲!你哪里考得不好?!”   孟杳笑了,带她一个窗口一个窗口地看过去,问她想吃什么。林继芳倒也不客气,排骨蹄花油焖虾,摆满餐盘。   “用你这点钱,你不要不舍得啊!”她又凶巴巴地说。   孟杳发现自己也挺欠的,林继芳越是凶神恶煞,她越能放心。   见她啃排骨啃得起劲儿,她更放心,心理暗示也变得积极,觉得林继芳这次检查肯定也没有大事。   她冲林继芳笑笑,低头喝蹄花汤,余光却瞥见近来最不想看见的人。   钟牧原西装革履,和一个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两人餐盘中间还摆了一沓文件,几乎顾不上吃,你一言我一语地在讨论些什么。   孟杳看见钟牧原一口饭刚送进嘴里,听见对面的男人说什么,眼皮一抬,撂下筷子在那纸上唰唰地写。   嘴角还粘着一粒饭。   这模样太少见,重逢以来她就没见过,却又莫名地熟悉。   很像高中的时候,他自己做题目时永远是端端君子不急不躁,一给她看题目,就总得喝点儿什么或啃个面包压压火。   偶尔面包屑也会沾嘴上,特别滑稽。   孟杳轻轻笑了一下,却正好对上钟牧原的目光。   他亮起的眼神让孟杳全无回忆趣事的兴致,立刻在心里措辞要怎样跟他寒暄最省事。   可钟牧原竟然只是笑了笑,冲她点了点头,没有走过来。   孟杳能感觉到他的克制和尊重,钟牧原就是钟牧原,他到底是个懂得尊重又很有同理心的绅士,偶尔的失控改变不了这一点。   孟杳对此很感激。   她的心情一直到陪着林继芳取到检查结果、回到诊室之前都很舒畅。   直到医生看完片子,皱着眉说:“…无症状心肌缺血。” 第23章 .“输赢不论,我今天肯定陪胡开尔打个痛快!”   无症状心肌缺血,又称隐匿型冠心病,患者没有临床症状,有时候甚至心电图也看不出来异常,所以林继芳这几个月都能正常生活。两次晕倒,也很难说一定是这个病导致的,有可能是单纯的中暑或劳累过度。这病有轻有重,轻则心律失常,重则心肌梗死。   医生说林继芳的情况不算严重,暂时吃药控制即可。   孟杳却很难平常心对待,换个普通老人她也许不担心,但林继芳这种一言不合就要跟人干仗的个性,这几个月跟拆迁队都不知道闹了多少场了,真的会没事吗?   万一今天查着不严重,明天突然就严重了呢?   就像上次体检医生还说老太太健康得很,这次心脏突然就有毛病了。   她这样追问医生,医生也没法回答,倒是林继芳眼睛一横,“你咒老子死?!”   孟杳这几个月被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惊吓,一会儿晕倒一会儿拆迁,她还极不配合,问题越积越多始终没得到解决,憋了几个月的无力感和疲惫感顷刻爆发,对着林继芳吼回去:“你不好好治才真的会死!”   一老一少来看病,在医生面前吵起来。   医生出来打圆场,先是对孟杳说:“没事没事,你先不要急哈,你奶奶情况不严重的,先吃药,观察观察。”   又劝林继芳,“小孩也是为你好嘛,现在这么孝顺的小孩子不多咯,老人家你好福气呀!”   孟杳颜色稍霁,林继芳却根本不吃这套,一甩手就走,咕哝着:“老子好得很!”   孟杳一阵头疼,接过医生开的各种单子,问清了后续流程,忙追上林继芳。   祖孙俩坐在车上,孟杳估计林继芳肯定闹着要回长岚,一边在心底打腹稿待会儿要怎样劝,一边儿又不想自己先开这个口。   跟林继芳吵架太累了,只是单纯的消耗,没有任何作用。   哪知林继芳一路安安静静到了新梅雅苑,自己开门下车,默默地上了楼。   孟杳觉得诡异,狐疑地给她倒了热水,把该吃的药按剂量抠出来放在水杯边。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提醒什么,林继芳抓起药一把吞了。   吞完看孟杳一眼,水杯放下,起身进屋睡觉。   “……”   这是什么老年叛逆期。   孟杳揉了揉眉心,转身把水杯洗干净放回杯架,坐在餐桌前,一张一张地给项主任拍病例报告。   项主任又是一阵大惊小怪,关心了好半天,孟杳把医生讲的那几句翻来覆去地又讲给她听——无症状心肌缺血。原因不明。临床症状不明显。没有大碍。   项主任对每一点都有很多疑问——怎么会原因不明呢?晕倒了怎么算无症状呢?心脏都跟别人不一样了怎么可能没有大碍呢?   孟杳就又把医生说的再说一遍。   兜来转去到最后,孟杳自己都快不知道那几句话的含义了。   无症状。不明原因。没大碍。   几个词反复碾过她心头,越压越实,好像也就真的被说服了。   到晚上,不配合的林继芳又给她抡出一记重锤——   她拿了份遗嘱出来。   行李包里鼓鼓囊囊塞满衣服,林继芳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最后露出被压在底部硬皮革上,陈旧但仍然整洁的牛皮文件袋。   “你妈走之前带我去公证过的,我死了那个房子就归你。你收到,以后你爸出来作妖你就拿这个。”林继芳轻描淡写地把文件袋递给她。   孟杳不想说话。   之前梅月霞说过,所以她已经知道这么一纸文书的存在。但真实看到又是另一回事,更何况还是在林继芳刚查出心脏问题之后。   “拿到啊!这种不吉利的鬼东西,让我帮你收?!”林继芳用文件袋哗哗地打在她胳膊上,有点儿疼。   孟杳不接,低声道:“…不吉利你还要搞,你不是说你身体好得很。”   “你少咒老子!立遗嘱又不是要死了,老子十几年前就立了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林继芳又急了。   “…那你又要说不吉利。”孟杳继续顶嘴。   她现在又说车轱辘话似的跟林继芳争来争去,完全没有意义,但就是要说,好像这样就能发泄掉心头堵着的那一股气。   不知道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该向谁问责的一股气。   林继芳却没有斗志昂扬地接她的招,她把文件袋“啪”一声撂在桌上,骂骂咧咧地进屋了。   霸占孟杳的卧室,毫不客气地锁门。   孟杳最终也没有仔细看一看那个遗嘱上到底写了什么,只是拿到书房收好,又坐到电脑前,开始填晋升答辩的表。   再不开始准备材料的话,项主任可能真的会追杀她。   壁挂的钟走过两个点,孟杳终于写完述职材料。   还要做 PPT,她盯着项主任各处搜刮来的往届成功范本,再挤不出一滴工作热情。   盯着白墙彷徨了一会儿,打开手机,群里果然正热闹。   江何裴澈他们有个群,四五个人,都是常在一块儿玩的朋友,孟杳和江序临属于长期潜水成员。这群成员流动还不太稳定,主要归功于沈趋庭,他每交一个女朋友都非常大方地把人家拉进来,要是分了,人姑娘也烦这种脏东西,自己就退了。   也碰到过一两个一时想不开要纠缠的,群主裴澈看见,顺手就踢出去,然后修改群公告——“本群不具备升堂功能,请某些人遵纪守法、自行了断”。   “某些人”沈趋庭孽债不少,遵纪守法是从没学会过。   现在胡开尔进了群,成员构成似乎有了稳定下来的希望。   这会儿胡开尔在群里问有没有人打麻将,可没什么人应和。   也不怪他们,胡开尔搓得一手好麻,江何裴澈那点儿技术在她面前压根不够看,常常被她嫌弃得跟孙子一样。   胡大小姐找不到麻友,心情不爽,挨个儿教训——   @裴澈,你不是奥赛金牌吗,为什么打牌那么烂,算牌比算数还难吗?   @江何,你有没有很会打麻将的前女友,能不能求回来平衡一下你的衰气?   @雷卡,ABC 就可以摆烂吗?麻将都不会打,你对得起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吗?   三人似是习惯了被她挖苦,都装死不出声。   胡开尔那边也熄火了,大概是去找沈趋庭直接发飙了。   孟杳看着手机屏幕发笑,然后难得冒泡,@胡开尔:[还打吗?]   胡开尔满血复活,好几个感叹号戳过来说打打打!   孟杳不知她牌技深浅,只听说裴澈和江何都被她杀得一点儿脾气没有,于是先打一剂预防针:[我技术一般,你别嫌弃。]   胡开尔直接发语音过来,一把爽飒的嗓音捏起来,哄小孩似的:“你可爱,打得烂我也不嫌弃!”   孟杳浑身一抖,感觉胡开尔必然是上了牌桌就翻脸的那种人。   她起身到卧室门口听了听动静,林继芳大概已经睡熟,便没去吵她,拎上车钥匙就出了门。   胡开尔在东大那边开了家集合店,把咖啡厅、清吧和书店结合在一起,叫“不在乎吧”,在网上还挺火。不过一楼的顾客风雅地喝咖啡看书时,大概想不到老板正在二楼牌桌上推推碰碰大杀四方。   孟杳跟着导航开到地方,刚停好车往店里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孟杳孟杳孟杳!”沈趋庭一边喊她一边从后边跟上来。   孟杳停下脚步,看见他身后的江何,穿一件灰色卫衣,黑色棒球帽遮住大半张脸,光从下压的嘴角就能看出这人不情不愿,八成是被扰了清梦。   “你待会儿啊,悠着点儿,让让我老婆。”沈趋庭心虚地压低了声音,哪怕胡开尔还远在二楼。   “哈?”孟杳不解。   “她那手牌,也就杀杀我们这几个人,未必能赢你!”沈趋庭夸张地给她戴高帽,“你待会儿看看情况,别让她输太惨,她一输牌心情就不好!”   “……”这话说的,谁输牌心情能好了?   见孟杳不表态,沈趋庭又卖力地吹捧她,“你说说,同一个地方出来的,混麻将馆的明明是你家老头儿,怎么人家孟杳光看看就会,你就只看出一身衰气?”   话是对着江何说的,不太高明的拉踩。   江何微微抬头,露出帽檐下一双漆黑的眸子,“两千。”   沈趋庭嘶一声:“你能不能做个人!”   孟杳没听明白,“什么两千?”   “我这不是怕你下手没轻重,万一尔尔郁闷了,让他上桌搓两局,她总能赢两把高兴高兴。”沈趋庭瞪着江何,咬牙切齿,“说好了一千一局,你他娘的坐地起价!”   孟杳恍然地“哦”一声,和江何眼神一对,笑问:“那我该收多少钱一局?”   沈趋庭懵了,“啊?”   “我啊,配合你,让胡开尔赢得开心点儿,你给多少钱一局?”孟杳掰着手指头,“我这技术比他可好多了,三千?”   沈趋庭悔不当初,“你怎么也这样!”一头卷毛也随着动作蓬松地颤抖着,“你俩真绝了!绝了!没一个好人!”   江何困了一晚上,此刻终于心底松快,启唇露出一声轻笑。   孟杳也乐,乐完了倒没继续忽悠,摆摆手,“算了算了,友情帮你一把。”   沈趋庭眉开眼笑,“还是你仗义!放心,你输的我肯定给你补上!”   孟杳摇头,“算了,打牌我还是输得起。”   “别,我家这位下筹码可不手软。”   孟杳笑笑,“没事。”   江河闻言,稀奇地插一道声音进来,“发财了?”   孟杳想到那纸遗嘱,自嘲道:“那可不,马上就是有房的人了。”   江何收敛笑意,“怎么了?”   孟杳轻描淡写:“老太太心脏查出点儿小问题。”没等江何再问,她笑着拍拍沈趋庭的肩,“带路吧朋友,输赢不论,我今天肯定陪胡开尔打个痛快!” 第24章 .她要的一直很少   三人上到二楼,走进一个小房间,咖啡豆醇香盈室,窗前摆一架金丝檀木古典钢琴,盛着清泠泠的月光,侧边一整面书墙寂静矗立。   而胡开尔,端坐于书墙和钢琴中间,好认真地在摸麻将。   眼睛紧紧闭着,实诚到眼纹都挤出来好几条,三指夹着一枚牛骨麻将,食指中指并拢着摩挲了好几下,最后抿唇深吸一口气——   “东!”   一睁眼,摸对了,美滋滋自夸一句神之手。   沈趋庭被她可爱到露出一副憨相,江何看得牙酸,又四下打量这房间的布置,嗤一声道:“书墙配麻将,你挺能混搭。”   听见声音,胡开尔回头,白江何一眼,“我就是又会读书又会弹钢琴还会打麻将,你有意见?!”   江何耸耸肩,不敢有意见。   胡开尔又笑眯眯地请孟杳坐下,很贴心地说她们今天不打钱,随便玩玩。   孟杳哼一声道:“扶贫呢?”   胡开尔笑嘻嘻,话说得直白,反倒不叫人多想,“怕你吃亏嘛,而且你本来就是特地出来陪我的,我已经很开心啦。”   孟杳佯怒,“这话说的,牌桌上能叫我吃亏的人可不多。”说着把自己鼓囊囊的月牙包往桌上一搁,“出门特地取了钱来的!”   胡开尔“嘿”一声:“那我可真就不客气了啊!”   孟杳今晚就是冲着痛快来的,赚一笔就算雪中送炭,亏光了那就是破财消灾,总之谁也别给她磨磨唧唧。   她起身,伸手在冰柜上捞了瓶啤酒,铝盖一旋,刺啦一声,“来!”   沈趋庭牌技最次,遭嫌弃,所以胡开尔叫了楼下的店长上来一起。四人凑齐四角,沈趋庭一旁候着。   江何却忽然敲了敲孟杳桌前,“车钥匙借我。”   “干嘛?”   “出去买点喝的,”江何说着起身,“她这儿东西太次。”   胡开尔又跳脚,“你自己玻璃胃酒和咖啡都喝不来,少给我甩锅!”   江何接了孟杳的车钥匙,不搭理她。   “你走了三缺一怎么打?有没有责任心啊你!”   江何下巴一扫,指指沈趋庭,“让他先给你喂几局牌吧,不然你怎么赢孟杳啊。”   他点完火就走,事不关己的背影隐没在走廊拐角。   胡开尔气得语无伦次,对着门口抓狂。   孟杳看戏,手肘捅了捅接位的沈趋庭,倾身问:“他俩这么掐,你也不拦着?不怕胡开尔真生气?”   “不会!”沈趋庭乐呵呵,“我老婆就喜欢跟人掐架,也就江何跟她同龄吵得起来而已,你看别人谁理她俩?”   孟杳恍然大悟,竖起大拇指,“有理!”   初秋的天儿,深夜已经很凉。   江何穿单薄卫衣,有点冷。插着兜走到路边,看着孟杳的车姿势刁钻地卡在两辆大车之间,没忍住笑出声来。马骑得那么好,怎么车开成这副熊样?   这片是不夜城,多晚都有车开进开出,她要是就这么停一晚上,这车明天一早肯定被蹭出花来。   到时候甭管她今晚玩得多痛快,兜头一瓢凉水,心得堵死。   他远远地冲咖啡厅二楼看一眼,能朦胧看见一个背影,披肩长发已经扎成了丸子顶在脑袋上,一副要血战到天明的样子。   江何叼着卫衣的拉链头儿,深吸一口气,横着挤进两车之间,艰难地上了车,把座位调宽,手搭方向盘,不算费力地将车子挪了出来。   东城遍地都是便利店,江何挑了个停车的好位置,进店挑了一大堆饮料零食,又把店里剩的那点儿关东煮全要了,坐在一旁等。   等他拎着大包小包回到不在乎吧,胡开尔刚被孟杳连挫两局,正酸爽地从包里掏钱,瞥见江何,少不得损一句:“哟,这谁叫的外卖?”   江何目不斜视,走过去把还热着的关东煮摆出来,“不是你点的,你别吃。”   胡开尔置若罔闻,挑起一颗花枝丸嚼得津津有味。   孟杳笑眯眯,“我点的我点的!今天我请!”   江何瞪她一眼,她没看见,正在骄傲地数钱。   江何:“……”   又给停车又给送外卖,他可真他妈的服务到位。   两人女人在牌桌上越打越有劲,沈趋庭和江何轮流换岗,也没换过她俩逐渐高涨的厮杀欲。   打到最后,沈趋庭已经躲到钢琴底下一副自闭状,店长小姑娘头发都竖起来了,江何勉强撑着一丝精神盯着孟杳和胡开尔。   这俩人濒临精神失常一般,两个脑袋凑一块数钱,数值喊到天地银行都不敢开的程度。   天际泛白时,胡开尔终于也支撑不住,蹲到钢琴底下和沈趋庭挤一块儿,店长凭借优越的打工人素质挺到最后一刻,给老板和老板夫披了块毯子,也晕晕乎乎地回去睡了。   孟杳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从丸子头变成两个小揪,哪吒似的,看着一屋子乱七八糟,抱了瓶酒,事了拂尘去。   这店离东大很近,孟杳坐在门口的马路牙子上,这会儿天渐渐亮,她才发现这小路拐角过去的另一条街上就是东大的一个小门。   她本科的时候常在那条街上晃悠,和室友刷夜赶过作业,陪江何挖角过那家口味很好的意面馆的厨师,也和当时的男朋友体验过漏水的小旅馆。   孟杳忽然觉得有点难过。   “喝多少了你?”江何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和她一样往马路牙子上一坐。   孟杳瞧着他倒清爽,脸上除了一层薄薄的倦意,一点儿不像通宵的人。   “你一点儿没喝?”她问。   江何摇头,他这一晚上,就喝了半杯水,多半还是因为跟胡开尔斗嘴口干。   孟杳笑:“你这个自制力,不像富二代。”   江何也笑,习惯了她拿“富二代”的帽子往他身上套,实际上她知道他是什么样。他满不在乎地来一句:“一屋不能四个全疯。”   “……”这张嘴是真欠揍,孟杳真佩服还有那么多人爱跟他做朋友。   “你昨晚说老太太心脏查出问题,怎么回事?”江何终于问到正题。   孟杳并没打算瞒他,昨晚只是不想败兴,“前天突然打电话给我,说要来东城检查身体。昨天一查,什么无症状心肌缺血,但医生说不严重,吃药控制就行。”   “不是刚去慈济体检过?”   “…可别说了,她就差没去医闹了。”孟杳笑说,“说垃圾医院就会收钱,什么都查不出来还骂她老年痴呆。”   江何皱眉,“我待会儿打电话问问。”   “不用,附院的医生说这个病本来就不容易查出来,而且成因不明,那次体检都三个月前的事了,估计那时还没有问题。”   江何:“医生真说没事?”   孟杳奇怪地看他,“我骗你干嘛?”   江何没说话。   他看着拐角尽头处他们都很熟悉的街,手揣在卫衣口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孟杳的车钥匙。   “…但她昨天突然给我拿了份遗嘱。”秋风渐起,孟杳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并不突兀,只是格外清晰。   “…嗯。”江何喉咙里闷出一句,示意他在听。   “说她死了长岚的老屋归我,让我以后就拿这个遗嘱去对付我爸。”孟杳接着说,“你说我妈是不是挺牛逼?跑路之前还能领着她去把遗嘱公证了,我都不知道她俩还有这层关系。”   这事细究起来,的确有很多可疑之处。但江何听出来了,孟杳未必想知道上一辈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情仇,可这些恩怨情仇的结果统统加诸在了她肩上。她觉得荒唐,也觉得累。   他说:“也没什么奇怪的,正常人都看得出你爸你妈谁靠谱。”   孟杳笑了,“这倒是,老太太很聪明的。”   “但我从昨天起就有种预感,在想,她是不是要死了。”啤酒瓶搁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她语出惊人,江何却岿然不动,仍旧只是轻轻“嗯”一声,等她继续讲。   “真的,这种预感还挺强烈的,她如果不是感觉到自己身体不行,是不会这么乖跟我回东城的。但说出来又好像很不孝,医生都说暂时没问题,我总不能直接跟他讲,我觉得她要死你赶紧治。而且去过一次医院我的码就抽疯一样要黄好几次,好烦。”孟杳手圈着细细的啤酒瓶颈,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瓶底,“你记不记得咱小时候看科学频道,里面说人大限将至的时候自己是有感觉的。”   江何把她手里的啤酒瓶接过来,搁在一边。   “如果你的预感是对的,你希望她听你的话配合治疗吗?”他问。   孟杳被问住了。   想了想,说:“我希望她长命百岁。但如果要死的话,就……干脆一点吧,直接死掉比较好。”   挺大逆不道的话,江何却一点都不意外。   他和孟杳都太了解彼此是个什么德行。   孟杳她妈确定要去广东打工那一阵,给她连着买了一个月的口红糖,特别大方。等要走那天,满条街找孟杳,泪眼汪汪地要同她告别,有很多话想说的样子。当时江河和江序临站在自家阳台给她望风,黄晶领着梅月霞往反方向去,孟杳蹲在阳台角落吃星球杯。   星球杯比口红糖好吃,所以孟杳选星球杯。   妈妈走了就不会再回来,所以孟杳不和妈妈告别。   孟杳消极、厌世,自私、利己,她从来不要不好的东西。   所以她要的一直很少。   江何毫不客气地指出现实,“但这不是你能选择的。”林继芳是长命百岁还是缠绵病榻,谁能知道?   孟杳早料到他会这么说,也毫不客气地瞪他,“我晓得,要你说!”   江何这时候就摆富二代的架子,没心没肺只有钱,“有要帮忙的,就开口。”   孟杳笑:“要是真到花钱保命那一步,我也只能找你们了。”   孟杳正等他财大气粗的回答,譬如“这点钱对我来说就像你壁橱里一口锅”之类的,半晌却没听见声音。   抬眼,江何的目光定在街对面。   孟杳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穿西装的男人拎着袋包子行色匆匆。清晨的街道上还没什么人,因此他格外显眼。   孟杳反应了两秒才看出这人是钟牧原,装包子的塑料袋印着东大一食堂的标,身上穿的西装似乎也是她昨天就看见的那套。   孟杳纳闷地啧了声。   大概是街对面坐在马路牙子上的两个人也很显眼,她刚出声,钟牧原也恰巧停住脚步看过来。   三人对视,一时竟有些尴尬。毕竟都不是什么体面的样子。   钟牧原愣了更久,久到孟杳主动冲他挥了挥手,他才回过神,颔首微笑示意。   他转过身来,正脸看倦容明显,又滑稽地晃了晃手里的包子,像是在说自己又饿又累,不便寒暄。孟杳笑了笑,他便继续走了。   等他走了,孟杳咕哝一句:“人家熬夜搞研究,我们熬夜打麻将。”缩缩脖子,也不知回忆到了什么,感叹:“学霸真可怕。”   江何没接茬,他跟钟牧原本来就不熟,孟杳也不觉得奇怪。   两个人并肩坐着,各自撒癔症。   良久,江何出声:“吃早饭去?” 第25章 .“赶死啊?!”   东大十几个食堂里,向来是一食堂开门最早,包子最好吃。   江何排队时在回忆,自己到底有没有吃过孟杳强烈推荐的这家包子。他本科的时候不常住学校,就算住在宿舍也八成不会起早来食堂吃包子,因此对这些东西并不熟悉。但似乎又有点印象,当时的女朋友很喜欢拉他去食堂图书馆小花园约会,说这样才有校园恋爱的仪式感。   江何不喜欢往人堆里凑,但也愿意和女朋友认真谈校园恋爱,一起自习、上课、翘课、吃饭、压马路、送她回宿舍。   他俩最终分手也是在校园里,女朋友拉他去图书馆,仪式感十足地用机房电脑提交了回乡选调申请,叉掉网页的时候洒脱地跟他说:“分手吧,我要把你也叉掉了!”   江何记得他当时挺难过的,可现在死活也想不起来到底有没有吃过这家食堂了,只记得一向软脾气的兔子小姐放狠话时眼睛也红红的。   江何排队买了两屉小笼包,一屉肉馅一屉豆腐馅,打两碗甜豆浆,两人对坐呼噜呼噜地吃。   孟杳这一晚上先是热乎的关东煮打底,然后酒和零食没停,这会儿没胃口,吃得比江何慢。   江何三下五除二喝完了豆浆,忽然问她:“上次那钢笔,不是送给钟牧原?”   还问呢,孟杳想到便觉荒唐,“当然不是。”   “那送给谁了?”   孟杳回想林拓奇形怪状的脾气,那可真是她 crush 最不准的一次,摆摆手,“没送出去。”   话音刚落,想起什么,“噢,我是不是还没给你钱来着?!”   怪不得她这段时间翻来覆去,老觉得自己欠着江何什么东西,那钢笔可真不便宜。   孟杳心里松快了,“多少钱?转你。”   江何冷冷地觑她一眼,“你有病?”   孟杳瞪回去,平时小钱当然可以不计较,但那钢笔也算是奢侈品,对她来说并不属于小钱的范畴。   “赶紧,别墨迹。”她催。   “忘了。”   孟杳严肃道:“我说正经的!”   “这才多少钱,我还要浪费时间替你记着?”江何嗤笑,”你要送不出去就给我吧,这玩意儿确实是装逼利器,我下次送朋友。”   “…那下次拿给你。”留在她这是浪费,江何那圈子里又确实有很多有装逼需求的朋友,孟杳一思量,这笔钱省下也好。   “嗯。”江何混不在意地点个头,少爷脾气又犯了,啧她一声,“快吃,要人送还让人等你,能不能有点儿数。”   孟杳心道,要不是我喝了酒谁用得着你送。   她把蒸屉往他面前推,“你多吃你多吃,我吃不完!”   “……”   *   孟杳的预感在两周之后成了真。   这两周里,她规规矩矩地上班,林继芳老老实实地在家,甚至让她体验了一把早起有人喊回家有热饭的日子——虽然林继芳总是不到六点就在厨房叮里咣啷地折腾,还把她的锅乱用一气,她看得抓心挠肝,也没敢多说一句。   连长岚和莫嘉禾那边都很顺利。没人趁虚而入要强拆,林拓也说最后的选角有了眉目。   然而就在孟杳终于做好心理准备跟林继芳好好说道说道自己的用锅规则的时候,林继芳突然又晕倒了一次。   这天孟杳的 office hour 在晚上,九点钟才下班回家,沙发上没人,电视机关着,厨房里也静悄悄,她顿时就觉得不对劲。   走到卫生间,林继芳半瘫在地上,一只胳膊横在马桶上,整个人像那种恐怖童话里了无生气的发条木偶。   孟杳一瞬间手脚僵直,愣了两秒才走过去,不敢直接动她,无措地轻拍着她的胳膊,不断唤着。   没喊几声,林继芳幽幽转开了眼,脸上的血色似也回来了点。   孟杳见她睁眼,心里松了一口气,却又不敢完全放松,紧紧盯着她的状况,“你感觉怎么样?怎么晕倒了?”   祖孙俩对峙似的互看了半分钟,林继芳再开口,声音居然稳稳的一点儿不见虚弱,骂了句极粗的脏话,“撒了泡尿,脑袋一黑就坐不起来了。”   她抓着孟杳的胳膊站起来,孟杳能感觉到那一双枯槁的手不算无力,可也在颤抖。   “总是晕倒也不行……要不换个医院再看看?”她见林继芳居然没事儿人似的把马桶冲了水,拍拍屁股就要走,开口道。   林继芳回头,“换什么医院?上次那家蛮好。”   上回她趁孟杳出去拿单子的时候跟医生说过实话,说自己不止晕倒过一次,但每次晕了自己也能醒,醒了歇一会儿好像也没什么大事。   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感觉。林继芳当时就说:“我心里有数,你不用跟我讲好话,你就直接说,我还有多久?”   那医生没见过这么硬气有主意的老人家,笑说:“实话就是,现在看您身体确实没有其他器质性疾病。但人老了就是这样,器官退化、免疫力下降,再加上您心脏这个小问题……我目前只能说,多注意,多检查,多预防。”   林继芳觉得,这家医院至少医生不错,问什么就说什么了。不像上次那家,每个人笑来笑去,也不晓得在笑什么鬼东西。   林继芳没有拒绝,这让孟杳心中的预感更加强烈。   她蹲在卫生间地板上和林继芳对视,心想,她得有多混蛋呐,天天想着自己亲奶奶马上就要死。   “好,现在去?”她想作主。   林继芳又气势十足地瞪她,“这都几点了?你预约了?核酸做了?急什么,赶死?!”   孟杳抿抿唇,“赶死”,您还挺会用词。   “那就明天去。”   敬业没两周,她又要跟项主任请假了。   然而林继芳没等到第二天。   孟杳心里揣着事,是自然醒的,盯着天花板发了两分钟的呆,才觉得哪里不对——今天外头居然没有叮叮咣咣的声响吵她。   她心一颤,瞬间出了一身冷汗,掀被跑出书房。   卧室上了锁,孟杳使劲拍门也没人应,慌忙取了备用钥匙打开门,看见林继芳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明知没用,还是上前叫了好几声。林继芳不应。她又去探她的呼吸,好像有,好像没有;又听心跳,也是好像有,好像没有。   孟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手抖着拨了 120。   新梅雅苑离东大近,救护车来得也快,人眨眼被推进急救间,蓝色帘子拉上的声音特别刺耳。   刺啦一声,好像一道强光划了孟杳一下。晃在眼睛上,不疼,但是缓不过来。   到五分钟后医生宣布死亡时间,她终于缓过来。   医生没摘口罩,走出来跟她说死因是急性心梗。   孟杳怔了一下,木然地说:“但她精神一直很好,昨天晚上还好好的,只是睡了一觉……”   医生好像见多了这种状况,了然地点头,解释道:“这种情况在老年群体里挺常见的,再加上患者有心脏病史……请节哀。”   孟杳又说:“但我前两周还带她来检查,你们医生说那个病不严重的,吃药就好。”   这就有纠纷的前兆了。   那医生给身边同事递了个眼神,继续同孟杳解释,说急性心梗在老年群体里发病率不低,林继芳这个年纪,本来就随时有这个风险,甚至有时候情绪一激动人就过去了也是有的云云。   他戴着口罩,语速快,孟杳根本听不太清。   脑海里回响着昨晚林继芳说的,“赶死”。   等医生没了声,她看见一道小心翼翼地目光,“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但人到了年纪,生老病死……”   孟杳问:“送来的时候,她还活着吗?”   “…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医生顿住,摇头,遗憾地看她,而后猛然想到什么,“这个,她缝在睡衣口袋里……”   孟杳接过,两张张薄薄的纸,叠了两次,四四方方的一块。   她从来不知道林继芳在自己贴身衣服里缝了这么个东西。   打开一看,里头记了几样信息:银行卡卡号和密码、手机密码、每一年给静岚寺捐香火钱的明细、梅月霞和孟杳的电话号码。   最底下歪歪斜斜写一句:户口本和钥匙 fen 在床 dian 底下。   “缝”字和“垫”字她都不会写,拼音也拼错一个。   除了银行卡密码,其他都不是什么特别重要机密的信息。   但这好像就是林继芳的一生。   她一辈子需要提醒自己记住的,就是这些。   如今医院里已经没有太平间了,医院开了死亡证明之后人就会直接被拉去殡仪馆。   医生在一边轻声安慰她,和老人家做最后的告别吧。   孟杳远远地看见林继芳平躺的脸,和她今早闯进卧室时看到的好像没什么不同。忽然想到那天早上她跟江何说,如果要死的话,直接死掉比较好。   凶了她二十几年,最后倒顺着她,这么痛快地走了。   孟杳听见身后又有推车呼啦啦的声音,还有人在喊有没有床位,兵荒马乱的。   她迈开步子,走到林继芳身边,垂首最后看了她一眼,看她苍老而平静、仿佛只是睡着了的容颜。   然后抬头看了眼医生。   本来想说句什么的,开口没话讲,讲什么都不像话,好像自己跟这人没关系,只是看一眼,看一眼就可以交给别人处理。   医生感激地点头,林继芳被盖上白布推出急诊,新的伤者迅速接位,蓝色帘子又是刺啦一声。   一小时后,殡仪馆的车就来了。   孟杳站在附院后门等,感觉冷,这才后知后觉,已是深秋。穿灰色夹克的男人跳下车,核对完她手上的死亡证明和死者信息,又问她核酸结果。   看完孟杳的,指了指被袋子包着的林继芳,问:“她的呢?”   “…什么?”   “死者的,也要看。”男人说。   孟杳满脸荒唐地看着他。   男人似乎习惯了,开口解释:“规定的,我们也没办法。配合一下。”   孟杳从兜里拿出林继芳的手机,又展开那张纸,输入密码,在被巨大字体充斥的屏幕里调出核酸记录给男人看。昨天早上她出门上班的时候,带林继芳下楼一起做了核酸。   男人看了眼,有点稀奇地嘀咕句:“…嗬,24 小时。”   孟杳忽然难受极了,“你什么意思?”   那男人被她拔高的声音吓一跳,见她生气,也见怪不怪,解释道:“嗐,你别多想,我拉了两年车了,没怎么见有 24 小时的。”   “什么叫见得少?你查了多少死人的核酸,挺骄傲是吧?!”孟杳也不知道火是从哪里来的,当街跟男人吵起来,“怎么,怕死人传染你啊?!”   死人醒目,殡仪馆的车醒目,歇斯底里的女人和它们一样醒目。   不断有路人驻足为围观,那男人也急了,粗着嗓子骂孟杳泼妇,他都是按规定办事。   孟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却一句不停歇地大声嚷着。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爱讲话过。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一个高大的男人拨散人群走到孟杳身后,扶住她的背。   “杳杳。”   孟杳回头,看见钟牧原。   钟牧原没有和她说什么,只是扶着她的背,阻止在男人愈发恐怖的身形压制下继续后退。   他冷着脸对男人说:“材料都核对过了吧?麻烦您带路,我会跟在您车后。”   男人见钟牧原行头不俗、气场严肃,退回步步紧逼的脚步,低声咕哝了一句,转身关上厢门,上了车。   钟牧原的车就停在路边,他是从楼上办公室看到孟杳跟人吵架才跑下来的。   他拉孟杳上车,孟杳忽然说:“我坐他的车。”   她指着那个男人。   钟牧原没犹豫,“那我跟你一起。”   那男人像是烦透了,吼了句:“就一个副驾!”他妈的拉死人的车也要抢着坐,今天碰到的都是什么奇葩!   钟牧原看着孟杳道:“我跟你一起,或者我坐后厢。”   跟她一起,挤一个副驾;坐后厢,和林继芳一起。钟牧原知道这一点都不体面,可孟杳看着他,也知道他根本不会让步。   钟牧原何曾是会让步的人。   她没说话,坐进钟牧原的车里。   钟牧原后一步坐进驾驶座,锁车门,对孟杳说:“我会跟在他后面。”   孟杳想,难道她真的担心那个男人不靠谱?难道不跟紧林继芳的遗体会丢?她不怕的,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怕的是什么。   可钟牧原说他会跟在他后面,她居然也有点安心。   “好。”她扣上安全带,对钟牧原笑了笑。 第26章 .她不知道要不要在自己和钟牧原之间打开一扇门   长岚的风俗,老人死后大多还是土葬,且需先在自家停灵三天。但现在殡仪馆不予转运,林继芳不能回去了。   唯一的好消息是,最近疫情平稳,殡仪馆说可以办遗体告别仪式。   接待人员同孟杳解释了很多,说这两年都是这样,能办告别仪式已经很难得。她深表遗憾的同时又很警惕,一直关注孟杳和钟牧原的表情,好像生怕两人情绪过激闹事。   孟杳却很平静点了点头,问她告别仪式什么时候可以办。   “这个要看您家属决定停灵多久。”   “一般停多久?”   “三天到七天。”   孟杳想到长岚那边的习俗,说:“三天吧。”又问:“可以守灵吗?”   “我们有守灵厅,但限制人数,并且需要查验核酸。”   孟杳顿了顿,“好。”   接待人松了口气,又温和地问她:“告别仪式,家属有什么要求吗?”   孟杳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什么要求?”   “比如形式上,规格上,比如是想要隆重一点,还是一切从简。”   孟杳被问住了。她试图去想林继芳会喜欢怎样的葬礼,热闹点的还是简单点的,可想不出来。   她发现林继芳在她心底的形象异常鲜明,而又异常片面。只有两个画面,一个是静岚寺独居二十年的古怪老太太,一个是那天众人拥护、躺在地上对片警撒泼的她奶奶。   这两个画面甚至彼此矛盾。   她忽然沉默不讲话,接待人又提起心,警惕地观察她。   钟牧原见两人僵持,出声道:“这个我们再想想吧。停灵的话,有没有需要提前办理的手续?”   接待人看他沉稳温和,终于放了心,“有的,需要您签字去人,并且支付一部分订金。”   “好,我跟你去。”钟牧原不能再让这个总盯着孟杳看的接待人员跟孟杳待在一起了,谁也受不了这么被观察。   钟牧原拍拍孟杳的肩,“你先想想告别仪式的事?我跟她去走手续。”   孟杳没有拒绝,“谢谢。”   钟牧原笑了,眼神温柔地向长椅上扫,示意她去坐着。   钟牧原去办手续的时候,孟杳打算通知孟东方。拇指划拉了半天找到经年不联系的手机号,正要拨通电话,却迟疑了。怎么也按不下通话键。   半分钟后,她退出通讯录界面,给江何发了条微信:[老太太过了,告别仪式三天后,你来一下?]   接着打给梅月霞,响了半分钟没人接,才想起来英国正是凌晨。   到第三个要联系的人时,她有点茫然。要不要通知孟东方?可她不想做无谓的尝试。   她打给向斯微,电话刚拨通又挂断,想到她在美国,可能也接不到。于是发了条微信:[我奶奶过世了]   看着没头没尾,向斯微又不能赶回来参加告别仪式。   再补充一句:[没什么,就是有点难过,跟你说一声。]   再没别人值得特地通知了,孟杳却总觉得自己应该有很多事要处理,又点开朋友圈开始编辑讣告。   拇指垂在键盘上迟迟摁不下去,发现自己不会写讣告。   刚点开搜索软件查模板,江何的电话打过来。   “在哪?”他声音焦急,透着一股凉。   “市殡仪馆。”   “什么时候的事?”   “今早,醒来发现人不行了。但昨晚她还好好的……也不,不是好好的,昨晚她晕倒了,但又爬起来了,我说要去医院,她说我赶死……”孟杳忽然就语无伦次起来。   “我现在过去。”江何打断了她,又补充,“你别急,孟杳,你在那里别动。”   孟杳忽然清醒了,“不用了,这里要 24 小时核酸。”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只记得那个司机让她突然发火的一句“24 小时”。   “我现在去做,结果出得快。”   “已经处理好了,就停灵三天,你告别仪式的时候来就行。”   江何没理,反问:“你要守灵?”   “嗯。”   “我跟你一起。”他已经坐进车里。   “不用,要核酸。”   江何眉头紧皱,孟杳现在太紧绷了。他故作轻松,嗤笑一声:“怎么,就你一人能做核酸?”   “很麻烦,每次进出都要重新做。”   “那就做。”   “…好麻烦。”   “那就不出去,守灵本来也就不应该出去。”江何一脚油门驶出停车场,在小区门口的核酸点停下来。   “太麻烦了真的,我自己都不想守,一待三天,没必要……”   江何声音沉沉:“没有一个人守灵的。”   孟杳被说服了,长岚的习俗,守灵至少都是两个亲属一起。而她没有第二个人跟她一起,孟东方是绝对不会来的。她连能单独告知的朋友都只有两个。   “孟杳,我很快就到了。”江何坐进车里拽下口罩,飞速往市郊开。   发完讣告,孟杳在钟牧原的提醒下选择守灵厅。   “目前开放三个厅给家属守灵,大小不一样,莲花灯供盘供杯这些都有,休息室也都有。最大的这个还有卫生间和卧室,条件更好一些,如果你一个人守三天的话,选最大的这个吧。”钟牧原把所有信息都了解得很清楚,才来跟她讲。   孟杳问:“这个厅多少钱一天?”   钟牧原下意识想说不用,他已经全部处理好,可之前的不知分寸已经让他吃够了教训。他知道要徐徐图之,于是如实回答:“一千二。”   “你已经付了吗?”   “是。”   “谢谢,待会儿我一起转给你吧。”   “好。”   孟杳低头看世界时钟,她要等英国早晨的时候给梅月霞去电话,问她要长岚那些舅舅阿姨们的联系方式。   这是她在写完讣告之后想起的第三件要做的事。她并不知道林继芳生前的社交圈里都有谁,又或者她根本没有什么社交,她手机里的联系人都只有孟杳和静岚寺办公室的公用电话。但能想起一个是一个吧,告别仪式总不能人都没有。   孟杳很希望现在自己脑子里有一张长长的待办清单,告诉她下一件该处理的事情是什么。   可是没有。她明明应该有很多事要做,却又无事可做。   她把钱转给钟牧原,问他:“你怎么会在附院后门?”   “我在东大开了一门选修课。”   “哦。”怪不得那天去检查,还有打牌之后都看到他,孟杳了然笑了笑,“还是你厉害。”   钟牧原犹豫了一下,开口:“…杳杳,有件事我需要告诉你。”   “什么?”   “那天在东大食堂看到你和你奶奶之后,我去问了一下她的情况。”钟牧原说,“不过你放心,没有涉及隐私,只是恰好那天专家门诊的医生是我的学长,所以我找他了解了一下病情。我毕竟是学这个的,我想你以后有需要的话,我能帮上忙。”   孟杳有些意外。   “学长说,你奶奶晕倒过,但所有检查结果都显示是隐匿性冠心病,且程度很轻,没有生命危险。”钟牧原说,“片子我找国外的同学也看了,他说得很客观,没有轻视、也没有夸大。”   孟杳皱眉,“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觉得她打算去医院闹?   “我的意思是,你奶奶的过世是一场意外,而且是在老年人里发生率并不低的一场意外。”钟牧原半蹲下来,平视她的眼睛,“不是医院的责任,也不是你的责任。你已经很警惕了,你带她做了所有该做的检查,她在睡梦中走得很安详,这已经很好。”   钟牧原的声音真沉稳,他的话好像天然就有可信度,仿佛能托住一切。   “她昨天晚上,晕倒过。”孟杳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晕倒的、晕倒了多久,我只看到她醒了,好像没事了,我就没带她去医院。”   钟牧原知道自己这时应该说什么,他应该说,那也不能改变林继芳的过世是意外的事实。他应该说,即使孟杳昨天就带她去了医院,也可能又是虚惊一场,也无法阻止林继芳可能会在某一个清晨醒不过来。   这些话都是事实,都不算撒谎,可他没有第一时间说出口。   他听到孟杳说她没有带林继芳去医院时下意识有些错愕,顿了两秒,才笑着摇摇头,一如既往温润如玉,“不是你的责任。”   “杳杳,我跟你一起守灵,好不好?”钟牧原转移话题。   孟杳不意外,他在她跟那个司机争吵的时候从天而降,一路到了这里,继续替她忙前忙后,他当然会尽心到底。   但她没说话。她不知道要不要在自己和钟牧原之间打开一扇门。   “一个人抗不住的,你知道我不可能看着你一个女孩子在这里守三天。”   孟杳沉默了很久,摇摇头,“不用了。”   “杳杳……”   “我不是一个人。”孟杳站起身,看了看手机,江何把实时定位发给她了,那个小小的坐标离她越来越近。微信里,许多朋友同事看到她发的讣告,都发了很多条信息来问她的状况、问她在哪、需不需要她们过去帮忙。   她抬头对钟牧原说:“我的朋友马上就来了。”   江何到的时候,正看到钟牧原和孟杳相对而立,两个人都不讲话。   他脚步顿了一下,想到孟杳反复说不用他来。是因为已经有人在了么?   因为原本打算去跟人谈孤山岛冲浪酒吧的事情,他今天穿了一身西装,本就不自在,这会儿更觉得被束住脚步。   孟杳却忽然撇开眼神,看见他,立马朝他走过来,“来了。”   随意的一句,却叫江何有了迈动脚步的力气。   他垂眸看了眼孟杳眼里淡淡的血丝,伸手搂了一下她的肩,轻轻拍了拍,“没事,梦里去的,没有痛苦,是好事。”   孟杳点头,“胡开尔她们给我发了好多微信。”   “我来的路上跟他们几个说过了。你要是没心情回就不回,要是想让他们来,打个电话,都在。”   “好。”孟杳想了想,“我去回一下莫嘉禾。”   江河点了个头,孟杳走到走廊那头去回微信。   钟牧原站在原地,看了一眼江何。   他和江何从来都不熟,打照面的次数也不多。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他穿正装,不知是否因此,人似乎也变得沉稳严肃。   刚刚孟杳对他的信任是无比明显的,好像看到他的一瞬间,她就松了一口气。   “殡仪馆怎么说?”江何径直问他,不咸不淡的。   钟牧原沉默,江何知道他会主动去处理这些事情,并且直接来过问,这个事实忽然让他觉得有些难堪。   江何见他不说话,皱皱眉,不再废话,迈步往前去找工作人员。   “正在做仪容整理,下午进停灵厅。”钟牧原说,上前一步把手里的几张单据、报告递给他,“具体的都在这里。”   江何转身,心里其实很不耐烦,他本来就看钟牧原不顺眼。但还是接下那沓单子,“多谢。”   钟牧原皱眉,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公众号昭昭映月]   明天大年夜,提前祝大家除夕喜乐! 家里事情比较忙,明天不一定有时间更,如果到十点还没更就是没有啦不用等,谢谢大家~ 第27章 .“你跟他……没有点别的关系吗?”   孟杳回完微信出来,看见江何和钟牧原各杵一边,气氛尴尬。她脚步顿了一下,见钟牧原率先回过头来,便迎上去。这时江何的目光也漫不经心地扫过来。   她正在想该如何婉拒钟牧原的好意,却见他上前两步,微微倾身主动道:“东大这两天有个研讨会,我可能需要先回去。但如果有我能帮忙的地方,你给我发微信好吗?”   孟杳愣了,看向他眼里温和的笑意。   她忽然意识到,他是故意这样说的。他没有让她开口,也许是照顾她,也许是照顾自己。   她点了点头。   钟牧原弯弯嘴角,“那我先走了。”   孟杳目送他清隽的背影消失,直到江何在身后出声:“你先回去休息,晚上再来。”   她回神,看见他一身西装革履,顺嘴就笑:“你今天怎么穿得人模狗样的。”   江何淡淡觑她一眼,“我想穿什么穿什么。”   孟杳玩笑:“挺好,你要真在这陪我守三天,告别仪式的时候都不用回去换衣服。”   江何说:“别操心我,你自己先回去拾掇拾掇再来。”   孟杳低头看了看自己,是了,今天早上跟救护车走得急,她睡衣外头套了一件风衣就来了,此刻肯定是蓬头垢面的。   她顺从地点了点头。   江何的心忽然就疼了一下。想了想,拿起手机,“等会儿,我叫胡开尔来接你,你坐她的车走。”孟杳没开车,又是这个状态,得有个人陪着。胡开尔温暖热情,但有分寸,最合适。   “她刚跟我发微信了,已经在路上。”   江何点点头,“那你坐下歇会儿。”   孟杳在走廊长椅上坐下,江何去饮水机那儿给她接水。殡仪馆的饮水机也不知道什么毛病,冷水口坏了摁不下去,只得接热水。   孟杳啜了一小口热水,有点烫。忽然出声:“其实她昨天晚上晕倒了一次。”   江何刚刚碰到她手指,只觉冰凉,听她这样说,也怔了一瞬。   “不知道晕了多久,我回家叫她,她就醒了。我看她醒了,精神挺好,就没带她去医院。”孟杳说完,抬头看着江何。   那眼神静静的,雾蒙蒙的,却又好像燃烧着什么。   江何回看她,然后在她身边坐下,“你没说要带她去医院?”   孟杳眼睫颤了一下,低下头去,“…说了。”   “然后她不愿意去。”江何笃定地猜到了后续。   “…嗯。”孟杳端着那杯有点烫口的水,热气氤氲在她的脸上,一阵潮湿。   “你当时跟我说你有预感,我就在想,也许不是预感,是你和她的默契。”江何看她一直捧着那杯水,伸手接了过来,“烫就别喝了,晾会儿。”   “孟杳,你仔细想想,她来东城可能就是为了这个。”江何语气平淡,他讲什么都带着一股万事不过心的随意淡然,“她是想让你放心,不是想治这个病。”   “我那天问你,你说如果要死的话,就干脆一点。也许她也是这么想的,你想她那脾气,不会愿意在病床上躺三年五载一直拖着的。”江何说,“你的预感是你俩的默契,是你俩互相成全。”   孟杳很久都没有说话。   江何也就在她身旁静静坐着。   良久,江何冷不丁又来一句:“反正如果以后老江也老了,我是希望他有这个福气睡一觉就走,别去医院折腾了。”   孟杳噗嗤笑了,“你可真特么孝顺!”   江何也闷闷地笑出声。   孟杳锤锤自己有点麻木的腿,站起来,接过江何放在空椅子上晾凉的水,一饮而尽。   “我在朋友圈发了讣告,告别仪式殡仪馆这边会负责,等下午我妈醒了我打电话问她宾客的联系方式……”她掰着指头细数,“你帮我看看,有什么漏了的吗?”   她喝完水又把杯子放回江何身边的空椅子上,江何看不惯地啧一声,把空纸杯拿起来扬手扔进对面的垃圾桶。   “很好了。老太太在静岚寺待了二十多年,也不会喜欢太繁琐的葬礼。”江何嫌弃地看她,“你收拾好你自己就行了,不然她要骂你邋遢。”   孟杳摸摸自己有点油的头发,确实心虚,撇嘴勉强接受他的吐槽。   “去吃点东西再来,可别到时候晕我身边,我本来就挺害怕的了,这地方。”江何见她不吵,又吊儿郎当的。   孟杳冷笑,“晚了,来了别想走,害怕也得守!”   “你还挺能单押。”江何轻笑着揶揄她。   手机铃响起,孟杳不再跟他互怼,“胡开尔来了。”   江何点点头,“去吧,我在这等你。”   孟杳这会儿才正经跟他道谢,“我会尽快回来,谢了。”   “你废话多不多?”江何不耐烦。   孟杳笑笑,冲他摆摆手,走了。   *   胡开尔陪着孟杳回家洗漱、换衣服,又带她去不在乎吧吃了点儿简餐。牛排、松饼、咖啡,高蛋白高碳水给她点了个遍。一路上她仍和从前一样,开朗大方地同孟杳聊天,再自然不过地向她讲起前几年她姥姥过世了,家里办白事是个什么流程。   孟杳对此无比感激。   回殡仪馆的路上,莫嘉禾又发来微信,她还是想来陪孟杳守灵。但孟杳知道她丈夫和婆婆都不是好说话的主,殡仪馆也不是没事闲逛的地方,更重要的是,莫嘉禾跟林继芳半点关系没有、连面都没见过,没必要让她麻烦这一趟。   她微信回绝,让莫嘉禾有空的话可以去看看林拓,故意夸张地说林拓跟脱缰疯狗似的,没人盯着,指不定把她的小说拍成什么样。   莫嘉禾拗不过,最后说有任何需要一定要跟她说。   孟杳发表情包过去,说谢谢老板。   胡开尔听她说还有个朋友想陪她守灵,看了她一眼,说:“你要是害怕,我也陪你。”   一边说一边嘿嘿笑,那模样,显然是不情愿去。   孟杳觉得胡开尔真是可爱,故作严肃:“你真愿意?”   胡开尔少见地支吾起来,“我,挺害怕的……嗐,说起来丢脸,就是之前我姥姥过世,有一天我守灵,晚上好像听见奇怪的声音了,后来我就不太敢去殡仪馆了。”   孟杳笑:“不用你去!你跟我奶奶面都没见过,干嘛给她守灵。江何好歹吃过我奶奶摘的杨梅呢。”   胡开尔又来气势了,“就算我怕,只要你开口,我一定陪你!”   孟杳睨她,“然后叫上沈趋庭一起?沈趋庭再把裴澈叫来?再给你们开桌麻将?我是守灵还是坟头蹦迪呢?”   胡开尔被她逗得哈哈大笑,“也挺好,热闹嘛。”   孟杳也笑,低头时看见自己脚边装着贴身换洗衣物的袋子,忽然想到江何急匆匆来的,什么都没带。   她们的路线会经过天璟公馆,孟杳想了想,给江何去电话:“你是真打算跟我一起守三天?”   那头江何不耐烦了,“不然我是来殡仪馆参观的?”   “你不是什么都没带吗?”   江何愣了一下,好像才想起来,旋即回:“我让助理送。”   孟杳奇怪道:“你有助理?”   江何嚣张地笑一声:“富二代谁还没个助理?”   孟杳不跟他玩笑,也不想折腾可怜的打工人,反正顺路,便道:“我们马上经过天璟公馆,需不需要我帮你拿?”   “不用,你又不知道我东西放哪。”   孟杳犹豫了一下,事实上她是觉得江何太仗义,她不想理所当然地承这么大一个情,所以也想尽量减少他的麻烦。但仔细一思量,去帮他收拾贴身衣服,确实也不太合适。   “行吧,那就算了。”孟杳挂断电话。   胡开尔在一旁听完,笑着道:“你就别操心他了,他奴役别人比你顺手得多。”   孟杳失笑,点头表示赞同。   到殡仪馆,灵堂还没布置好,孟杳走进去看见江何仍然坐在长椅上,没看手机,挺拔地坐着,看起来很严肃,像一具雕塑般。   她很少见他这么静下来的样子。   孟杳在他身边坐下,还没说话,梅月霞的微信电话打进来。   “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梅月霞声音里挺惊喜,孟杳从来没主动联系过她。   这么多年,梅月霞始终觉得挺亏欠孟杳的,因此手头积蓄多了,二话不说地就供孟杳留学。可孟杳一直对她不冷不热。说她心里有怨吧,不像,她比邻居家的女儿乖巧顺心多了。在伦敦那一年,孟杳常来店里吃饭,帮她洗碗、接待客人、辅导弟弟,有时候她丈夫说话不好听,她也从不放在心上。可说她心里没芥蒂,梅月霞也知道不可能,她读完一年硕士就很干脆地回了国,梅月霞想叫她留下来,找个工作,或者就在唐人街做生意也是好的呀,连口都没敢开。   “奶奶过世了。”   梅月霞一惊,“过世了?!怎么这么突然,不是前一阵儿还好好的吗,那房子怎么办,已经拆了?!”   “没拆,她把遗嘱给我了,房子归我。”孟杳说,“我是想问你,那天反拆迁的那些舅舅阿姨的联系方式你有吗?我邀请他们来参加告别仪式。”   梅月霞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表现有点不近人情,毕竟人死为大。难堪地沉默了两秒,嘀咕:“那都是我当年一起打工的朋友,跟你奶奶又不熟的……人家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帮忙。”   孟杳说:“葬礼总不能没有人来。”   “那我待会儿把他们微信推给你……”梅月霞有点不情愿,她这二十年去国离乡,对长岚那些事儿其实一点没落下,微信里老兄弟姐妹时常给她“情报”,说林继芳在静岚寺不下来啦;说孟东方给人修热水器又修坏了要赔钱啦;还有一阵,镇上人都说孟东方身边那个徒弟其实是他亲儿子,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孟东方自己听见了也不否认,嘻嘻笑。   梅月霞一听就晓得怎么回事,咬牙切齿地哼一声,他哪里生得出儿子。他要是能生儿子,当年她怎么也逃不脱长岚。   哼完给孟东方打电话,那几年他们俩个把月还会通个电话。她出国后孟东方不敢挂她电话,也不敢骂她了,因为她会寄钱回来,他也以为她早晚会带着大沓大沓的英镑回国。电话一通她就要骂人,说你孟东方现在好本事啊谁给你生的儿子啊,孟东方再不耐烦也不敢骂她,还要好声好气地向她解释。梅月霞喜欢看他孬种的样子,每个月为了看他那个样子,她也愿意继续给他寄点钱。   后来她一直拖着不回国,孟东方觉得不安心了,还找了大师来家里摆阵,那种据说用来接老婆回家的风水阵。梅月霞听姐妹说后,笑得合不拢嘴,不知道是在笑孟东方神经,还是在高兴有人用风水阵迎接她。   想到这,梅月霞忽然话锋一转,“你爸呢?葬礼就你一个人搞?他自己死了妈自己不出面?!”   孟杳不吭声。   她根本没有必要去找孟东方。孟东方一直神出鬼没,梅月霞走后她也没见过他几面,有人说他是在省城做生意,有人说他就在镇上晃荡,只是不着家而已。长岚是个小地方,黄晶都知道林继芳过世了,孟东方迟早也知道,爱来不来。   “…他不在?你叫他没,这是他死了妈又不是你!你不要管!”梅月霞一提到孟东方就分外有底气,十分火大。   孟杳说:“你把那些舅舅阿姨的微信给我吧。”   梅月霞知道她听不进去自己的话,恨铁不成钢,“你就晓得吃亏!你上静岚寺当菩萨好啦!”   “她至少给我交了这么多年学费。”   梅月霞更有底气了,“你上大学是我出的钱!”   “我说的是大学以前。”   “那是义务教育,那才几个钱!”   孟杳不吭声。   电话里静了两分多钟,谁都不讲话。最后梅月霞没办法,“我马上转给你!”   “谢谢妈。”孟杳说。   梅月霞又心软,过问:“葬礼怎么办的?你才多大点小姑娘你晓得什么,你怎么搞定这些事?”   “一切从简,在东城殡仪馆办个告别仪式就可以。”   “殡仪馆,那是要火化啊?不下葬啦?!”梅月霞一听不是按长岚风俗入土为安,心里不知为何就挺痛快,又问:“那要守灵不嘛?当年你家那个姑婆过世,你爸让我去替他守灵,他们自己家里人夜夜偷懒,跪得我哟左边这个膝盖到现在都是坏的!”   “守三天。”   “你要守三天?!你一个人?!”梅月霞又火大了,“你会累死的!她自己亲生儿子都不守,你这么孝顺干什么!”   孟杳抠了抠自己的裤子,“不是我一个人,有个朋友跟我一起。”   梅月霞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哦呦你是个菩萨,你朋友也是菩萨!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会被欺负死!”   “哪个朋友嘛?”   孟杳说:“江何,你应该认识,以前长岚的邻居。”   “就是你在伦敦带来吃过火锅的那几个少爷小姐啊?!”梅月霞突然声音就兴奋起来了,“当时那几个人家里都蛮有钱的吧?我以为你们就是普通老乡嘞!你原来跟他那么熟的呀?人家陪你守灵?我还在电视新闻上看过他们家的!”   殡仪馆里很安静,走廊又有回声,孟杳下意识地看了江何一眼,怕他听见梅月霞说的话。还好没有,他没什么表情。   “嗯,一直是同学,所以比较熟。”   梅月霞忽然眉开眼笑,“那哪里是比较熟啦!你们这种,都叫青梅竹马的!杳杳你跟妈妈老实讲,你跟他……没有点别的关系吗?”   孟杳腾一下从长椅上站起来了,江何一脸莫名地看着她,“你触电了?”   孟杳和他对视一眼,觉得不自在极了,拿着手机疾步向外走。   “没有,你不要乱讲。你现在能不能把那些人的微信推给我?”到门口角落,孟杳严肃地说。   “我就问问嘛你干嘛这么生气……我说了让孟东方去给他妈送葬,他们一家人哪里管过你?你这么孝顺干嘛啦。”梅月霞小声嘟囔着,声音渐远,给她推了几张微信名片。   孟杳收到后正要挂电话,又听她笑盈盈的声音:“杳杳,你跟这个江何只是朋友的话,跟他们家那个弟弟关系怎么样,是不是也算青梅竹马啦。我看新闻里都讲哦,他弟弟比他厉害多啦,看照片也是他弟弟长得比他乖巧聪明些……”   孟杳听不下去,直接挂了电话。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01-22   大年初一,一篇肥章~大家新年快乐,得偿所愿! 第28章 .闻到他毛衣上很淡的一股香味   §§   天黑下来的时候,灵堂布置好了。   孟杳看着经过遗容整理后的林继芳的面庞,竟然比生前年轻,比生前和蔼,连皱纹都少了一些。   她忽然想到林继芳如果知道自己被化了妆,肯定又要骂骂咧咧,说她净搞这些贼特兮兮的鬼把戏。   不觉就笑了,笑着对她说了一句:“江何说我俩有默契,那这次就听我的吧,你别那么凶了。”   梅月霞发来那些人的联系方式,孟杳加了他们好友,微信不停地弹出消息音。江何让她去处理好了再来,他自己直直地守在棺木前,挺拔虔诚。   孟杳打了快两个小时的电话,果然如梅月霞所说,那些舅舅阿姨们大多和林继芳并不相熟,岚城到东城还要坐火车,没几个人愿意来,多数只是电话里道几句节哀。   还有两个特别不忿的阿姨,说孟杳就是小孩子,太心软,林继芳死了让她儿子办后事去,你忙前忙后干什么。   孟杳听出她话里有话,没做声。   “当初你妈怀着你,要不是被那个老东西绊住脚,你妈早就走啦……”那阿姨恨恨的,说着说着声音又低下来,叹着气,“算了算了我跟你说这个干嘛,你在长岚都待了这么多年,你不晓得的。”   孟杳这些年在长岚也听过许多闲言碎语,大概能猜到当年的事情,大约是林继芳对梅月霞有所亏欠,不然她那么要强能干的一个人,不会在静岚寺待二十年,更不会听梅月霞的话,老早立好遗嘱。   “也是造孽……算啦,我刚好要上东城看我儿子,顺便去送送她吧,人死为大。”阿姨叹道。   “好,谢谢您。我把地址和时间发给您。”孟杳说。   最终有五个长辈说会来,孟杳一一记下他们的名字。   静岚寺的住持大约听说了消息,给孟杳发了短信,说他们就不到场了,但如果孟杳愿意的话,可以把林继芳的骨灰带回来安置在静岚寺的往生堂。   孟杳正有此意,应下之后诚心道谢。   处理好这桩事,孟杳走出休息室,抬眼看见江何仍然挺拔地跪在蒲团上,和她打电话前一模一样,几乎没有一丝松懈。   灵堂内没有开电灯,只点着数盏莲花灯。烛火映得灵堂通明,却让他挺拔的背影显得清癯而孤寂。   认识二十年,孟杳没见过江何这么认真的模样。认真到显得寂寞。   已经快十点了,她走上前,“你去睡会儿吧,睡好了出来替我。”   江何见她径直在蒲团上跪下,也没多推辞,只是起身时笑着问了句:“你一个人,不害怕?”   “你待会儿晕我身边我才会害怕。”孟杳说。   江何:“那我先去睡了,你过四个小时叫我吧。”   “嗯。”   灵堂里灯火通明,其实没什么可怕的。只是跪久了,膝盖腰背都痛,孟杳一面坚持着,一面领悟了为什么长岚从没有一个人守灵的道理。   不止是习俗,更是出于现实考量。   一个人跪三天三夜,差不多也要跟着死者一起去了。   孟杳守过了凌晨最冷的时候,手撑着地起身时,感觉自己的关节都在吱嘎作响。她去卧室叫江何,推开门发现他没睡在床上,而是抱着手臂靠在沙发上闭眼睡着,西装脱下来盖在身上。   他脑袋微微垂着,头发的阴影遮住上半张脸,下巴上有浅浅一层青色的胡茬。   她还没开口,他不知怎么就醒了,出声道:“困了?”   没等她回答,他拂开身上的西装起身,“你睡吧,我去守着。”   “你干嘛不睡床上?”孟杳问。   “又不睡多久,而且这床太硬,我睡不惯。”江何擦过她身边,感觉到一阵凉意,回头添一句,“你睡吧,盖被子。”   说完便走出去关上了门。   *   孟杳是被白粥的香气唤醒的,睁眼果然看见桌上摆了粥。食盒旁边是江何的手机,他守灵的时候手机也不带,就真是心无旁骛地在那跪着。   吃完之后去替江何,看见他胡茬更重,眼下多了一层乌青。   “粥是殡仪馆送的?”味道居然很不错。   江何说:“我助理买的。”   “……”他还真有助理。开酒吧为什么需要助理?   “你守吧,我去洗个澡。”江何拎出个纸袋子给她,“你多大人了衣服都收不明白?晚上特别冷。”   孟杳低头一看,里头是件毛呢大衣,黑色的。   “…哦。”其实她自己穿了风衣和针织衫,够保暖了,平常根本不会冷。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夜,寒气就顺着地板往上爬,根本挡不住。   第三天,黄晶从长岚赶来,抱着孟杳安慰了好一阵。她家里事忙,又要安顿小孩,所以到第三天才有空。   看见江何在,她愣了好久,不敢跟他说笑。倒是江何冲她笑笑,“你们俩先守,夜里我换你们。”   等他进了卧室,黄晶才拉拉孟杳的袖子,“…他陪你守灵啊?”   孟杳跟江何交替守了两天多,没觉得有什么,被她以这样的语气一问,居然莫名地有点不自在,“嗯,他这人仗义。”   黄晶不晓得他俩什么关系,没敢乱说话,只是心里在想,这也太仗义了点。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不也一样仗义么?都是长岚的,从小玩到大,孟杳又摊上那么不靠谱一个爹,这个忙做发小的确实该帮。只是她总觉得江何现在身份不一般,所以看到他愿意来做这种事,就特别不可思议。但正经说起来,既然是朋友,哪管什么身份不身份呢?   这么想一想,黄晶就理解了,心里一时有点百感交集,还是小时候的朋友好啊。都是真感情。   告别仪式第四天上午十点开始。向斯微一早打了视频电话过来,江序临不在东城,也代表江家父母,派人送了花圈挽联。   黄晶和孟杳站在告别厅左前方,作为亲属和宾客握手。   江何实实在在替林继芳守灵三天,这会儿却站去宾客的位置上,和沈趋庭胡开尔在一块,向遗体鞠躬、绕遗体一圈致哀。但在看到胡开尔拒绝握手、用力拥抱孟杳之后,他伸出去的手犹豫片刻,也绕到孟杳背后,轻轻地抱了她一下,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孟杳额头抵在他肩膀上,闻到他毛衣上很淡的一股香味,忽然有点眼热。   钟牧原走到面前的时候,孟杳才发现他也来了。   两人对视几秒,孟杳主动伸出手,“谢谢。”   钟牧原发现她眼眶渐红,心里抽疼一下,握住她手时,低声说:“杳杳,我们聊一聊,好不好?”   孟杳看他,“回去之后吧。”   一直到告别仪式结束,林继芳的遗体被推去火化,孟东方都没有露面。   黄晶说她来东城之前看见孟东方、跟他说了林继芳过世的事,孟东方大概是觉得丧葬事费钱,怕来了要他出钱、不好脱身,所以没来。   孟杳送长辈出去的时候听到那些舅舅阿姨咒骂,说孟东方真不是个东西,老孟家到最后还要靠月霞生的女儿撑着,真是一辈子摆不脱。   有个心直口快的阿姨甚至忍不住,伸指头点了两下孟杳的额头,“小姑娘,不要太心软了哦!这家老太太死了,跟你就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你以后可别叫你爸欺负你!”   江何在她身后两步看着,心里不大舒服,管她是有什么好意,她哪来的资格这么指点孟杳?她哪位?就是梅月霞在这她也没资格这么戳孟杳的脑袋。   可他终究没出头,只是等着,等孟杳把长辈们都送走,再陪她去收敛骨灰。   两个人站在火化室门口,孟杳忽然说:“你记不记得以前那个节目?说遗体在火化的时候有可能会突然坐起来。”   “…你怎么那么喜欢那个节目。”江何觉得挺好笑。他从小就不喜欢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什么走近科学啦、湘西赶尸啦,哪怕是最劣质的国产恐怖片,他都不大敢看。他倒不是怕鬼,他是怕那些阴间 BGM 和故弄玄虚的猜测,每回看都浑身起鸡皮疙瘩。   就孟杳和江序临爱看,他偶尔会跟着,实在毛骨悚然的时候还能抓个江序临挡着。后来江序临出去上学了,孟杳就一个人看,江何一般不参与。   孟杳好笑道:“你这么怕,怎么还敢跟我守灵?”   江何觑她,死不承认,“你真以为我怕?”   孟杳也不戳穿他,笑着笑着认真起来,看着江何,觉得自己应该跟他郑重地说一声谢谢。但又觉得不止是谢谢,她似乎应该和江何说更多的话。   江何被她看得不自在,“看什么?火化室门口你这个眼神可不合适啊。”   孟杳心里那点儿感动被他一句话搅没了,撇撇嘴问:“我要是跟你说谢谢,你是不是又嫌我废话多?”   “是。”江何很不近人情地说,“谢谢顶屁用,请我吃顿饭吧。”   “…我不是经常请你吃饭?还是私人订制呢。”   “所以啊,我吃你们家那么多顿饭,帮老太太守个灵而已,你有必要跟欠了我两百万似的吗?”江何混不吝地道。   “……”你还挺会反将一军。   孟杳没话了,江何这人,是一辈子他心他主,干什么不干什么全凭他愿意与否,有没有人跟他说谢谢、有没有人给他回报、有没有人记他的好,他一点儿都不在乎。他看不上。   但孟杳沉默了几分钟,还是说:“谢谢。真的。”   江何气笑了,“…行,你爱说我就接着吧。也不嫌累。”   孟杳跟他抬杠,“哦,那谢谢。”   “……”   “真的。”   江何咬牙,“…有病吧?”   拿到骨灰,林继芳的葬礼就算真正办完了。   江何问她:“是不是要葬回长岚?什么时候去?”   孟杳说:“周末去吧。”   江何讶异,“等那么久?”今天才周一。   孟杳也是犹豫再三才做这个决定,无奈笑道:“你没看见刚刚项主任欲言又止的样子?”刚刚告别仪式上,项主任看着她,分明是无奈,却又不能怪她。她这段时间请了太多假,要是明天再不去上班,明德可不是什么有人情味的学校。   孟杳也是受现实所迫,这几年因为买了车要还贷款,她本身就没有多少储蓄。这么一场葬礼下来,她的存款所剩无几。这当口万一失业,那经济状况可就不容乐观了。而且她隐约感觉和孟东方之间还有一脑门的官司要断,没钱可不行。   “反正都尘埃落定了,在家供几天也行吧,保佑保佑我。”孟杳笑了笑。   “…你别抱着骨灰盒这么笑,怪吓人的。”江何扯一下她的胳膊,“那你周末什么时候要去,跟我说一声。”   “你没有事情忙?”孟杳问。   “我又不是江序临,忙什么。”   “但你那天穿西装,不是有事吗?”孟杳才不傻,如果不是有重要的事,江何打死也不愿意穿西装。   “…小事。”江何强调,“不差你这点时间,你记得叫我。”   “哦。”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01-23   第一个拥抱,值得纪念哈哈哈。 第29章 .孟杳喜乐。   到周末,江何没能去成长岚。   孟杳周五晚上给他打电话,说打算周六上午去,当天去当天回。   江何愣了一下,问:“下午行么?”   “怎么?”   “没什么,我在孤山岛。”江何是前一天就到了,但合作方飞机临时取消,延误了一天。他今晚跟人聊了租地的事,喝了点酒,没法回去。   “那没事,我自己去。”孟杳跟林拓说好了礼拜天和莫嘉禾一起去他工作室看看,不好临时毁约。更重要的是,长岚还有一桩拆迁的麻烦事在那儿,她仍然不想让江何插手。   “那就上午。我现在叫人来送我回去。”江何说。   “不用,我就放个骨灰,也不是什么大事。”孟杳玩笑,“你怎么回事啊最近,卖给我当保镖了?”   江何听这话,不再坚持了。沉默两秒,不耐烦地嗤她一句:“就你?”   孟杳哈哈大笑,挂了电话。   孟杳没去老屋落脚,径直沿着盘山公路开上了静岚寺。   据说早二三十年,静岚寺在长岚还是颇具声望的,香火很足。但近年来长岚人口流失严重,老一辈又相继去世,年轻一辈信佛的不多,因此静岚寺渐渐冷清,还不如自个儿山脚下那些不要钱的野菜受欢迎。   下了车,还需走一段小路,才到静岚寺内。   深秋时节,满地枯黄落叶,乘着行人的脚印一点一点归入泥土之中。   静岚寺清贫,山门之处悬一块旧得发灰的牌匾。走进去,规制倒齐整,如一般汉传寺院,山门之后是天王殿、大雄宝殿,然后是观音堂,再往后有庭院、钟楼、塔楼,左右伸出长廊,分列僧房、库房、伙房、斋堂,只是都透着一股老旧之气。   虽是周末,静岚寺内人也也不多。孟杳一路走到庭院里,才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抓着大扫帚在扫落叶,扑扑簌簌。   一听门口有动静,回头见她抱着骨灰盒,便笑道:“老林的孙女是吧?”   孟杳意外于她的熟稔和热情,礼貌地点了点头。   “来吧,我带你去往生堂。”   说是往生堂,倒也不算正式,长廊尽头辟了一间较大的房间,打了两面带格子的橱柜。每一小格,供一盒骨灰、一块牌位、一盏白烛。往生者的骨灰供在这里,家属每年要交六百块钱,也算是静岚寺的一项收入。   孟杳看了一眼,两面墙加起来,大约供了二十个牌位,并不多。   那老太太抱着林继芳的骨灰盒,轻车熟路地放进一个隔间,拿抹布擦了擦。回头对孟杳笑道:“这里的位置我们都是早就预定了的,老林选了这个,我选她旁边这个,有太阳的时候能照到光,不错吧?”   孟杳有些意外,“…她没跟我说她选好了这里,我差点去选墓地。”   老太太不惊讶,笑眯眯道:“她跟我说了呀,我们会给你打电话的。”   她的语气很自然,好像顺理成章就该这样。孟杳想了想,也确实,林继芳跟她一直不算亲。她从小就清楚,奶奶并不很喜欢她,她好像不喜欢长岚的任何人,她只是比孟东方有责任心,多少不能让亲孙女饿死。   如果不是有拆迁和生病这两档突发事件,依林继芳的脾气,也许孟杳只会在最后接到静岚寺的电话,告知她奶奶过世了。   那样她应该也会更习惯。   “我带你去老林房间看看?你把东西收拾收拾。”   “好。”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啦,老林下山前就分掉了。剩了一些,我想应该是要给你的。”老太太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她,忽然顿一下脚步,笑道,“你跟老林还有点像咧!”   孟杳还在想那句“老林下山前就分掉了”,心中不得不认可江何说的那句话,也许林继芳的骤然离世,真的是她们祖孙俩之间难得的默契。   听她这样说,附和地笑了,“以前也有人这样说。”其实根本没有人说过。   老太太很得意,欣然道:“但你比她好看,我们都说她一副凶相,吓人呢。”   林继芳生前和这位老太太一起住在塔楼后的一间斋房里。门对着窗,窗下摆一张桌子,桌子左右两侧各一张床,床尾各一把小橱柜。   很简单的布局,有点像火车卧铺。   林继芳的床铺已经空了,叠起来的被子块上搁了个布袋子,桌上一个罐头瓶子,里头还剩一小半晒干的香橼片。   孟杳把布袋子打开,里头两条毛秋裤,一条紫色一条棕色,都起了球。   老太太从自己那边上了锁的抽屉里拿出一只小钱包,抽出银行卡递给孟杳,“喏,老林交给我保管的。密码你晓得吧?”   孟杳想到那两张纸,点头。又拎着毛裤,问:“这个裤子能烧掉吗?”她印象中,长岚是有烧遗物这一项习俗的。   老太太皱眉,“这个就别烧啦,烧完一股臭味,大师闻到了要骂人的。”   “……”好暴躁的大师。   老太太紧跟一句:“前几年有个施主把她妈妈的骨灰放在这里,也是烧了一大堆衣服,被老林追着骂了半小时!”   “……”她不意外了。   “要烧你到山上找个没人的地方烧了吧,都一样,这个天也不会起山火。”老太太建议,又可惜,“这毛线挺好的,要不是太旧,老林分给我我也就收着了。”   原来是分到最后没人要的,孟杳笑了,“谢谢。”   孟杳抱着那个布袋子走出斋房,才发现细密的秋雨又下起来。   她沿着长廊向外走,隔着雨幕看见天王殿里单薄的香火和斑驳的功德箱,脚步一顿,拐了个弯。   买了三炷香,跪在佛前虔诚叩拜,又起身翻了翻身上的零钱,几张毛票,悉数投进了功德箱里。   “施主。”旁边卖香的小僧弥忽然出声,吓了她一跳。刚刚她买香的时候,他都一言不发,把香给她之后往前推了推付款码而已。   孟杳正疑惑,看见他拿出一本厚厚的功德簿,指了指柜台上的毛笔。   孟杳了然,功德簿上留名,可祈求自己与家人平安。   她走上前道谢,正要拿笔却看见那笔有些散毛,砚台上墨也半干不湿,想到自己那一笔马马虎虎的字,知难而退,“算了,我就不写了。”   小僧弥也不强求,又拿出一只平安符递给她,单手立掌对她行了个礼,然后把手掌往外一伸,那意思很明显,“您可以走了。”   孟杳哭笑不得,心说怪不得静岚寺没香火呢。   正要往外走,一阵秋风穿堂而过,将陈旧的功德簿吹开几页。   就那一眼,她看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孟杳目光顿住,下意识伸手按住小僧弥正要收回去的功德簿,“我能看看吗?”   小僧弥松开手,随她去。   孟杳翻开第一页,才发现这功德簿比看起来更老,纸张都脆了。   而且同寻常功德簿不太一样。正常来说,功德簿是给捐了功德钱的人留名用的,写下自己的名字和捐赠金额即可,顶多加上一句平安话。可这本功德簿上,歪七扭八写什么的都有,有人求财,有人求子,甚至还有小学生用鬼画符的字迹写作业能不能少一点。   这是拿功德簿当许愿池里的王八用了。可见静岚寺疏于管理。   而且从几处落款日期来看,这本功德簿,起码写了二十年了。   孟杳翻过几页,看到刚才一眼瞥见的那个名字。   很稚嫩的笔迹,写着两行硕大的字——   江序临快点好。   孟杳早点写完暑假作业。   落款是江何,2005 年 8 月 29 日。   孟杳在模糊的记忆里仔细扒拉一番,大致想起他在求的是什么。   每年暑假,她的作业总是要拖到最后才写,因此八月最后那几天,谁来找她玩她都是没空的。   那一年也是。江何一个人带着江序临去河里游泳,江序临在水里害怕,突然抽筋,差点淹死。江何把人从水里背出来,回家后江序临就发了高烧,两天两夜不见好,把远在岚城的江自洋和何凯丽惊动回来。   江序临退烧之后又住了一周医院,何凯丽心有余悸,平时什么都不信的人,拉着江何上了静岚寺,给俩儿子求平安符。   江何回来还跟她吐槽过,什么破庙,封建迷信!   想到这孟杳忍不住笑,难得让她抓到江何的把柄,嘴上说着封建迷信,实际自己许愿许得可勤快!   讲给胡开尔他们听,准要笑趴一圈人。   还连带着替她求写完作业,好像两个人看着江序临就不会抽筋似的。   孟杳接着往后翻了几页,在密密麻麻的杂乱字迹中看见有人盼个丰收年,有人愿意以命换命,也有人的烦恼是考不上高中。   翻了几页,尽了兴,正要合拢,忽然在下一页的热闹字迹里又看见江何的名字。   字迹显然端正了些,写的是——   江序临好了,也更聪明了,谢佛祖。   但孟杳还是没写完暑假作业,你不能只看第一行啊。   江何,2007 年 8 月 24 日。   他还知道来还愿,还怪佛祖只看第一行。孟杳快笑疯了,简直想立刻拿手机把这些黑历史拍下来发群里曝光他。   她兴致高起来,继续往后翻,想着江何那种诸天神佛降不住的反骨仔,该不会每年都偷偷跑上静岚寺来许愿吧?   再往后翻几页,果然还有。   希望初中作业少一点,零花钱多一点。   孟杳今年没有暑假作业,谢佛祖。   江何,2008 年 8 月 31 日。   那是他们小升初那年,没有暑假作业,江何也如愿有了越来越多的零花钱。这么看,静岚寺还挺灵的。   越往后翻,功德簿上留言的人越少,大概是静岚寺渐渐没落、香火稀薄的缘故。   但江何却每年雷打不动地来祈福许愿。   早点买摩托。   孟杳期末考试顺利。   江何,2009 年 5 月 24 日。   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江何,2010 年 12 月 28 日。   中考加油。   孟杳考去东城。   江何,2011 年 5 月 31 日。   他的话没有之前那么多了,大概是渐渐长大,回看小时候的幼稚发言,也会觉得不好意思。   孟杳的手指却渐渐僵住,不知所措。   因为她看见,他们上高中后的每一年,江何仍然在静岚寺祈了福,只是每年的话都变成寥寥一句——   孟杳平安喜乐。   江何,2012 年 7 月 2 日。   孟杳平安喜乐。   江何,2013 年 8 月 15 日。   孟杳平安喜乐。   江何,2014 年 4 月 6 日。   他们上大学之后,他仍然每一年来到这里祈福——   孟杳喜乐。   江何,2015 年 12 月 5 日。   孟杳喜乐。   江何,2016 年 11 月 9 日。   孟杳喜乐。   江何,2017 年 11 月 28 日。   ……   静岚寺的香火一年比一年稀,孟杳几乎每翻一两页就能看到他新一年的留言,看到越来越沉静的字迹写着同样的内容。   孟杳喜乐。   他在求什么?   他在为她求什么……   孟杳手里攥着那枚小小的平安符,走出天王殿,站在空旷的山门下。   山谷雾岚汇聚,凄迷不散。   庭院里空寂无人,大雄宝殿里响起僧众嗡嗡念诵的声音,密集的音节营造出庄严的氛围,让她蓦地想起那三天江何跪在林继芳灵前,清癯如竹的背影。   她穿着那天江何给她的黑色大衣,却仍觉得湿冷的空气正钻进她的骨缝,身体里好像也有一场雨,静静地、静静地落下。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01-24   孟杳喜乐。 第30章 .我们躺在这里吧。   孟杳心不在焉地坐上车,逼自己想其他事。首先一件,是回老屋把林继芳留下的那两条毛裤烧了。   盘上公路下到一半,路边突然蹿出来两条流浪狗,孟杳猛地踩刹车,脑袋因惯性磕在方向盘上,疼得眼冒金星。   缓过神来,下车查看,没血迹、没尸体,松了口气。   正要上车,看见两只肇事狗缩在路边,趴在又湿又脏的落叶堆上,冻得瑟瑟发抖,两双透亮的眼睛一直盯着孟杳,好像在期待什么。   孟杳看着它们出神,过了会儿,把林继芳的两条毛裤拿出来,丢过去。又在车上扒拉半天,在储物箱里找到半袋儿饼干,闻了闻,还没坏,也拆开来丢过去。   两只狗挺警惕,盯着孟杳看了一会儿,好像在确定她不是坏人。然后才跑上前,趴在毛裤上,开始啃饼干。   孟杳始终没走近,就那么远远地站着看了一会儿,站到手脚冰凉,才上车走了。   老屋静悄悄,原本门口晒的那一大堆东西早收了,被大片大片的落叶与污泥取代。   孟杳转了一圈,没找到大扫帚,也就不管了。进门看见屋内陈设老旧而熟悉,才想起来,她居然是在这幢老房子里待得最久的一个,从出生到初三,大部分时间,她一个人住在这里。   冰箱上的挂件是她从前圆珠笔上的装饰,餐桌上的闹钟是她小学元旦联欢会上的奖品,茶几脚边放的那个垃圾桶,是她美术课上拿硬纸板叠的,居然一直没受潮,还能用。   孟杳觉得心里没滋味,转身去卧室,拿了林继芳缝在床垫里的户口本和钥匙就走。   出门又看见庭前脏兮兮的落叶,终究看不下去,彷徨了一会儿,在卫生间找到一把干掉的拖把,勉强将落叶归拢,淤泥也拖干净了。   就多耽误这么一会儿,背过身去锁门的时候,听见一阵脚步声,然后是孟东方的质问声——   “你没给你奶奶下葬?”   孟杳转身,看见孟东方裹着件没型儿的毛夹克,身后跟着上次那几位片警。   果然,他会挑这个时候来。   孟杳知道他来者不善,心有对策,也不卑不亢,“葬了,在静岚寺。”   “你把我妈埋在静岚寺?!”孟东方看起来很生气。   “没埋,火葬的,骨灰供在那。”   “你把我妈烧了?!”孟东方更生气了,“不孝的东西!入土为安你不知道?!”   孟杳说:“静岚寺的往生堂是她自己选好的位置。你不知道?”孟杳故意质问他,显得挺有底气。但其实她自己在今天之前也不知道林继芳一早选好了位置,要不是静岚寺的住持发那条短信,她也许在东城找个合适的墓园就把林继芳的骨灰葬了。   孟东方脸色煞白,嘴唇颤抖着继续骂她不孝女,然后很快把目光移向那几个不太乐意断家务事的片儿警,道:“我老娘死了,我们也不愿意给政府添麻烦,您看……”   为首的片警还是上次试图同孟杳讲道理被她气得够呛的那位,瞥了孟杳一眼,心下对这家人都没什么好感。   一个刚死了亲娘就急着拿拆迁款的,一个擅自把自己亲生奶奶烧了还撂寺庙里的,一家子妖魔鬼怪。   还都特别能闹事情,本来拆迁这事跟片警关系不大,顶多就是协助维持秩序,偏偏碰上这么一户,先是不配合再到聚众闹事最后家庭矛盾,累得他们前前后后忙了好几个月。   “能拆了是吧?拆迁通知早就出了的,过两天你们跟我去签安置协议……”他走上前比划了一下,正要告知一下流程,忽听得那小姑娘漠然一句——   “不拆。”   “这房子我奶奶留给我了,现在户主是我。”   “我不同意拆迁。”   孟杳看着那片警说。   “你乱讲什么东西!你一个女孩子,户口都不在这里,房子怎么可能留给你?!”孟东方最先跳脚。   孟杳不同他多说,连遗嘱也懒得拿出来,只道:“奶奶留了遗嘱,存款和房子都留给我。你如果不信,我下周就去公证过户,你可以跟我一起。”   孟东方气得脸都歪了,“你放屁!我才是继承人!你奶奶有遗嘱我怎么不知道?她在静岚寺待了二十年怎么可能突然把房子留给你?!”见孟杳淡定,又急哄哄地找那片警讨公道,“领导,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我妈吃斋念佛一辈子,这女孩子读大学之后也不怎么回家的,她见都没见过几面,房子留给她?怎么可能的事情嘛!”   片警处理了一辈子家长里短,孟东方话里把自己说得可无辜,但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懒得断这种破事儿,只板着一张脸反问孟杳:“不拆?”   走了个老的,他以为这事就顺了,谁能想到这小的又跳出来?   一幢没人住的老房子,这么多人不舍得拆?真他妈稀奇!   孟杳被他问得恍然一怔,也在想自己怎么会下意识地说出一句“不拆”。明明房子都是她的了,拆了钱也是她的。   “这是政府的项目你晓得吧?是要修路搞发展的你懂吧?不是什么无良开发商要抢你家的地!”那警察没了耐心,教训孟杳道,“小姑娘,你不要肥皂剧看多了以为当钉子户就能怎么怎么样,你家老房子没有人住,这一片都要拆,你一直犟对你没有好处的!”   孟杳没说话。   孟东方却七上八下心里没底,他之前找人问过,说虽然房屋拆迁的补偿跟户口没关系,但有一笔土地赔偿款是按户口算的,他有份,而且林继芳老了,最后钱总是在他手里的。可现在孟杳突然说房子归她了,他就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钱拿了,抓着孟杳的胳膊,急道:“你把遗嘱给我看!我不信!你奶奶本来就病得突然,我要报警、我要找律师查这个事情!”   孟杳被他扯得身形一晃,站稳了后说:“你不信就跟我一起去公证。”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找了关系!”孟东方急赤白脸,“还有你奶奶身体那么好,怎么突然就病了?这你都要说清楚!”   “你不是说了么,我跟她连面都没见过几次。她突然就病了、突然就死了,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我要是说不清楚呢?”   孟东方好像抓到孟杳的把柄,嗬一声:“我就知道这里头不对!你说,是不是你骗你奶奶立的遗嘱?!”   孟杳冷冷一笑:“那你报警吧。”   孟东方被她这一笑彻底惹恼,暴怒地将她一把推在地上。   孟杳的背重重磕在刚刚她自己清扫出来的那一堆落叶上,一阵冰凉。钝痛持续了一会儿,她睁眼看见片警不耐烦又怕出事的表情,看见人群外圈有人拿出手机录视频,看见孟东方又恨又怕惹事的颤抖的脸。   她心里居然奇迹般的放松下来。   那天林继芳带着她的舅舅阿姨们躺在地上,看到的也是这副景象吗?梅月霞远在英国“运筹帷幄”的,就是这样吗?   她现在的样子,也像她手机里的林继芳一样,无赖又无敌吗?   深秋的凉意从地底传来,让她想到为林继芳守灵的那三个夜晚。她闻到腐烂落叶里潮湿的臭味,有一瞬间好像突然有点明白了梅月霞和林继芳。   我们能做什么呢   我们躺在这里吧。   孟杳在冰凉的地上躺了很久,看到越来越多围观的人将手机对准自己。   直到那警察爆了句粗口,无比清晰地骂了一句“他妈的这是还大学生”,带着人走了。孟东方骂骂咧咧地说要找律师告孟杳,孟杳被匆匆赶来的黄晶扶起来。   黄晶很会照顾人,什么都没问,甚至碍于长辈的身份没开口说孟东方的不是,只是看着她惨不忍睹的后背,心疼地说:“…这么好的大衣,不能洗的吧?”   孟杳恍然想起这是江何那天给她的大衣,终于觉得自己挺滑稽,还有点荒唐,哭笑不得。   “我送干洗店看看吧。”她说。   黄晶欲言又止好几遍,问她:“这房子你为什么不让拆呀?这是宅基地,其实最终总要拆的……”   “虽然拆了钱也不是很多,但怎么也有个十几万的……就算要分给你爸一点儿,到你手里头也不会少的呀。”黄晶很实在地劝她。   身后的凉意仍然明显,好像一道挣不脱的符咒贴在她的背上。   孟杳笑笑,是啊。为什么呢?梅月霞和林继芳为什么要替她争这么一套并不值钱的老房子呢?   孟杳仍然不解。   但她也躺在那地上过了,她可以把这句为什么还给她们了。   *   孟杳一口气开回了东城,霁亭菜场都快打烊,她进去扫荡一番,新鲜的不新鲜的鱼肉菜买了两袋子,回家就撸袖子剁肉择菜。   然后排骨在珐琅锅里、番茄汤在小炖盅里、鲈鱼在蒸箱里,她以不太雅观的姿势蹲在厨房的地板上,手撑着下巴仰头看三只锅排成一条线同时咕嘟咕嘟。   荤菜出锅后快速爆炒了一份小青菜,加一小碟凉拌莴苣丝,四菜一汤摆上桌,她自己根本没胃口。   习惯性地想发微信叫人,手指悬在输入框上,看见搭在椅背上那件脏兮兮的大衣,终究还是退出了。   最后大半的菜倒进了垃圾桶。   出门扔垃圾的时候风直往领口灌,孟杳忽然想到,这似乎是她搬到东城后,头一回家里东西没吃完。 第31章 .她很难相信江何有隐忍的、秘而不宣的心意   第二天,孟杳起得很晚,睁眼就快十点。她洗漱完直接去接莫嘉禾,然后一起去找林拓。坐上车才看见前一晚江何的微信,问她林继芳的骨灰安置得怎么样,有没有麻烦事需要帮忙。s.s.   孟杳没回,无意识地往上翻两人并不算多的聊天记录。大多是互相喊吃饭、叫聚餐,偶尔交流些琐碎小事,譬如她微信里没现金跟他换点儿、他问她有没有空去马场驯一会儿 Jasmine 之类的。   再寻常不过。   孟杳一直知道江何对自己很重要。她朋友其实挺多的,从小到大的同学同事就够多了,玩得来的也不少。但江序临很早就有了和普通人截然不同的人生,黄晶留在长岚,向斯微去了美国,莫嘉禾和胡开尔是半道交的好朋友,唯有江何始终和她一起长大。   这是际遇的馈赠,孟杳很珍惜。   她也被八卦过,不太熟的朋友知道她和江何认识多年后,会挤眉弄眼地问她,“你们俩……真不来电?”毕竟两个人都不丑,男女之间纯友谊的概率太低。   就像那天梅月霞问的一样。   孟杳从来坦荡,她的人生态度始终随波逐流,但该有的也没落下过。交朋友、谈恋爱,对她来说就是生活中应该有的事情,而在谈恋爱的层面上,江何从没出现过。就像一个人喜欢肯德基,但年夜饭的时候不会选择肯德基一样。   江何则更直接。一般没人敢向他八卦,但也有人这么问过一次,当时他话都懒得说,冷冷瞥那人一眼,意思很明确——你有病?   在伦敦,雷卡刚认识他们的时候也犯过一回蠢,二傻子似的指着江何和孟杳说:“你俩可以这样,要是 35 岁还没结婚,就凑一对呗!老友记里那俩人不就是这样的嘛。”   当时江何还没认识 Samantha,正空窗,但孟杳可是刚交了新男友,湖蓝色眼睛的伦敦男孩呢。也就看在雷卡是小孩的份上不跟他计较,她转头笑眯眯地向听不懂中文的男朋友翻译:“他说我们两个都漂亮,很般配。”   然后瞪一眼江何,使眼色,“这种鬼话你也听得下去?”   江何吊儿郎当地耸耸肩,懒得动,象征性抬腿踹了雷卡一脚。   孟杳相信她和江何的默契。这默契里包括,他们俩还会见证对方很多很多年的人生,足够幸运的话,甚至成为在对方的葬礼上念告别词的那个人。   可和她分享默契的这个人,在静岚寺为她求了二十年的平安喜乐。   每一年,他独自登上静岚寺,写一句“孟杳平安喜乐”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呢?   如果是另一个人,哪怕是裴澈、沈趋庭做这件事,孟杳都能立刻断定他的心意。可偏偏这人是江何,孟杳下意识地里寻找其他的解释,也许只是朋友的祝福,也许是他比她想的更仗义,甚至也许是一场游戏的赌注……   江何一直以来都太潇洒太敞亮了,她很难相信江何有隐忍的、秘而不宣的心意,几乎想直接一个电话打过去问清楚,她甚至觉得这是江何随便两句就能解释的问题——“想写就写呗,你太穷我替你求点福气,积德。”   她几乎可以想到江何这样说话的语气。   可字打在输入框里,又一个一个删掉。   她回复一句:[搞定了,没事。]   把手机丢到副驾驶,去接莫嘉禾。   孟杳忙于林继芳后事的那几天,莫嘉禾真的去见了林拓一面,在他工作室喝了一杯咖啡,听他聊了聊后面的拍摄计划。   回来之后给孟杳发微信,说:[林导挺正常的呀,你把人家说得好奇怪。]   孟杳已经习惯莫嘉禾这种见谁都觉得挺好的脾气了,但还是稀奇地问:[你听他跟你聊电影,不会觉得他挺疯吗?]林拓聊起电影来,总有那么一点“六亲不认”的专注,显得挺疯,孟杳领教过很多次了。   莫嘉禾回:[没有诶,他很有礼貌。也没聊太多。]   孟杳更意外了,正要问,莫嘉禾又说:[不过他的咖啡特别好喝,我很久没喝过那么香的咖啡了。]   孟杳当时盯着屏幕,见鬼了似的。她去林拓那工作室七八回了,整个暑假跟着他一块儿选角,他那儿什么时候有咖啡了?!从来都是满 38 减 15 的外卖糊弄她,每回还不忘在群里发收款码让她 AA!   因此这回去找林拓,她分外期待,想看看林拓搞什么鬼。   林拓的工作室没在写字楼,太贵,租不起。他在一个旧小区里租了个一楼带院子的两室一厅,平时自己就住那儿。   孟杳和莫嘉禾到得早,还没走进小巷先闻见小馄饨的香气,这小区里有一家早餐店,炸油条、粢饭团、烫馄饨、热豆浆,特别丰盛。   孟杳问莫嘉禾早餐吃了没,要不要在这儿吃点。   莫嘉禾欣然应好,抬眼看见林拓套个大风衣站在那扑热气的大铁锅前打哈欠。风衣只到膝盖,露一截毛腿,脚上一双亚麻拖鞋。   她碰碰孟杳的胳膊,小声道:“林导。”   孟杳抬眼看过去,心里不禁又在想——就这么个玩意儿,他会手冲咖啡?   “林拓。”她喊他一声,径直走过去。   林拓哈欠打到一半被打断,看见是孟杳,没什么反应,目光再偏移一点儿,就不太好意思了,赶紧闭上嘴巴。   “这么早。”他一贯一副懒洋洋的神情。   孟杳点点头,回身问莫嘉禾:“你吃什么?”   莫嘉禾被那锅里沸腾的馄饨吸引,眼睛一亮,“泡泡馄饨!”   孟杳想到当年她的作文,笑问:“加个茶叶蛋?”   莫嘉禾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点好了餐,三人排排站,在门口等,小区里买菜买早餐的大爷大妈络绎不绝,他们仨身处其中,竟毫无违和感。   莫嘉禾渐渐自在,对孟杳说:“我记得小时候我奶奶家也是这样的,也是小区里开一个早餐店。”   孟杳笑:“那你待会儿尝尝味道是不是也一样。”   莫嘉禾笃定地道:“我觉得肯定一样,我刚刚偷看那个阿姨包馄饨了,大拇指折进去,最后一刻抽出来,手法一模一样!”   孟杳被她逗笑噎埖,还没说话,听见林拓一句:“东城这边泡泡馄饨都好吃,应该是一样的。”   孟杳看了他一眼。   莫嘉禾被他这么一说,挺高兴,“嗯”了一声。   孟杳还想着林拓的咖啡,故意问:“可惜豆浆卖光了,少点儿喝的。林导,请杯咖啡?”   林拓似乎在放空,听到她的话,淡淡地回一句:“请什么,我家有,我给你们冲。”   就等这句呢,孟杳问:“你还会冲咖啡?我怎么从来没喝过。”   林拓不太走心地说:“那是给客人喝的。你是给我打工的,算哪门子客人?”   孟杳:“……”   莫嘉禾听这话,有点不好意思,挽着孟杳的胳膊轻声嘟囔一句:“我也不算客人吧,我是原作欸。”   声音小,但林拓还是听见了,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两秒,笑笑:“行,那就算是感谢嘉禾老师愿意把作品交给我。答谢咖啡。”   莫嘉禾礼貌地道:“不用那么客气,我不是老师。”说到这想起来,又认真解释,“哦对了,还没告诉林导,其实我本名就叫嘉禾,莫嘉禾。你不用叫我老师,叫名字或者像孟老师一样叫我嘉禾就行。”   林拓点点头,低声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莫嘉禾”,然后笑道:“好,记住了。”   三碗馄饨出锅,三人拎着塑料碗去林拓的工作室吃。   林拓进厨房冲咖啡,莫嘉禾特别礼貌地端坐在桌前,不等主人上桌不动筷。   孟杳被她端庄的姿势逗笑,伸手替她揭开碗盖,拍拍她手,“吃吧!你这么讲究他估计背地里会觉得你有病。”   莫嘉禾没被她说动,摇头笑道:“还是等一等。”   没办法,孟杳只好跟她一起等。好在馄饨也烫,需要晾一会儿。   林拓端着两杯咖啡出来,看见她俩端坐桌前,的确意外,扬了扬眉问:“怎么?”   孟杳指指莫嘉禾,“她说要等主人上桌。”   林拓笑笑,低声说了句“谢谢”,然后坐下,特别实诚地吸溜了一大口馄饨,被烫得龇牙咧嘴,哆嗦着舌头含糊说:“行了,我上桌了,吃吧。”   孟杳无言摇头,看向莫嘉禾,意思是——我说什么来着?   莫嘉禾没笑林拓,按她所坚持的,等主人动了筷,才拿起自己的勺子,小心地吹了两下,把一只馄饨送进嘴里。   只一口,眼睛一亮,咽下去后惊喜地对孟杳道:“真的是一个味!”   孟杳也笑,“确实好吃,你的作文诚不欺我。”   孟杳尝一口林拓的咖啡,也惊喜地扬了扬眉,“可以啊林导,这手艺在东城遍地的咖啡馆里也能谋一席之地啊。”   林拓轻哼一声,似乎没觉得这有什么。   莫嘉禾也喝一口,笑道:“是的,我上次就觉得特别好喝。感觉好多年没喝过这么香醇的咖啡了,在国外也没有。不过我记得以前在明德好像喝过类似的……孟老师,你记不记得以前明德校内有一间咖啡馆?”   孟杳没这个印象,“明德校内还有咖啡馆?”   莫嘉禾点头,“对,但是没开多久,印象中我出国前就关掉了。”   “那怪不得我不记得,那会儿我才没来多久。”孟杳说,又开玩笑,“要不林导发展一下副业,进军明德?”   林拓三下五除二吸溜完馄饨,起身一边收碗一边轻声一笑:“高攀不起。” 第32章 .江何绕开了所有豁达的选择   孟杳和莫嘉禾在林拓工作室坐了会儿,也没什么正事,不过是闲聊侃大山。孟杳见莫嘉禾在不相熟的人面前渐渐自在,目光往林拓那儿扫一眼,他低着头,一边听莫嘉禾轻声讲话,一边无意识地拨动着相机滚轮。   忽然笑了。   林拓抬头看她,目光淡淡,又落回去。   原本还要见见林拓选的女主角,但对方飞机晚点,两人等到快中午,莫嘉禾下午预约了心理咨询,没法继续等。   孟杳正说送她过去,莫嘉禾看了眼手机,抬头道:“钟医生说他刚好在附近。”她最近终于察觉到钟牧原和孟杳的关系不寻常,说这话时,有些忐忑,拿不准孟杳的意思。   孟杳倒坦然,“那我就不送你了。”她还记着钟牧原说要跟她谈谈,她也答应了。只是最近事情太多,她并没有很好的心情。   莫嘉禾明白她的意思了,点点头,“那我出去等他。”又礼貌地同林拓告别,“林导,谢谢你的款待,不好意思我需要先走了。”   林拓起身送她到门口,为她开了门。   等莫嘉禾轻轻把门阖上走了,孟杳手机停在刚刚搜出来的电影详情页,那是林拓的导演处女作,一部 140 分钟的文艺爱情片,大片大片的青绿麦田,浪漫但冗长。这电影看过的人少,评分两极分化,最高赞的评论说这片子有《情书》之风,第二名的评论说是东施效颦、粗制滥造、不知所云。   而孟杳现在才注意到这部电影的英文名,Thriving Seedlings.   蓬勃生长的禾苗。   嘉禾。   她看一眼林拓,想问,又觉得这事情太私人,林拓这么久一个字都没提过,说明他是不想谈的。   可林拓对上她目光,倒主动说了一句:“原来你是明德的老师。”   孟杳点头,想起来她好像确实没跟林拓聊过自己具体的工作单位,自嘲一声:“嗐,太子伴读嘛。”   林拓笑笑:“我高中也是在明德。”   孟杳顺着他的话茬问:“跟莫嘉禾是同学?”   “不算。”林拓低头整理餐桌,“我 18 年毕业。”   那时她还在英国,怪不得她不认识他。见林拓没有再多话的意思,孟杳随意玩笑了一句:“那你今年也才 22?看不出来,我以为你跟我同龄呢。”   林拓却忽然很正经地对她说:“我买这小说的时候,不知道她是作者。”   孟杳有点儿懵,没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说这个。总不会是要反悔?撂挑子不拍了?   “我是真觉得那小说好才想买来拍的。”林拓被她迷茫的神色点醒,知道自己多话了,懵了一瞬后嘲弄一笑,低头解释,“就,跟你这么一说。万一以后她知道我早就认识她,希望她别误会……她是真的写得很好。”   孟杳懂了,已然不需再问,心底一片柔软,郑重道:“好,我一定转告她。”   林拓嗤笑一声,恢复吊儿郎当的样子,“她不知道我认识她最好,你就别多话了,转告什么啊。”不等孟杳说话,他拿起桌上的日历哗哗翻,“前期准备得差不多了,挑个开机日子吧,你觉得 12 月 4 怎么样?”   孟杳愣了一下,“有什么讲究吗?12 月 4 好在哪?”   林拓嗤一声:“没讲究,就那天大家都有空。你有空没?”   孟杳问:“开机是不是就走个仪式,一上午或者一下午就行?”   “你有事?”   “朋友的生日。”事实上是江何的生日,他每年都过得热闹,几个最好的朋友都会在。往年他们会一起短途旅行、徒步之类的,这几年疫情不方便,大家还是会聚在一块儿,吃饭聊天过一晚上。   林拓见她为难,好奇地问:“男朋友?”   “不,好朋友。”   林拓好像天生有敏锐雷达,故意问:“就你一个好朋友?”   孟杳:“……”这人挑事的意图太明显。   她不接招,林拓觉得没意思,耸耸肩道:“应该没什么别的事,不耽误。”   “行。”   孟杳等到快傍晚,终于见到林拓千挑万选的女主角。人叫谈梦,川城人,在东城大学念计算机,刚从北京结束某大厂的实习回来。   孟杳听见林拓第一句就凶人家:“还没出道呢就耍大牌?”一看就是怪脾气的龟毛导演。果然,那天约会他的彬彬有礼是假象。可是刚刚呢?刚刚在莫嘉禾面前的寡言淡然、随和潇洒,是伪装吗?孟杳不禁要去想。   谈梦脱下白色风衣,里头一身黑,高筒靴包裹长腿,气质凛冽。她不卑不亢,先道歉,后解释原因,最后保证,开机之后她答应到片场的每一天绝不会迟到。要是有一天迟到,她一分钱片酬都不要。   孟杳暗道,果然还是专业的人眼光毒辣呀。谈梦这气质,活脱脱就是从那小说里走出来的人。   孟杳和谈梦简单认识后,直入主题。三人聊了聊本子,聊到天完全黑下下去。林拓没那好风度留两人吃饭,他自己也就打算点个外卖糊弄呢,起身便送客。   仅存的绅士风度是问谈梦有没有打到车,把司机信息截图给他。   哪晓得谈梦说:“我不打车,我走回去。”   “…走回东大?”孟杳吃惊道,东大离这儿,走路得要近一个小时。   “你……这么缺钱吗?”林拓也见鬼了似的问。   “不然呢,你不看看你才开多少片酬?”谈梦反唇相讥。   林拓坦荡荡道:“你实习工资那么高。”   谈梦蹬上靴子,头也不回,“要还债!”   孟杳送她回去的话还没说出口,只见两条长腿利落迈开,几步就走出了单元门。   “…她好合适啊,你怎么找到她的?”孟杳感叹。   “老章介绍的,今年东大十佳歌手第十一名。”林拓说着觉得好笑,“第十一名,还真是天生倒霉蛋。”   “…我还以为是你独具慧眼。”孟杳说,临出门瞥见他餐边柜上有一整套拼好的乐高,是老友记里 Monica 的客厅,忽然顿住了脚步。   “你一般喜欢收什么生日礼物?”   林拓看着她,内涵十足地问:“好朋友?”重音在“好”字上。   孟杳翻了个白眼,“嗯,特别挑剔又不缺钱的好朋友,所以礼物难送。”这是实话,江何的人生可以说是应有尽有,每年送他生日礼物都令孟杳头疼。虽然每年到最后她送的东西也都平平无奇,但这平平无奇也很耗费她的心神。   “那你送什么都一样。”林拓说。   “……”毫无建设性的意见,孟杳摆摆手,走了。   *   江何并没有心情考虑自己今年的生日。   他刚从孤山岛回来,在家庭群里看到江自洋转发的一则视频,说是在长岚那边的各种亲朋好友群里被转疯了。   江自洋又在点评了:[这就是政府工作没做到位,怎么能把一个小姑娘逼到地上去呢,多不体面。]   要不是何凯丽说了一句“这姑娘挺眼熟”,江何才懒得点开江自洋发的东西。   然后他看见孟杳躺在地上,躺在一堆脏兮兮的落叶上,被许多部手机、许多议论声包围。   她上午是怎么回复他的?   她说,“搞定了,没事。”   江何攥着手机沉默了很久,心里好像出现了一个洞,从前只是一道小小的疤,被他自己填满、抹平,现在却正一点一点被凿穿。   他打电话给江序临,劈头便问:“你知不知道长岚拆迁的事?”   江序临反应很快,不拐弯抹角,“知道。”   江何眉头紧皱,“你上次回国就是为了这件事?”   “嗯。”   “为什么没告诉我?”   “孟杳姐请我不要告诉你。”江序临非常诚实。   江何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声音有点哑,“你既然是为了这事回来的,怎么没看着点?她们家拆迁不顺利?”   这个江序临已经了解,他言简意赅,“之前是她家老太太坚决不让拆,和片警吵过好几次了,一直僵持。我最初提出过要帮忙,孟杳姐拒绝了。”   江序临一贯的冷静利落让江何觉得自己更加可笑,他沉沉开口:“好,知道了。”   正要挂断电话,江序临叫住他,“你打算怎么做?”   江河冷笑:“我还能怎么做?”老太太都过世了,孟杳一个人躺在那个地上,他到现在才知道。他能做什么呢?   江序临沉吟片刻,再开口仍然十分直接:“我其实一直不太理解你。”   江何没有说话。   “你只要喜欢她,那就有许多事情是做不到无动于衷的,总有一天会被她察觉。”江序临说,“你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说?这不是你的性格。”   江序临觉得自己措辞还是太委婉。事实上他不仅是不理解,他更多的是不赞同。   他首先就不赞同暗恋,其次不赞同暗恋了还要和被暗恋者做朋友,最后不赞同江何这样的人暗恋。   在他看来这是风险最大、收益最小,几乎不可能有正向结果的选择。可偏偏做出这个选择的人是江何。   大部分时间江序临都很欣赏自己的哥哥。江何天生豁达,他明明最知道人生渺渺,什么事情都不过一句“大不了”。和孟杳这件事,大不了就是被拒绝、大不了就是有点儿尴尬、大不了就是难过几年,哪怕没有孟杳,他的人生仍然精彩纷呈,过去二十年不就是么?   可江何绕开了所有豁达的选择,他既没有斩断心意,也没有吐露心意,更没有与孟杳疏远。   直接一点,江序临会说这是愚蠢。   江河没有回答他。   他轻轻笑了声,赞同江序临,“说得挺好。”然后挂断了电话。   孟杳只是察觉到他不对劲,就连拆迁这样的大事都不告诉他了,要是知道他喜欢她,会不会觉得见了鬼?   他自己都觉得挺见鬼的。   他知道孟杳害怕变故,她喜欢人生按部就班、随波逐流。譬如,南瓜锅用来炖肉、到年纪了谈恋爱、有钱就买一辆车,这些是她的波流。   他不想成为最大的那个变故。   江何很早就明白自己了,他不必成为孟杳喜欢的人,但永远永远,他不要成为孟杳不喜欢的一部分。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01-27   主页单开了昭昭映月一本江序临的故事,先婚后爱x伪暗恋文学,《将负嘉岁》,求预收s.e.n.~ 第33章 .找到自己的胡萝卜。   江何最终没有插手长岚老屋拆迁的事。他试图去寻找关系、进一步了解事情原委的那几天里,看到了孟杳发的朋友圈。   两张照片,一张协议签字,一张被警戒线围住、写着“拆”字的老屋。孟杳配文:原来拆迁也不一定会暴富。评论区一通眼红,嬉嬉闹闹。   再普通不过的一条朋友圈。   孟杳最终以这种方式将这件事告诉了他,也为自己翻了篇,特别自然,特别合理。江何几乎看到的一瞬间就理解了。   他给她点了个赞,然后在群里说:[下周我生日,去孤山岛吧。]他把那栋别墅谈下来了,还认识了一个挺有意思的新哥们。年后冲浪酒吧就动工。   众人应和,胡开尔最积极:[打牌打牌!]   孟杳紧跟:[你怎么又生日?我真想不到送什么礼物了……]   江河笑了,孟杳每年都这样,送他们这几个人生日礼物能给她愁得多长两条皱纹。大学有两年她干脆搞批发,每个人生日她都亲自烤一个蛋糕,味道特别好。后来实在是蛋糕的花样也翻不出新了,只能继续发愁。   江何回复:[便宜的不要,不好看的不要,没意思的不要。]   孟杳发来六个点,胡开尔和沈趋庭保持队形,裴澈来得晚,总结陈词:[要不今年大家就都别送了。]   江何:[……]   *   12 月 4 日那天,林拓把开机仪式安排在下午。理由非常科学:上午唐玛丽女士要直播、谈梦有兼职,两位女主角都没空。   孟杳算了算时间,也还来得及,便高高兴兴地化了个妆,拎着给江何的生日礼物先去了片场。   今年她给江何准备的生日礼物是一副马鞍,想来想去,也就这个不出错了,虽然 Jasmine 永远不缺马鞍。   林拓的制片人叫张雷,以前是在互联网做生鲜生意的,烧钱烧到最后一地鸡毛,业务线被砍,他索性辞职不干了。到现在用钱特别俭省,刨去工资,大头全花在造景和设备上,其余的,能抠则抠。   开机第一天,场景是年轻女主角被男朋友带回家见妈妈。不需要外景,张雷就盯上了林拓家,说这老小区可不就是现成的烟火气。   于是开机仪式也在林拓家。   林拓和张雷都抠,但表面功夫还是勉强顾及了。赶着午间的好天光拍完第一场后,张雷拿出两支香,让一老一少两位女主角在院子里对着也不知东南西北哪个方向象征性地拜了拜,然后敷衍地喊了句“大卖大卖”。   虽然这里谁也没指望这部片子能大卖。   但孟杳和莫嘉禾站在一块儿,还是特别真诚地鼓了很久的掌。   这点仪式做完,众人就要散。唐玛丽女士催儿子赶紧去挪车,她要去抢菜市场关门前最便宜的那些菜;谈梦说她要回实验室报到;莫嘉禾也赶着回家,因为今天邵则可能会提早回去。   林拓却从厨房里端出一盘纸杯蛋糕,还有许多杯刚刚做好、热气腾腾的咖啡。大家挤在不算大的屋子里,被飘香的咖啡牵住脚步。   “来吧,喝了这杯咖啡,各位以后就跟我一条心了啊。”林拓讲这话的时候有一点江湖气,潇洒爽朗,“这片子,我尽力,也麻烦各位托住我,拜托了。”   然后自己拿了杯咖啡,喝一口,嘴唇边一圈泡沫,“别说,我做咖啡真的有一手,应该比做导演强。”   又看向孟杳,不满地啧声:“副导躲那么远?讲两句呗。”   孟杳冷不丁被点名,愣了一愣,还是走上前,清清嗓子说:“我不是专业导演,但愿意尽全力辅助,各位这几个月如果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找我帮忙,谢谢大家。”   林拓打趣一句:“行,你这打工人的态度摆得挺正确。”   众人哄笑,很给面子地鼓了掌。   孟杳趁机多拿一杯咖啡,又薅了俩纸杯蛋糕,递给莫嘉禾。   莫嘉禾有点犯难,“…我最近有点胖。”   孟杳看她一眼,她的确比之前胖了点儿,原本瘦削的脸庞圆润了。孟杳知道这是吃药的结果。   她摇头,“不胖。”莫嘉禾现在也许说不上瘦,但跟胖绝对不沾边。   莫嘉禾看起来挺馋,蹙着眉终究也没抵挡住诱惑,接过蛋糕咬了一口,惊奇地瞪大眼睛,“这也很像明德以前那家咖啡馆的!”   孟杳愣了一下,旋即下意识地看向林拓。   他正跟张雷说着什么,笑得特别放肆,没有关注她们这边。   莫嘉禾三两下吃掉那小小的纸杯蛋糕,“唔……林导的手艺真好,蛋糕也做得好。这么小一个,应该不会发胖吧……”   孟杳看着她小鹿一般圆圆的亮晶晶的眼睛,笑了。她懂她的意思,于是又上前拿了一只蛋糕直接递给她,肯定道:“不会!”   莫嘉禾不犹豫了,笑嘻嘻地接过蛋糕,这一次吃得慢,细细品尝。   孟杳看着莫嘉禾为一只蛋糕露出多日没见过的满足笑容,而林拓在另一边,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好奇。   忽然就有点恍惚。   正发呆,手机忽的响起来。   来电显示是明德的 HRBP。   孟杳皱了皱眉。   走到没人的院子里去接电话,对面 HRBP 开口很温柔:“孟老师,假期愉快。有去哪里度假吗?”   孟杳腹诽,明德也不是人人都有出国度假的财力,尴尬地笑了两声,说在家休息呢。   明德的 winter break 在两周后,孟杳已经没课了,考虑到《泳》开机之后事多,便连着年假提前开始了假期。   今天是她假期的第二天。   平时并不关心她们这些“太子伴读”的 HR 突然打电话来问候她的假期,孟杳登时便有了预感。   果然,HR 下一句就提到她的劳动合同。   入职时她签了三年,按惯例是会自动延期,但 HR 说由于集团业务调整,明德不打算和她续约。   反正没编制,又是外企,赔偿给得大方,明德裁员一向恩威并施、干脆利落,孟杳早有耳闻。   但就这么一通电话、两分钟的时间,她忽然就失去了工作,孟杳多少有点恍惚。   手机还贴在耳边呢,忽然又铃声大作,孟杳吓了一跳,看见来电显示是项主任,无奈地接起。   “HR 是不是联系你了?”项主任平时跟孟杳嘻嘻哈哈,看着挺随和,但毕竟是在明德这种地方混了十几年的人,从集团总部到校内同事到家长关系,她在自己的位子上叫每个人都心服口服,是个能力非凡的女将军,严肃起来万夫莫开。   孟杳也不敢再不认真,老老实实地回答:“是。”   “劝退?”   “合同到期自动解除。”孟杳复述 HR 的话术,“但给了一个卓越贡献员工的 title,有 2N 的奖金。”   项主任沉默两秒,低声爆了句粗。孟杳知道是为什么。明德内部有一些派系之争,孟杳是项主任招进来的人,HR 要开人,孟杳直接被通知,一点儿预兆也没有,说明项主任也被绕开了。   依项主任的脾气,这笔账是要好好算的。   孟杳正等着她发火呢,比如说她太不争气任人拿捏之类的,可对面沉默了半分钟,只听见一句平静的:“你自己怎么想?”   孟杳愣了一下。   她还没来得及回味自己的心情。   乍然被炒了鱿鱼,同时得到了一笔高昂的“遣散费”,她只觉得有点儿意外;对于至少半年都不用去上班而不会被饿死,又好像有点儿隐隐的兴奋。   但这话她不敢说给项主任听,那根总是戳她脑袋的食指好像就悬在她脑门儿前,带着极强的压迫感。   她支吾了两秒,正打算扯两句,听见项主任冰冷的声音:“实话实说。”   “……”   孟杳苦笑一声,真就说实话了,“其实我没什么想法,刚被炒,没来得及细想呢……但实话就是,想到能白拿那么大一笔钱,以后还不用被学生家的豪车名表强暴眼睛,当下这一刻还挺爽的。”   项主任没说话。   孟杳害怕自己说得太实诚,又往回找补,“但长远考虑以后的职业发展,明德确实是难得的……”   刚开口,又被项主任打断,“行了别编了。”   “我还不知道你?你就算留在明德,就能认真为自己的职业发展打算了?还不是照样混日子。”项主任叹了口气,严肃道,“我正经问你一遍,你要是真舍不得明德这工作,我可以去跟集团谈,那些老东西总要卖我一个面子。但你要是还想不清楚呢,我也不去现这个眼。”   “你以为明德真是随随便便开人?你以前得罪过家委会,最近又请了那么多假,人家开你的理由特别充分。”   几句话讲得孟杳有些愧疚。她以前不会愧疚,哪怕项主任期待一个一百分的自己人,而她总是心安理得地拿 60 分了事。孟杳想,60 分说明合格,她做好了份内的事,又没多拿奖金,有何不可?   可今天是项主任头一回这么严肃地说她,她知道自己受项主任照顾三年,却这么不思进取,就觉得自己不识好歹。   她低声道:“…抱歉,老师。”   项主任的语气里添了点儿生动的怒意,笑骂她:“你道哪门子歉?我又不是指望你能升职才把你招进来的。我对我的选择负责。”   孟杳觉得她这话多少有点木已成舟后自我安慰的意味,没接茬。   项主任却似乎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笑道:“如果我真指望你升职往上爬,那早在你当年跑去找学生出书的时候我就该把你摁住。”   孟杳一愣,这说的是她当年喜欢莫嘉禾的文章、问她要不要出版的事?可项主任怎么会知道?   “您怎么知道?”她问。   项主任嗤一声:“你被那女生的家长投诉过,不知道吧?”   孟杳真不知道,知道了更觉得疑惑,她的行为,有什么值得投诉的?   项主任太了解她在想什么,解释道:“她们这种家庭,对小孩的署名很在意。人家家里十二岁就在荷兰办画展了,当然觉得你不会有多好的资源,推荐的出版社上不了台面。更何况你只是作文老师,出版物的选择和发表,学校里有专门的老师去负责,这关系到她们申请学校。”说到这,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什么,“而且那女生,叫什么来着……她家里好像不太赞成她写东西。当时估计是小孩跟家长提了一嘴,家长就警惕了,来跟我们反映了一下。”   “好在那女生是不是很快就出国去了?后面他们也没说什么。”项主任说着嘟囔了一句,“反正明德这地方,奇葩家长还少么,总有这样那样的要求和禁忌。”   孟杳惊了,她不知道这事还有这样一段插曲,怎么想都觉得莫嘉禾的父母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脑回路。   又想了想这次她给莫嘉禾联系的杂志社和出版社,想必也属于“上不了台面”的范畴了。怪不得莫嘉禾始终戒备,从来没有告诉家里人她要出书和拍电影。   “行了,我知道你不会舍不得明德,我也懒得为你豁这张老脸了。”项主任一通电话打完,孟杳什么都没说,她倒自己说服了自己,最后语气特别潇洒,教训孟杳,“你以后别再跟个驴似的蒙眼转圈,找根胡萝卜吧!”   孟杳笑了,她知道悬在自己脑门前的那根食指再也不会戳上来了。项主任把她恨铁不成钢的食指换成了一句祝福,祝福她找到自己的胡萝卜。   “我努力,您也早日升职啊。”孟杳回敬一句祝福,这次不嬉皮笑脸,特别真心。   项主任哼了声,挂断电话。   冬天天黑得早,孟杳收起手机抬头,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下来。   回头看屋内,人也走得差不多,剩下张雷被林拓扣下来收拾餐桌。   林拓走出来,问她:“莫嘉禾家里有急事吗?我看她走得慌慌张张,想找你又看到你在打电话。”   孟杳低头看手机,莫嘉禾给她发了微信,说已经打车回家了。   她摇摇头,“应该没有。”只是邵则喜欢回家的时候看到莫嘉禾已经在家罢了。看林拓担心的样子,又问:“她很着急?那你怎么不送她?”   林拓淡声道:“现在打车很方便。”而他也只是请她把司机信息截图给他,像他送每一个女同事时一样。   孟杳又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了,想问,可林拓表现得太淡然,她又不知道该怎么问。   林拓开口赶人了,“还不走?”他扫了扫孟杳放在沙发上的包和礼盒。   孟杳看一眼时间,已经过了五点。她觉得自己一小时内接收了太多信息,作为一个刚刚失业的人,不可避免地有些疲惫,却还是挺了挺肩膀,背上包走了。   老小区里车停得乱七八糟,她在林拓的指挥下艰难地把车挪出来,时间就过了五点半。孟杳被愈发浓重的夜色催促,一脚油门,向城外高速驶去。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01-29   今天双更,十点还有一章。谢谢大家~ 第34章 .“…我怎么就跟你们这帮玩意儿做了朋友了。”   孟杳最终还是迟到了。   周末堵车,孤山岛又并不近,她开上孤山岛时,已经到了八点。   她在不见尽头的海边公路上一直开着,总觉得怎么也到不了地图上那个终点。终于看见一片别墅群时,孟杳放慢车速,仔细辨别着江何发来图片里的那一栋。   尚未开发完全的地盘灯光很暗,耳边回响着海浪拍岸的声音,让人无端觉得更冷了一些。   她把车停在路边,抱着礼物盒子走下去,谨慎地踩在软绵绵的沙滩上,没走几步,远远地看见江何站在墨色的海浪前,嘴里叼着烟,一点星火,明明灭灭。   孟杳忽然顿住了脚步。   江何穿着一件黑色大衣,这个人当然是不会有什么“过生日穿黑色不好”的忌讳的。身影挺拔颀长,显得清癯孤寂,让她想起他跪在灵堂的那三天,也让她想起香火稀疏的静岚寺里也有人年年落笔的功德簿。   自她从静岚寺回来,这是第一次见他。   她以为自己会很平静,会一如往常,可似乎没有。她心里涌动着什么,并不平静。   正当恍惚时,江何似乎看见了她,“孟杳?”   叫了一句,孟杳还没来得及应,就听“咣”的一声,然后眼前一片大亮。   江何举着一个巨大的手电筒对着她,将方圆十几米的海滩都照得一览无余。   “……”孟杳心里那点暗涌,一瞬间归于平静。   “愣那干嘛,还不够迟?”江何开口,没什么好气。   孟杳撇撇嘴,抱着礼盒走上前,嘀咕:“…你哪来这么大的手电筒。”   说到这个江何更无语了,“裴澈刚送的生日礼物。”裴澈这缺德玩意儿最近被绑回去继承家产,整天忙得不见人影,拨冗来参加江何的生日聚餐,还说实在没空给他准备生日礼物,就那天视察工地的时候恰巧看见这种手电筒觉得不错,很适合夜晚黑漆漆的孤山岛,特地向工人买了一支新的送给江何。   江何从大衣兜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丝带给孟杳看,“他还绑了个蝴蝶结送来的,操!”   孟杳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其实……就心意来说,确实挺用心的。我刚一路开过来,真的挺黑。”   江河不爽地睨她,“…我怎么就跟你们这帮玩意儿做了朋友了。”一个迟到,一个生日送手电筒,还有一个带着女朋友来,上来就赢了他两万块——谁他妈有一点对寿星的基本尊重?!   孟杳笑笑,解释道:“那边开机仪式搞得有点晚,路上又堵车了,对不住啊。”想了想,还是没说自己刚失业的事。过生日,就别扫兴了。   江何哼一声:“真对不住待会儿就帮我把胡开尔虐哭,我过生日不想输钱。”   孟杳爽快地应他:“好说好说!”   进屋,牌桌却已经散了。胡开尔在开放式厨房捣鼓吃的,沈趋庭尾巴似的在她身后。裴澈和雷卡两人靠在沙发上打游戏。桌上满满一席菜,没怎么被动过筷,倒是酒已经空了两瓶。   孟杳乍一眼看过去,这确实不太有个生日宴的样子。除了雷卡新染一头绿毛,独自醒目。   “…我怎么觉得你今年生日这么不热闹呢?人好像少了很多一样。”孟杳自言自语地念叨了一句。   江何还没说话,沈趋庭转身贱兮兮地道:“这还不明显么?往年我们几个,至少有仨带家属啊,今年只有我喽!”   话虽欠扁,但似乎一语中的。孟杳想了想,确实,往年江何生日的时候,他们几个几乎都在恋爱中。最热闹的是那一年在伦敦,所有人都带着伴,大家挤在一块儿喝酒聊天,德扑打了通宵。   裴澈和江何两人的眼刀飞过来,沈趋庭反而更得意。直到江何冷笑一声:“那要不让你今年的家属认识认识往年的家属?毕竟你带人不重样,明年是不是又换一个?”   说着就喊人:“胡开尔——”   沈趋庭急了,扑上来捂江何的嘴,“做个人吧你!”   胡开尔听见人喊,这才转身,看见孟杳,一张沾了面粉的花脸上扬起一个极明艳的笑:“姐们儿,你终于来了!快来教我,我想做金条蛋糕,怎么就捣鼓不明白呢!”   孟杳被她明艳的笑容感染,心情不自觉地被调动起来,笑着问江何:“你今年生日蛋糕吃这个?”   “我把生日蛋糕交给她?”江何一脸不屑,“那我生日和忌日就同一天了吧。”   胡开尔白他,“那待会儿你别吃!一口别吃!”   江何轻嗤一声:“…放心,我惜命。”   胡开尔搂住孟杳的胳膊,“孟杳做的你也别吃!”   江何:“…你管我。”   孟杳挽起袖子,被那一桌狼藉震惊了一下,从料理台上的杏仁粉和蔓越莓勉强辨认出胡开尔说的“金条蛋糕”是什么,问:“你要做费南雪?”   胡开尔哦哦两声:“对对对!就是这个,financial,花里胡哨的译名,真烦。我就记得它成品像金条,嘿嘿。”   孟杳笑问:“怎么想起做这个?”   胡开尔指了指沈趋庭,“他说喜欢吃啊!”   沈趋庭得意极了,像只开屏孔雀似的在江何面前炫耀——看见没?看见没?这就是家属!我有家属你没有!   江何今晚嘴尤其毒,微笑着道:“嗯嗯,你尽量明天再吃,别死我生日上。”话毕,又补一句:“不对,以她这个速度,你明天能不能吃上还不一定。”   胡开尔不跟他吵了,很虚心地问孟杳:“不是都说这个蛋糕很简单的吗,我怎么就搅不明白这个面糊……烤失败两次了。”   孟杳见她热情满满,有点不忍心地道破现实,“是不难,黄油煮一下就好。但可能确实要明天才能吃上了……”   “啊?!”胡开尔瞪江何,“你别听他乌鸦嘴!”   “但,费南雪的面糊做好要冷藏一晚上,再烤。”孟杳缓缓道出现实。   江何见沈趋庭和胡开尔一脸懵,终于痛快了,放声大笑。笑声爽朗,引得裴澈和雷卡来看热闹,两人也抓紧时间看沈趋庭笑话。   一点儿小事,几人笑得傻子一样。这生日,终于有了点儿往年的闹腾样。   胡开尔狠狠剜那几人一眼,不屈不挠,“明天就明天!那我现在把面糊做好,孟杳你教我!”   孟杳乐意被她支使,呵呵笑道:“好,其实挺简单的,我以前也教人做过。”   胡开尔两眼放光,“教谁教谁?男朋友?!”她对孟杳的感情史特别感兴趣,因为沈趋庭说孟杳的前男友每一个都长得好看。胡开尔天生大大咧咧,谁都不羡慕,谁都不崇拜,唯独对帅哥收割机不吝激赏。   没等孟杳回答,沈趋庭噗嗤一声,终于找到反击的机会似的,扫一眼江何,幽幽道:“这你得问我们江公子啊!”   江何冷冷睨他,不说话。   孟杳揭晓谜底,指指江何,“教他女朋友。”   “哦,她给他做啊?做得特别难吃?”胡开尔的表情已经开始幸灾乐祸了。   孟杳看一眼脸色平淡的江何,又看一眼满脸写着看好戏的沈趋庭他们,叹一口气,怎么今天说大实话的角色总落到她头上。   “不是,她给她老师做。”   沈趋庭紧跟着划重点:“然后把江何甩了就跟这老师在一起了。”   胡开尔眼睛圆睁,惊讶之后看江何的眼神多了一丝同情,“你还有这经历呢?”   江何却八风不动,点点头,微笑道:“嗯,我前女友很棒。你要向她学习一下找男朋友的眼光么?我可以给你推微信。”   胡开尔被他笑得脊背发凉,“…你变态吧。”   江何得意一笑:“真不要?你不是挺喜欢我前女友的么。”   胡开尔皱眉,“我喜欢你前女友?你有病吧我都不认识她。”   “Samantha Yeoh,不认识?你穿她的联名不是挺勤?”   胡开尔声音平地拔高两个度,“你前女友是 Samantha Yeoh?!那个超模 Samantha Yeoh?!你小子何德何能啊?!”   江何点到即止,不跟她多说。   胡开尔却想着不对劲,“她现在的男朋友是她品牌的设计师,也是她以前的老师……”她嘀咕着,倒吸一口凉气,“他俩一起绿了你?!”   “…人家没绿我。”江何无语了,“你对你偶像的人品能不能有点信心?”   他摇摇头,一副跟傻瓜没话聊的表情,走到孟杳身边瞅了眼慢慢出现焦糖色的黄油,顺手给她递了个过筛器。   胡开尔又被怼得没话说了,上前把江何挤开,“我做蛋糕,有你什么事儿啊!”   江何奚落她,“都是孟杳在忙活,你做了什么?”   胡开尔有点心虚,嘿嘿冲孟杳笑。   沈趋庭帮腔,又把话题扯回江何身上。他坐在开放式厨房的吧台上,开了瓶酒,闲散地问江何:“说到这事……虽然隔了三个月,但兄弟,你真不介意?她跟她那老师可老早就有来往了,熟得很,还跟你在一块儿的时候就给人家做蛋糕啊。跟你分手三个月就跟他在一块儿了,啧,不经想啊。反正换我我是挺膈应的。”   Samantha 跟江何在一起近一年,那会儿是伦敦留学生圈子里最耀眼的一对情侣。这两个人交往,注定了低调不起来,分手也分得人尽皆知。当时不知道谁拍到一张照片,Samantha 拎着包从餐厅离开,而江何坐在原位上目送她的背影,两个人的表情看起来都很落寞。   就这么一张照片,因为男女主角相貌身形出众得像电影明星,被演绎出了很多版虐恋情深的故事。   又因为 Samantha 三个月后和她的老师在一起,并很快合作推出了个人服装品牌,事业一飞冲天,就有很多人断言,江何被绿了。   但他们这帮朋友是知道的,江何跟 Samantha 是和平分手,两人都没太伤神。要说起来,江何回国后也交了女朋友,也不过就隔了五个月而已。   Samantha 当时请孟杳教她做蛋糕,孟杳也以为是做给江何,还赞她的选择明智,费南雪做起来最简单。   结果 Samantha 笑着摇头,“做给江何干嘛?他肯定会觉得浪费时间浪费精力,不如两人一起去餐厅!”   孟杳笑了,江何确实是能说这种话的人,大概也算一种会疼人的表现?   Samantha 很真诚地说:“我是要送给一位老师。我的毕业设计,他帮了很大的忙。”   孟杳理解地点头。给老师准备礼物是件棘手的事,买的东西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合适,价格上的品牌上的考量也多,自己亲手做的蛋糕,确实更妥帖。   她们那一次的蛋糕做得很成功,后来 Samantha 还专门请孟杳吃了一顿昂贵的日料表示感谢。   江何懒懒散散地靠在吧台桌上,似乎觉得沈趋庭的问题好笑,“我介意什么?她又没脚踏两条船。”   “话是这么说……”沈趋庭啧声,这种事情很微妙,不计较也就罢了,但细论起来,总会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让人膈应。   可江何是真不介意,哪怕细论一万遍,他也觉得 Samantha 坦坦荡荡,轮不到他介意。   “她那么快就能找下一个,你不会觉得她不是真心喜欢你么?”沈趋庭认真地问。   “多喜欢算真心喜欢?”江何反问。   沈趋庭噎住了,答不上来。   江何伸长手臂到料理台上顺了两颗蔓越莓丢进嘴里,撒了一层糖粉,挺甜。   “谁规定谈一次恋爱就得痴心到老,谁刚谈恋爱就能确定是这人了?不都得谈了才知道么,没到那份上,就好聚好散呗。”   “她跟我谈了场恋爱,对于自己理想伴侣的样子更清楚了一点。然后我俩分手她找到了更合适的人。这不挺好,算我功德一件。”江何漫不经心地笑。   沈趋庭被他唬得一愣,半晌竖起个大拇指,“行,你牛。”   孟杳低头搅拌着和面盆里的黄油和蛋清,耳朵却不自觉被江何的话吸引。在几人说笑调侃的间隙里,状似不经意地抬头,随口插一句——   “那你呢?你对自己理想伴侣的样子清楚了么?” 第35章 .未来几十年的生日礼物,是不是真的会一直送啊?   胡开尔咋咋呼呼地关照蛋糕的每一步进展,裴澈和雷卡又回到客厅打游戏,孟杳一边搅面糊一边闲聊似的问出的这个问题并没被多少人听到。   沈趋庭倒是听见了,乐呵呵地接腔,“是啊,你道理一套一套的,你自己呢?”   江何却愣了一下,抬头看孟杳。   她专注于手头的蛋糕,鬓边有一绺头发垂下来,又被胡开尔快手地绾回耳后,露出半张圆润白皙的脸。   好像真的只是随口一问,参与一下他们的聊天。   可孟杳以前是不会问他这样的问题的。   他们这帮人里,他的感情生活是最不受关注的。有沈趋庭一年换仨女朋友的缤纷在先,裴澈那段扑朔迷离的初恋在后,他谈的几段恋爱,太没看点。这么多年,唯一能说道说道的,也就是 Samantha 跟他分手后很快又和老师在一起的事。   孟杳不喜欢过问别人的感情,对八卦也缺乏好奇心。沈趋庭好几任女朋友都约她逛过街,她闲来没事时也会应邀,愣是一句话没多说过——不会替沈趋庭说好话,但对方意有所指地套她话说“沈趋庭前女友那么多,会不会劈腿啊”的时候,她也只是诚实地回答:“他人品还行,没出过轨。”   沈趋庭这么缤纷的感情生活她都毫无八卦欲,对江何就更没好奇心了。她也了解江何这种人来去自由,是不会思考“理想型”之类的问题的,所以她从来没问过。   江何心里忽然有点慌。   孟杳却转了身,撕开一袋新的杏仁粉,轻声向胡开尔介绍下一步的做法。   好像随口一问,随口又忘了,并不是真的关心。   江何收敛情绪,玩世不恭地笑:“我用得着理想型?”   一贯的嚣张语气,意思很明显——谁跟我在一块儿不都开开心心?理想型都是你们这些不会恋爱的人才在意的东西!   沈趋庭白眼一翻,就知道他没什么好话,杯中酒饮尽,继续黏着胡开尔去了。   蛋糕到了收尾阶段,孟杳被沈趋庭挤出厨房,对黏糊糊的小情侣投以鄙视的眼神,坐到江何身边,一边问他“今天喝了几口?”,一边给自己开了瓶新的。   这儿酒管够,她索性直接握着细细的瓶颈,碰了碰江何的杯,“祝你又老一岁?”   江何回碰她的酒瓶,“小爷风华正茂。”   “那什么时候再谈个恋爱?别白风华正茂啊。你今天这生日过得也太没劲了,不是你的风格。”   她听到江何的回答了,四两拨千斤,将她心底的踟蹰揭过。于是轻松说笑,一如往常。   江何低声笑了笑,垂着脑袋点了点头,没看她。   他不说话,她也没话接了,继续笑着喝酒。   目光却不经意落在他叩着酒杯的手指上,修长苍白,叫她心里仍旧暗灯明灭,无法彻底敞亮起来。   胡开尔终于调好面糊,放进冰箱里等待明天赏味。几个人出门去到沙滩上,雷卡拖来一箱烟花。   这就是他的生日礼物了。   雷卡皱着奶呼呼一张脸,理直气壮:“哥,今年就送你这个了,经济危机中。”他怎么都不愿意回家相亲,为此还故意把头发染绿,气得他爸妈脸也绿,果断把他信用卡全停了。他又刚卖了车,只能整天耗在江何这白吃白喝,还美其名曰替他盯场子。   江何觉得自己今年必是命犯太岁,怎么就哪哪儿都不顺。不咸不淡地哼一声,指着裴澈,“还行,比这个狗东西有良心。”   裴澈手里举着那个巨大的电筒给大家照明,淡然颔首,“不客气。”   孟杳适时拿出自己准备的马鞍,心里觉得挺好,今年这几个款爷都不砸钱了,对比下来,她的礼物显得非常低调奢华有内涵,于是很有底气地说:“抵我半月工资呢!”   江何收下那马鞍,拿在手里,能摸出来质感极佳,他却皮笑肉不笑地揶揄道:“我生日还是马生日?真难为死你了,要不我明年再养条狗,衣食住行包圆了,你还能再送四年礼物不用愁。”   孟杳乐了,“那感情好,你争取再多养点猫啊鸟啊的,我几十年的礼物都不用费脑子想了。”   胡开尔就爱看江何被怼,在一旁拱火,“好主意好主意!”   江何却没生气,反而笑开来,应了,“行啊,我真养了,你最好几十年一直送……”   他轻飘飘的尾音被淹没在骤然爆发的烟花声中,一头绿毛的雷卡攥着打火机从海浪边跑过来,“江何生日快乐!!!”   巨大的烟花升空,将人心里的犹疑都照得无处遁形。   江何仰头看那绚烂的烟花,同朋友们的笑容和祝福一样明亮,明亮到他没有办法在这一刻悄悄扭头看一眼孟杳的表情,去等她回答,未来几十年的生日礼物,是不是真的会一直送啊?   我真的打算养猫养狗了,他想,鸟和兔子也行,乌龟也行,乌龟活得更长。   烟花几分钟就燃尽,沙滩上却没有沉寂下来。   沈趋庭追着雷卡薅他那头绿毛,胡开尔眼疾手快地爬上那辆新买的沙滩摩托,载着孟杳尖叫着一圈又一圈地奔驰。   江何在冬日的焰火中听到了他最好的朋友们对他新一岁的祝福,真诚坦荡,一如往年。   挺好,他踢了踢脚边踩住的一片贝壳,笑了。   *   第二天,其他人都还在睡,孟杳早早起了床。毕竟是副导演,再加上刚刚失业,她破天荒敬业起来,打算去片场给林拓帮忙。   她走到厨房,先拿出胡开尔昨晚调的面糊,贴了张便签写好烘烤注意事项,又顺手做了几份快手早餐,碾蛋三明治加酸奶碗。   刚做完,听见楼上传来开门声,紧接着有人站在楼梯口问——“谁这么早?”   是江何。   清晨刚起,他声音里透着一股沙哑的慵懒,低沉磁性。   孟杳蓦地木了一秒,没答话,江何见状便要走下来。   听见他下楼梯的脚步,孟杳忙道:“我!我片场还有事,得先走,给你们做了早餐,下楼可以吃!”   然后背上包就往外走,“走了哈!”   她三步并两步走到门口,听见江何的脚步声折返,而后是楼上卫生间门被关上的声音,夹着懒散的一句——   “哦,注意安全。”   别墅里恢复寂静。   而孟杳隔着玻璃门看见屋里吧台上她自己打算吃的那个三明治,心头一阵莫名——“我紧张什么?”   她空着肚子上了车,没看见有人站在露台上目送她走远。   到东城快中午,今天的片场仍然在林拓家。孟杳饥肠辘辘,停好车后先去早餐店打包了一碗馄饨。   闻着香气,想到莫嘉禾,便给她发消息问:[今天要不要来片场?给你打包一份馄饨?]   等了几分钟,莫嘉禾没回复。孟杳也不奇怪,她回微信一直不太勤,拎着自己的馄饨往林拓家走。   路上遇到搬道具的林拓和张雷,一人抱俩青花瓷花瓶,胳膊上还勾着几幅装饰画。   孟杳知道这是新添的置景道具,伸手要帮忙。   被花瓶挡住视线的林拓看见凭空出现的一只手,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用手腕一推,他的花瓶还牢牢抱在怀里,孟杳却被推得一个趔趄,滚烫的馄饨洒出来,雪白的羽绒服一片遭殃。   哗啦一声,林拓才反应过来不对劲,挪开花瓶一看,居然是孟杳。   还是张雷反应快,轻手轻脚地搁下花瓶,扶着孟杳的胳膊,“没事吧?!全脏了,我靠,这衣服算是废了!”   孟杳仔细看了看自己的袖子,想着自己难得工作积极性如此高涨,作为一个便宜副导演主动跑来帮忙,居然出师不利,自嘲地摆摆手,“不用,我拿去干洗看看。”   林拓又是愧疚又是匪夷所思,不知所措了半天,问:“你怎么来了?”   孟杳再一次恨不得把几个月前跟他看对眼的自己戳瞎,白他一眼,“不是你让我来当副导演?”   “但你不是有正经工作?”林拓是真纳闷。他邀请孟杳当副导演当然是发自真心,他直觉孟杳会是个很棒的故事家和记录者;可他又并没抱太大的期待,孟杳看起来并不是很有热情的那类人,他以为她顶多能做一个不出错的辅助。   孟杳心里莫名地有一种受挫感,这种感觉已经多年没有过了。往前追溯的话,大概就像五六岁上小学的时候,兴致勃勃地穿了新衣服背好小书包,到了学校却发现课桌破、老师凶、同桌鼻涕还多。   她撂下一句:“被开了。”把稀烂的饭盒并一袋子汤汤水水丢进垃圾桶,脱下羽绒服瑟缩着冲进林拓家。   东城不供暖,孟杳不得不穿上张雷买来给穿反季戏服的演员保暖的备用军大衣,缩成个鹌鹑坐在监视器前度过了她正式作为导演的第一个下午。   隔三差五她还脱下军大衣下场帮忙,陪精益求精的谈梦顺台词、给过于热情的唐玛丽女士降降温,甚至帮两位女主角整理发型,她这副导演当得特别任劳任怨,每次缩着脖子去缩着脖子回,鼻头一次比一次红,看得林拓傻眼,啧啧啧地给她比大拇指,“敬业!”   孟杳回他一个微笑,“彼此彼此。”明明他也不断来来回回,调道具、镜头、台词,冻得脸都白了。   演员拍到六点收工,孟杳留下来帮林拓和张雷收拾收拾现场,顺走了一件军大衣,再坐回车里已经快八点。   手机里多了很多消息,胡开尔一人就占了大半,夸她做的三明治太好吃以后一定要教她,夸她留下的便签很详细帮助她烤出了非常成功的金条蛋糕而江何这个不要脸的家伙一个人吃了三块,甚至连她写在便签上的字她也夸,说好看、书法家!   她一个人在孟杳的屏幕里热热闹闹地讲了很多,孟杳哭笑不得,回了一串表情包说谢谢。   紧接着看到莫嘉禾的消息,在她发送消息两个多小时后,她回复说家里事忙,最近可能不方便去片场了。   孟杳皱了皱眉,但终究没多问。她们俩越是相熟,莫嘉禾似乎就越不愿意跟她谈论她的家庭。孟杳曾经就这个问题问过钟牧原,他的回复一如既往的温和,他说她们是朋友,那就按照朋友之间舒适的方式相处,更难的部分,交给他这个医生。   他不再告诉她莫嘉禾的病情状况,每次都说她已经好转很多;他也不再提及“参与治疗”、“协助治疗”的字眼,这让孟杳感激。   她更想做莫嘉禾的朋友,像所有普通的好朋友一样相处。总是被提醒莫嘉禾是抑郁症患者、而她需要对她的治疗负责,对她来说是巨大的压力。孟杳知道自己不能胜任朋友之外的任何角色。   孟杳回复完莫嘉禾才看见最后一条消息。   是少有联系的房东,很有风度的东城老太太,微信措辞有礼:[孟小姐,近几天是否有空?关于你的租约,我们谈一谈吧。]   孟杳大致知道是什么事了。   她在车里坐了很久,沉沉地叹了口气,发动车子去面对接踵而来的又一件不如意。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 ー̀εー́ )   一些你怂我也怂但你不甘心我也不甘心的互相试探。 第36章 .“那住我家吧,借个房间给你。”   孟杳回到新梅雅苑才发现房东太太已经等在楼下。入冬的天,单薄的老太太裹一件蓝色棉衣,脊背挺直的。她身边跟着人高马大、身穿一件短款羽绒服的儿子,揣着兜,倒显得背影瑟缩。   何阿姨的儿子是来找孟杳要赔偿的。   林继芳在这间屋子里过世,那天救护车来的阵仗很大。孟杳知道何阿姨一早心里就为难,因为她这一个月给她发了好几条微信,嘘寒问暖,但始终没有点破主题,毕竟是体面人,孟杳的亲人刚过世,她不愿意开口。   孟杳一直想着主动和她协商,但事情太多,耽误到现在。   就等到了何阿姨这个特别盛气凌人的儿子。   他劈头便埋怨孟杳不厚道,屋子里多一个租客常住本就不合规矩;又说他母亲是靠这套房子养老的,现在房子成了凶宅,以后租或卖都难,这孟杳要负责任;最后点明诉求,孟杳得赔钱,不然就上法庭。   孟杳知道从法律上讲房东是没有立场向她索赔的,可她不想把事情做得太难看。   她记得第一次看房时见到何阿姨,她刚从琴行上课回来,穿一件简单又时髦的米白色风衣,背了一把大提琴,满头银丝间写满风华。   何阿姨那时刚退休,但被一家有名的琴行请去代课,儿子说琴行离他家近,便把她接到家里住。   她是孟杳从没见过的那种老太太,叫孟杳第一面就心生好感。   租房三年,何阿姨涨了两次价,但逢年过节寄来的点心水果更多。每一份礼物都细心妥帖地包装好,叫同城快递送过来,附一张亲手写的卡片,简练一两句祝福,有几乎不像现代人的好风度。   孟杳试图问何阿姨的意见,却总被那男人打断。他满口说着“不要欺负我妈心软”、“老人家不懂”,阻止孟杳与何阿姨沟通。   孟杳筋疲力尽,陷入僵局不愿再争吵时,一直沉默的何阿姨忽然爆发了。   她很用力地搡了一下自己的膀子,从儿子的手臂下挣脱,然后退了一步远抬头质问他:“我怎么不懂呢?我也是音乐学院本科毕业的,我在重点中学教了一辈子书,我的学历和工资不比你差,我为什么不懂呢?”   他儿子也懵了,低声哄了几句,见她坚决不要孟杳赔偿,也火大了。母子俩当着孟杳的面大吵一架,家里头拿何阿姨当免费保姆、借何阿姨存款退休金买房的腌臜事全抖出来,一地鸡毛。   最后男人恼羞成怒,摔门而去。   何阿姨鼻翼翕动两下,硬生生将委屈的眼泪忍下来,再抬头依旧对孟杳笑:“孟小姐,我不需要你赔偿什么,这在法律上都是没道理的。只是可能要麻烦你,能不能尽快搬出去?”   “押金和多付的租金我全数退给你,我知道这有些突然,但如果可以的话,一周内,行不行?”何阿姨条理清晰,不卑不亢。   “您是要自己住吗?”孟杳看着她问。   何阿姨眼神闪烁了一下,笑了笑,“是的,所以麻烦你了。”   孟杳点头,“我明天就搬出去。”   “不急,不急……我知道这太匆忙,一周内就很好了。”   孟杳笑着摇头,大言不惭,“不匆忙,我朋友很多,想找房子随时都有!”紧接着又问:“您今晚……要不就在这里住吧?我刚好把卧室收一收,很快。”   “不用不用!”何阿姨反应强烈地拒绝了,“没有那么匆忙的。”   孟杳沉默,她怀疑何阿姨今晚并没有地方可去。   何阿姨看着她顿了两秒,笑着拿出手机给她看,“我今晚准备了好地方呢。你看,这是我在抖音上抢到的酒店。”   孟杳看了一眼,的确是某高级连锁酒店两天一夜的体验券。但是验券日期快过了,想必已经囤了很久很久。   “我想去泡一个澡,明天还有早餐和下午茶……这家饭店的蝴蝶酥很不错的,我以前很喜欢的。”何阿姨盯着手机屏幕,有点像在自言自语,忽然又抬头问她,“这种券,不是骗人的吧……我是不是去那个酒店,让人家扫一下码就可以啦?”   孟杳笑了,肯定地点头,“是真的,您带好身份证就行。”   何阿姨高兴地点头,似乎又有点不好意思,用很小的声音说:“其实这种东西,我是真的不太懂了……老啦,越来越差劲……”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手机屏幕的亮光映出她深刻的皱纹和被皱纹包裹住的,一双黯淡的眼睛。   和孟杳第一次见时很不一样了。   孟杳很难过。   “我送您过去?”她问。   何阿姨似乎有点惊讶,愣了几秒摆手,“不不,不用了,我会用打车软件的。”   孟杳这次没那么客气,她自作主张地揽着何阿姨的肩,“顺路呢,刚好我去找朋友让他帮我留意租房的事情。”   何阿姨没再拒绝,但仍在小声道歉:“真不好意思,让你这么匆忙……”   *   孟杳看着何阿姨穿着那件不太好看的蓝色棉服走进酒店大厅,背影依旧挺拔优雅。   她又在车里呆坐了很久,回过神来的一刻看见街角有个男人勾着背抽烟,盯着垃圾桶的目光专注得几乎有些深情,忽然觉得自己也像一个被生活摧残不愿意回家的中年男人。   她自嘲一笑,想了想,拿出手机打给胡开尔。   视频接通,胡开尔看起来在车上,开朗地问她:“怎么啦姐们儿?”   “你还在孤山岛吗?”孟杳问。   “正回呢。”   “问你个私事……你现在,是自己住还是和沈趋庭住一块儿呀?”孟杳硬着头皮问。   胡开尔并不介意,反而哈哈大笑,“自己住!我才不跟他住呢,他睡觉打呼!怎么突然问这个?”   “那我这两天,能去你那儿借住一会儿么?”说不清为什么,孟杳有点抗拒住酒店。大概是她觉得自己最近已经够倒霉了,再一个人住酒店的话,过于凄凉。   “当然可以啊!”胡开尔严肃起来,“你遇到什么事了吗?”   孟杳自嘲:“被房东扫地出门了。”   “——什么时候?”视频里却忽然插进一道男声。   孟杳吓一跳,“江何?”   镜头向前移,孟杳看见江何坐在驾驶座上开车,目不斜视,但紧皱的眉示意他在等一个回答。   胡开尔说:“…我们一块儿回去呢。”   孟杳:“……”   “什么时候?”江何又问了一遍。   “…今天。突发情况。”孟杳极简回答。   “现在在哪?新梅雅苑?”江何问得也简略,但无端透着一股让人屏息的凉意。   “…嗯。”孟杳没说其实她像一个颓废的中年男人一样坐在车里思考人生,就差来根烟了。   “我去找你。”   江何说完这四个字就没话了,镜头在他平板无波的侧脸上停了一会儿,又被悻悻地收回去,挂了。   *   孟杳赶在江何来之前回了新梅雅苑,刚进门听见楼下有喇叭声,到窗边一看,果然是江何的车。   老小区停车老大难,他正一点点往花坛车位里挪。   孟杳就站在窗边看,早晨从海边别墅慌忙跑路的诡异心情又弹回身体里,她一边有点紧张,一边仍然莫名地想不通自己有什么可紧张的。   直到江何下车,冷不防往楼上看了一眼,她像做贼似的往回一闪,胯骨磕在沙发角上,疼得钻心。   但也疼清醒了,心里骂了一遍自己有病,就提前去把门打开了,然后瘫在沙发上等人来。   两分钟后电梯“叮”一声响,江何推门进来,“门就这么敞着?你知道现在几点?”   他这个一如既往拽上天的语气倒叫她放松,瞬间又自在了,“…不是给你开的么。”   “两分钟足够任何人闯进来把你捅成筛子。”   “……”   江何来过她家无数次,大部分时间是瘫在沙发上,但今天那小小的双人沙发却被她自己占据了,他竟忽然有点无所适从。   环顾了一圈,拖出餐桌下一把椅子坐下,问:“怎么回事?”   孟杳抱着个枕头,“凶宅,房东找我赔钱。”   江何皱眉,“他说这是凶宅?”   “啊,死过人嘛。”   “狗屁。”江何眉眼沉下来,“你把房东电话给我。”   “没事,已经不用赔了。”孟杳摆摆手,“本来也不是房东本人要赔,是她儿子,挺混蛋的。现在房东本人要住回来,所以让我搬出去,租金押金全退。”   孟杳低头看手机,何阿姨已经微信转账给她了,还发了长长一段话再次道歉。她把手机屏幕亮出来给他看,“看,老太太特别有风骨。”   江何没什么兴趣了解这位有风骨的房东太太和她儿子是怎么回事,心里憋着气呢。   孟杳这段时间接连出事,流年不利,他都想回长岚寺问问那不靠谱的佛祖,收了钱不办事是几个意思?   而如果不是他恰巧和胡开尔在一辆车上,他有可能连这件事也不知道。   真有意思,她和胡开尔才认识几天?   “她要你什么时候搬?”江何问。   “一周内。”孟杳说,“但我打算明天就搬走。老太太也挺不容易的,耽误久了她未必有地方可去。”   “打算住哪?”江何语气听起来轻飘飘,事不关己似的,“一直赖胡开尔家?”   “当然不是,过渡而已。”   “收拾东西,我给你订个酒店。”江何说着拿起手机。   孟杳语塞,“…我是自己订不起酒店还是怎么着?”   “你那抠抠搜搜的德行,会给自己订什么好酒店?你这么多锅,订个小标间能放下?”江何硬邦邦地刺她。   “我干嘛把所有东西都带到酒店去?我不能找到房子一趟一趟搬?你脑子有病吧。”   孟杳气笑了。这人风风火火跑她家来,就是为了奚落她没钱订豪华酒店么?她要是想住酒店的话,干嘛打电话给胡开尔求借宿?   这段时间接连面对林继芳去世、失业、被房东赶,她虽因为一贯的佛系而保持了基本的情绪稳定,可看到江何这个欠扁的样子,就有点想顺水推舟,好好地吵一架。   反正江何嘴也毒,两人既能吵得起来,又不会真伤感情。酣畅淋漓地发泄了,多少能痛快点。   可江何居然没生气。   他沉默几秒,看着她,放下了手机。“不想住酒店?”他平静地说,“那住我家吧,借个房间给你。”   他说着起身,“基本东西收一下,要不要帮忙?” 第37章 .从高空坠落,却被一张云朵兜住,乘着云朵安全返航   孟杳愣了,怎么不按她设想的剧本走?江何变聪明了,好似能完全洞悉她的想法。她在这种事情上不至于刻意顾及“男女有别”,反正只是紧急情况借宿而已,江何以前还知道她家备用钥匙在哪呢。“愣着干嘛?”江何站在客厅里看她,她才恍然发现她租的房子真的有点小,或者是他太高。总之他在那一站,空间就变得无比狭窄似的。“…哦。”孟杳愣愣地应了一声,进卧室去收拾东西了。完全忘了自己原本打算找人吵一架来着。   孟杳愣了,怎么不按她设想的剧本走?   江何变聪明了,好似能完全洞悉她的想法。   她在这种事情上不至于刻意顾及“男女有别”,反正只是紧急情况借宿而已,江何以前还知道她家备用钥匙在哪呢。   “愣着干嘛?”   江何站在客厅里看她,她才恍然发现她租的房子真的有点小,或者是他太高。总之他在那一站,空间就变得无比狭窄似的。   “…哦。”孟杳愣愣地应了一声,进卧室去收拾东西了。   完全忘了自己原本打算找人吵一架来着。   孟杳把衣物全收拾出来了,装满一只 28 寸的行李箱。又拖出另一只 32 寸行李箱,去厨房把她宝贝的那些锅碗瓢盆也装好。   她没喊江何帮忙,江何真就大爷似的瘫在沙发上看。   一边看一边阴阳怪气地学她刚刚说话:“你干嘛把所有东西都带过去?你不能找到房子一趟一趟搬?你脑子有病吧。”   拿人手短,孟杳忍着没还嘴,吭哧吭哧地继续装锅。   “…不用帮忙?”江何还残存一点儿良心,纡尊降贵地翘着二郎腿问她。   “可不敢让您碰我的锅。”孟杳阴阳怪气。   “说得也是。”江何自得地耸耸肩,又靠回沙发上去了,还问她,“有喝的没?你这待客之道越来越次了。”   “……”   孟杳一个人推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下楼,跟在一身轻松的江何身后。   等到了要将行李箱抬上车的时候,还是撂下手,扭头看他。   江何幸灾乐祸,“所以说让你刚才给我做杯橙汁啊,有求于人的时候得多想一步。”   “……”大冬天的喝橙汁,冰不死他。   孟杳懒得说话了,抬腿直接上了车,留那俩箱子在原地。   江何气急败坏地“嘿”了一声,嘿完还是弯腰把箱子抬上了后备箱。   “…流年不利的时候更要积德你知道吧?”坐上驾驶座,还不忘继续给她添堵。   孟杳气笑了,行,这架说不定还是要吵。   “我都这样了积德还有用?又失业又没房的,再过几个月我该领低保了吧?!”她冷笑道。   江河却皱眉,“你失业了?”   孟杳这才想起来他还不知道,愣了一下,“啊,就昨天被裁的,不是你生日么,我就没说,不想扫兴。”   江何默了一阵,冷笑道:“你可真行。”   “我也觉得。”他车上的加热座椅太舒服,孟杳享受着按摩,心里熨帖了,也不再想找茬吵架了,摆烂地附和了一句,脑袋一歪,闭眼睡去。   江何默默开着车,过了几分钟,伸手将车内温度调高了些,座椅按摩力度调低了一档。   等到了江何家,被他分配好了一楼的客房,孟杳一头栽进柔软的大床里,全身的细胞都松快了。   心底压着的那点对江何的揣测、对糟心事的纠结,全都没出息地暂时隐形。   …有钱真好。   早知道她一开始还顾及什么,直接奔江何家来就是了,哪个酒店能有这儿舒服。   她这么感叹着,在床上眯了几分钟,打起精神去浴室泡了个澡,吹吹头发就睡了。   江何是个特别不热情但也因此特别让她放松的主人。他一进门给她指了间房,说了句卫浴全齐别来烦他,就自个儿上楼去了。   一直到她泡完澡入睡,他都没有下楼来过问一句。   孟杳在一种自在舒展的心情中结束了失业且没房的前途未卜的第一天,她一贯的会在麻木颓废一会儿后升级为愤怒厌世的心情活动这次只走到了中途,心里那只擅长黑化却不擅长行动的小怪兽变身到一半,就没出息地躺进了松软舒适的大床里。   好像从高空坠落,却被一张云朵兜住,乘着云朵安全返航。   第二天早上她被生物钟叫醒,是将近八点。洗漱完看见江何发来微信:[你做早饭。]   她没意见,真白白蹭一晚豪华套房也说不过去。   她洗漱完穿好衣服走进厨房,被崭新而高级的厨房系统激发了下厨热情,从满当当的冰箱里掏出几样食材,打算做豪华版北非蛋。   在两只小铁锅里敲进四个蛋,等鸡蛋焖熟的间隙她拿出手机,才看见十几分钟前江何的第二条微信:[不用做我的,我出门了。]   和他的第一条消息间隔了近二十分钟。   孟杳:“……”   江何最近其实挺忙,孤山岛的冲浪酒吧正是设计阶段,他看起来就是个难伺候的主,设计师怕他吹毛求疵,一天恨不得八百个电话确认需求。   他出门前看了眼客房紧闭的门,心里居然有些奇异的思绪翻涌着。   他和孟杳认识这么多年,这似乎是孟杳第一次在他的家里待这么久。以前都是他去她家,蹭她的饭,蹭她的局,跟三两好友玩玩闹闹。   很多年来他都以为只要他保持克制,他跟孟杳之间就不会再有任何尴尬的、朦胧的、暧昧的事情出现。   可今天早晨,他下楼就那么看了客房一眼,闻到空气中好像隐约有一点沐浴露的香气,心情居然就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的某个夏天,他被孟杳丢了一件小背心顶在头上落荒而逃。   江何坐进车里的时候还有点怀疑人生。让孟杳借住在自己这里也许真的不是个好主意,他心想。   可转头看见后备箱里她的东西还留着,他的行动也毫不犹豫,油门一踩,带着她的半副家当就走了。   孟杳看着锅里的四个圆乎乎的鸡蛋慢慢呈现出厚重的橙黄色,又看着屏幕上江何的信息,痛心疾首地打字回复:[你微信讲话干嘛大喘气?]   另一边江何已经快开上高速,停在路口看见这条消息,一时有点错愕。想了想,拨通电话过去:“你已经做了?”   “当然!”   眼前红灯开始倒数,江何看着闪烁的数字,说:“我出门买咖啡,正在回去。”   “…哈?”   孟杳疑惑的档口,江何调转了方向盘。   “嗯。”他一边漫不经心地应,一边踩重了油门。   江何回到家已经是半个小时后。为了自圆其说,他不得不在小区门口的星巴克待了三分钟,买了一杯难喝的刷锅水。   进门的时候孟杳吃完了早餐,拿着电脑蹲在茶几边看林拓发来的最新分镜。   “北非蛋,在烤箱里。”她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干嘛蹲这?”江何见她姿势憋屈,皱眉问。楼上那么大地方不用,这人什么毛病?   “客房没书……”孟杳还没说完,看见他手里拎着的星巴克,见鬼了似的,“你大早上出门买这个?”   星巴克。冰的。美式。   三项明明全踩在豌豆少爷的雷点上。   江何面无表情地把纸袋放在餐桌上,说了句“给你的”,拐弯进了厨房。   孟杳满脸问号,“给我的?”   江何端着北非蛋出来,理直气壮,“我点的热巧,喝完了。”没等孟杳反应,他坐下叉了一片口蘑,送进嘴里,摆一副挑剔样子,“有点软了。”   孟杳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你自己那么有情调跑出去买咖啡,出锅半个小时了你赶不上怪谁?”   江何耸耸肩,继续吃,嘴上挑剔,没多久倒将所有东西消灭得干干净净。   他起身洗碗,见孟杳还缩在茶几前,终于忍不住,“楼上有书房。”说完,还补一句:“我不怎么用。”   孟杳愣了一下,习惯性想侃他一句“不务正业”,话到嘴边忽然又想到自己刚才抱着电脑犹豫半天也没好意思直接上楼的矫情心理活动,蓦地就有些不知所措了,两手表演似的将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才说:“…不用,快了。”   敲了两行乱码出来,又问他:“你中午吃什么?”   江何看出她尴尬慌乱,自己却跟着更加尴尬慌乱,愣了两秒问:“你做?”   “…行啊。”   “都可以。”   “哦。”   中午,两人简单吃了顿家常菜。单独坐在一张餐桌上已经无数次,没话说却是第一次。   好在江何电话不断,被无故鸽了的设计师彻底慌了,真当江何是喜怒无常又屁都不懂的二世祖,以为自己马上要被炒鱿鱼,发了好几条微信,又是道歉又是解释。   江何看着那些大段文字,明明言辞恳切、敬意十足,却总觉得自己好像被骂成了个孙子。   没办法,他只好拨电话回去,认认真真同对方解释迟到的原因,表示自己对目前的设计稿基本满意,并提了几个疑问点待见面确定。   挂了电话回来,孟杳忽然抬头看他一眼。   那一眼挺陌生,她很少这样端详,仿佛并不熟悉他一样。   “干嘛?”江何莫名。   孟杳摇摇头,指着炒莴笋,“再不吃又软了。”她总不能照实说,你刚刚打电话的样子还挺帅,很有腔调。   “哦。”江何扒拉两大筷子莴笋进碗里,咬一口,脆生生。   洗过碗,江何同孟杳说了声,赶去了孤山岛。   孟杳想了想,也出门,先打车去了新梅雅苑,取了自己的车后直奔片场。   失业这件事带给她的鞭策似乎并不是让她努力地去找下一份工作,但却让她对林拓的片子多了许多的耐心。   比如现在,她居然愿意花一百多的车费跨越城东城西,在中午的尴尬时间去当个便宜副导演。   项主任看到了都得热泪盈眶。   今天进小区门卫大爷居然没拦着要她扫这个扫那个,孟杳心情又好了一分,瞥见小区告示栏上有个招租广告,顺手拍了照片,背着包干劲十足地往片场去。 第38章 .这个人的存在感前所未有的强。   那招租广告上的电话果然是中介的,但却难得地是个不太招人烦的中介。孟杳了解基本情况后,干脆委托他找房。   几天后,孟杳在林拓同小区租下一间一室一厅,房租比原先还便宜了五百。   她从天璟公馆搬出去的时候江何不在家。他去了孤山岛后就不见踪影,微信把家门密码发给她,叫人送了一次菜之后就不管了,仿佛对那么一间大房子毫不在意,也不怕被孟杳篸卖了。孟杳在免费的豪华套房里住了一周,照理说该特别自在才是,可莫名地,她竟越住越觉得尴尬,哪怕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她甚至拥有在客厅裸奔的自由。   可孟杳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她和江何认识二十年了,对彼此而言的存在感早就已经“似有若无”、“可有可无”——孟杳从前自有一套理论,朋友如果做到了“化成灰都认识”的份儿上,那对方在现实生活中的存在感也就好比空气和灰尘。很重要,但不显眼、不突兀。   可在江何家借住几天,江何甚至都不在家,她却觉得这个人的存在感前所未有的强。   于是一租好房她就搬走了,在微信上和江何说了一声,两个小时之后收到一个 ok 手势。他一贯的言简意赅。   进入年末,生活好像就被按下加速键。林拓见她最近勤恳,每天都去片场,一人能当仨人用,使唤她就愈发不客气,什么活都带上她。孟杳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连自己那半副身家的锅碗瓢盆被江何带去了孤山岛的事都忘了。   还是江何觉得纳闷,几天之后给她打电话:“你那些锅不要了?”   孟杳一拍脑门,“我就说我落了什么东西呢!”   “……”江何匪夷所思,“你没锅怎么吃的饭?”这人生活里唯一计较的也就是一日三餐了,搬家这么多天没锅,她是怎么忍下来的?   “片场蹭啊。”孟杳理所当然,“哪有时间自己做。”   江何扬了扬眉,孟杳居然有为工作放弃做饭的时候。不算讶异,但足够好奇。   “那你这些东西不要了?”   “当然要!”孟杳连忙强调,但脑子里过了一圈,实在想不到自己有什么时间去拿,“不过我最近没空,要不在你那再寄存一会儿吧。”   “算了,过两天我给你送过去。”江何坐在海滩上,有些放空,话说完了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冬天的海很静,一道波浪朝他涌来,又平静地退去。江何感觉到电话那头的沉默,无声苦笑。   他之前缺德地把孟杳一箱行李带来孤山岛,其实是想留她在自己家多住会儿的。可她是住了,他自己却莫名地不好意思回去了,怕自己多想,也怕她不自在。现在孟杳搬走了,他又耐不住了,找由头想看看她。   …真矫情。   江何觉得自己最近是有点活回去了,还像十几岁似的,一边恨不得把钟牧原揍一顿,一边要作潇洒模样帮孟杳表白。   “后天,有空么?刚好跨年。”他轻咳一声,问。   孟杳那边默了两秒,“好。”   *   跨年那天,东城一直在下雨。   剧组今天出外景,因为没钱造雨,所以碰到老天赏光的时候,张雷和林拓都争分夺秒地加以利用。   张雷租了辆大巴车,拉着一组人去城郊一处野湖,拍片中女警雨天勘测现场的一幕。林拓单独开着自己的小车,后座上小心翼翼放着包装好的摄影器材。   孟杳坐在张雷的大巴上,见他开着大车雨天走山路也一点儿不慌,一手控着巨大的方向盘,另一手握着长杆变速杆,气定神闲,比她以前旅游时见的大巴司机还娴熟。   她笑着感叹:“你这手本事,真厉害。”   张雷分神瞥了她一眼,才反应过来她在夸自己的驾驶技术,笑了笑:“自己拍电影的,什么都得会点儿。”   孟杳没反应过来这和拍电影有什么关系。   “去年跟林拓在西北拍牧民,沙漠里车也得开。我有个大学同学,之前在也门跟拍,装甲车都能开呢。”   孟杳很没见过世面地“哇”了一声。   张雷笑说:“所以说拍电影还是得有钱啊!没钱请人,就什么都得自己硬着头皮上。”车子在十字路口停下,张雷又扭头看她一眼,“你看起来也不像能有钱的,学吧,什么都学点!下回说不定车就是你开了。”   孟杳失语片刻,“…我也不一定就拍电影啊。”   绿灯亮起,张雷拉了把杆,乐呵呵地眄她一眼,“不想拍电影你给林拓这种神经病打工?有病啊。”   孟杳:“……”   到地方,天光宝贵,大家都开始抢时间。偏偏摄像那边出问题,轨道少了一截,唐毅挠头半天,想不起来是没带还是器材缺损。   林拓急得差点摔对讲,孟杳见几人快吵起来了,只好去帮忙。陪着唐毅倒推行为,找到轨道之后,肩膀已经淋湿半边,撑着伞往谈梦那边走,听见对讲机里林拓说“开始吧,孟导”,忽然愣了一下。   这个组里,还没人正经叫过她一句“孟导”呢。大部分人都比她年纪大资历深,喜欢喊她“小孟”;林拓跟她熟,一般直接叫她名字,开玩笑的时候喊她“副导”;除此之外,也就何玛丽和谈梦跟她聊戏的时候会叫她“导演”。   她不自觉转身,往林拓那看了眼。   林拓却不明所以地催她,“赶紧的啊,已经耽误了!”   孟杳立刻回神,加快脚步,麻利地调度好现场,和谈梦交换了个眼神,拿起对讲机喊:“Action!”   收工的时候天已全黑下去,孟杳和谈梦两人在室外待得最久,都淋成了落汤鸡。   唐毅张雷他们几个男人一早订了附近的民宿,打算全组一起喝酒跨年,吆喝着谈梦和孟杳去不去。   孟杳正想问张雷不在谁开车,谈梦出声道:“我不去了,我帮你们把大巴开回去。不是租的么。”   唐毅“嚯”一声:“你会开这个车?”孟杳心里也跟着吃了一惊。   谈梦点头,“会。”   孟杳问:“你…需不需要人一起啊?要不我跟你一块儿吧,路上有个人照应。”   谈梦问她:“你也会开?”   “…不会。”   “那你照应我什么?”谈梦笑了,“放心,我跟着我妈在货车上长大的,技术不比他们几个差。”   孟杳一时语塞,看着谈梦潇洒地摆摆手走远了。   林拓捏着眉心严肃嘱咐了唐毅几句,让他下回检查好器材别丢三落四。唐毅也挺听得进去,点头保证没下次。   孟杳在一旁看着,若有所思。林拓明明才是这团队里年纪最小的,却也是最有威严的。他说话,是真好使。他一发火,谁都不敢讲话。唐毅张雷那帮人都认他是天才,所以服他。   林拓说完,回头看孟杳,“一起回?”   孟杳点头,“蹭你车。”   林拓见她淋得实在狼狈,肩上的浴巾都擦湿了,加快脚步催她赶紧上车,“你回去泡个感冒药喝,病了不一定有假。”   “……”孟杳想,唐毅他们服他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没人性的人可能更像天才吧。   回程开到一半,孟杳收到江何的微信。   JH:[我到了,你家是哪一栋?]   孟杳看了眼路况,心中庆幸刚刚他们已经走过了进市区最堵的那一段。她回复:[我今天出外景,在回去的路上,二十分钟内到。小区进门有个很不错的馄饨店,你进去等等?]   十多秒后,江何回复:[好,不急。]   另一边,江何放下手机后又花了近十分钟才在小区里找到不影响进出的位置将车停好。侧身挤下车时心头发笑,孟杳到底从哪儿找到这么多没地库的老破小区?   雨势渐大,他撑着伞在灰蒙蒙的夜里找到孟杳说的馄饨店。   跨年夜,小店里生意冷清。他收伞时看见角落里坐着个女生,甚至有点意外。再抬头看清了,便更意外——这女生面前摆了整整五个海碗,三个已经光盘,她正在大口大口地扒着第四碗馄饨。   江何只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无意窥探。   老板看他进店,也很意外。跨年夜,他这简陋小店,先是来个漂亮精致的小姑娘,看起来吃不下半碗米饭的样子,却坐下就点了五碗馄饨;现在又来了个样貌气质都不俗的男人,撑个伞都像电影明星。   他甚至等了半分钟,想看看这男人是不是和在店里狂吃的怪女孩有什么关系。直到江何另寻位子坐下,他才迎上前待客,“吃点什么?”   江何没什么胃口,看了眼墙上的菜单,“来杯豆浆吧。”   “好,要油条吗?”   江何还没回答,角落里那姑娘猛地抬头——“老板,您不是说没有油条吗?”   江何循声看过去,目光意外一顿。   是莫嘉禾。   他和莫嘉禾谈不上认识,也没见过几面,但他还是认出来了。他看着那张通红的略有些浮肿的脸庞,想到她不正常的进食状况,皱了皱眉。   老板为难地看着她,“小姑娘,你这是多久没吃饭啦……”   莫嘉禾咧嘴笑了:“今天一整天都没吃,真的饿了。”   “那怪不得。”老板点点头,“但你悠着点哦,吃多了肠胃不舒服。油条就别点啦。”   莫嘉禾目光失焦地看向老板摆手的背影,吸吸鼻子,拨开第四只空碗,埋头吃第五碗馄饨。   江何猜她也是来找孟杳的,正思考要不要把她的状况跟孟杳说,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   “嘉禾?”   孟杳顶着半干不湿的头发出现在门口,看了江何一眼,两人来不及说话,就担忧地跑向莫嘉禾,“你怎么来了?这些都是你吃的?”   莫嘉禾看着突然出现的两个人愣了几秒,才咧起嘴笑说:“今天一天没吃东西,太饿了。”见孟杳皱眉,她又把最后一碗馄饨推远,捂着肚子,“确实有点撑……”   林拓站在孟杳身后,紧锁着眉,却没有开口。甚至连目光都没有放在莫嘉禾身上,只是在一旁站着,好像并没有在听她们俩的对话。   孟杳和莫嘉禾快一个月不见,乍一看见,只觉得她浮肿了许多,整个人的状态透着一股虚弱。她有些无措,看着桌上那一堆碗不知该说什么。   直到莫嘉禾发出一声轻微的干呕,她们身后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我家有健胃消食片。”   “你先回去洗个澡。”   林拓和江何异口同声,两人有些尴尬地对看一眼,互相点了个头。   江何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看着孟杳说:“你脸也红,回去洗个澡吹干头发吧。”   说完又对莫嘉禾颔首,“莫小姐,我是江何,我们之前见过。”   莫嘉禾反应迟缓,愣了几秒点头,“江先生,你好。”她同人打招呼时,脊背条件反射地挺直,优雅有礼。   孟杳没忍住打了个喷嚏,缩缩肩膀,扶起莫嘉禾,“走吧,我们先回去。” 第39章 .平安喜乐,大家都是。   孟杳领着江何和莫嘉禾先回家,林拓去拿健胃消食片,晚了几分钟。四人齐聚在孟杳并不大的家里,各有各的狼狈,各有各的尴尬,独江何模样齐整、气定神闲,看着孟杳问:“不去洗澡?”话音刚落,孟杳就打了个喷嚏。她半湿不干的发绺黏在额头上,两颊和鼻尖一点是红的。她看向坐在沙发上的莫嘉禾,“你还好吗?”莫嘉禾窝在沙发里,笑容娇憨,“挺撑的,我得坐会儿。”“那我先去洗个澡。”“嗯,你快去,别感冒了。”孟杳不太放心地看着这互不相熟且各有毛病的三个人,心头觉得荒唐,跨年夜怎么就把这仨凑一块了。江何却一派自在地出声:“有温水么?”孟杳愣一下,“有直饮水,热水要现烧。”“莫小姐,这个健胃消食片和点温水吃下去比较好。”江何对莫嘉禾说。   孟杳领着江何和莫嘉禾先回家,林拓去拿健胃消食片,晚了几分钟。   四人齐聚在孟杳并不大的家里,各有各的狼狈,各有各的尴尬,独江何模样齐整、气定神闲,看着孟杳问:“不去洗澡?”   话音刚落,孟杳就打了个喷嚏。她半湿不干的发绺黏在额头上,两颊和鼻尖一点是红的。她看向坐在沙发上的莫嘉禾,“你还好吗?”   莫嘉禾窝在沙发里,笑容娇憨,“挺撑的,我得坐会儿。”   “那我先去洗个澡。”   “嗯,你快去,别感冒了。”   孟杳不太放心地看着这互不相熟且各有毛病的三个人,心头觉得荒唐,跨年夜怎么就把这仨凑一块了。   江何却一派自在地出声:“有温水么?”   孟杳愣一下,“有直饮水,热水要现烧。”   “莫小姐,这个健胃消食片和点温水吃下去比较好。”江何对莫嘉禾说。   莫嘉禾闻言愣了两秒,刚要起身烧水,他却紧接着又看向林拓,“麻烦林导了。”   林拓手里拿着药,忽然被支使居然没半点不悦,冲江何点了点头,自然地问孟杳:“烧水壶在哪?”   孟杳讪讪指了指厨房,然后看着林拓进去接水、烧水,还顺手帮她擦了一遍流理台。   “你还不去?”江何又出声支使她。   “……”他怎么比她还像主人?孟杳觉得好笑,迈开脚步进了卧室。   水烧开后,林拓兑了一杯温水端出来,又抠出两粒药片,放在莫嘉禾面前。   “吃了药可能会好点。”他语气淡淡,说完就靠回沙发上坐着。尽管和莫嘉禾坐在一起,语气动作间却保持着礼貌的社交距离。   莫嘉禾已经从暴食被撞见的羞愧中渐渐缓过来,但仍然局促。因为孟杳不在,而她身边坐着两个完全不熟的陌生男士。可她发现他们都没有看她,江何坐在沙发另一头事不关己地玩手机;林拓坐在她身边,隔着两拳距离,百无聊赖地抠着药盒上的锡纸。   莫嘉禾慢慢啜着温水,吞下两片药,心底的局促焦虑像胃里翻滚的食物,被一点一点地压下去。   阳台外远远地传来欢呼笑闹声,大概是隔壁商圈里的年轻人在庆祝跨年活动。   玩了半天手机的江何忽然起身,“林导,搭把手?”   “嗯?”   “孟杳的家具在我车上,我现在去搬上来。”   林拓点头,“行。”   江何又对莫嘉禾道:“莫小姐,我订了些食材,可能待会儿送到。如果我们还没回来,麻烦你帮忙签收一下。”   莫嘉禾疑惑,“食材?”   江何笑道:“毕竟是跨年。麻烦了。”   林拓跟着江何下楼,看见他的车,搬东西时便玩笑一句:“早知道孟杳有这么阔气的朋友,该拉你给我们电影投资。”   江何也笑,直接地问:“你们电影赚钱么?”   “不太赚。”林拓吊儿郎当,一副奸商模样,“朋友之间谈什么钱。”   江何“嗬”一声:“该谈还是要谈。”   林拓哈哈大笑,看着这纨绔模样的人,觉得他挺有意思。江何察觉到他轻微而短暂的打量,没在意,“也巧,一起吃个饭吧。”   林拓点点头,两人算是交了朋友。   孟杳吹干头发从卧室出来的时候,便看见餐桌上热热闹闹摆满了东西,有处理好的新鲜食材,也有泰和轩的外送,好几个保温袋,看起来分量不少。   江何和林拓蹲在厨房里拆箱,把她那些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锅碗瓢盆一只一只拿出来,但都没有摆上橱柜。   见她出来,江何起了身,“东西备齐了,到您发挥了?”   孟杳措手不及,笑骂道:“累了一天这就让我做饭?是人吗你。”   江何耸耸肩,“点了外卖,也可以直接吃。”他说着开始拆外卖,“要把这些重新装盘么?”   “……”你倒是两手准备。   孟杳看了眼那些食材,都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不需要她再费功夫备菜。而且她很久没做饭了,现在现成的东西摆她眼前,她其实特别手痒。   “我来吧!跨年夜,在我家,让你们吃外卖?瞧不起谁呢!”她说着就撸起袖子。   江何笑笑,回身喊林拓:“林导,打牌么?”   林拓起身,“来一局。”   两人自觉离开厨房,孟杳洗完澡神清气爽,又见窗明几净、所有东西摆放整齐,便充满干劲,哼着歌开始规划菜谱。   莫嘉禾在阳台上发呆看雨,江何走过去邀请她一起打牌。   莫嘉禾愣了一下,低声道:“…我不会。”   江何惊讶,哪个留学生逢年过节不打两把德扑?不死心问了各种种类的牌,莫嘉禾居然是真的都不会。   问到最简单的争上游时,莫嘉禾羞赧地低下头,“抱歉,我没接触过这些。你们玩吧,不用管我。”   这就有些尴尬了。   江何后知后觉,自己方才的逐一追问似乎不太尊重人。正要道歉,林拓插一道声音进来:“下棋么?”   他不知从哪翻出来一套围棋,木质棋盘都褪色了。   江何当下就觉得惊奇,跨年夜下棋,他这辈子没登过这种大雅之堂。可他克制着没说话——万一莫嘉禾真想下棋呢?   结果莫嘉禾犹疑两秒,还真回答:“这个我会。”她的语气似乎都轻快了些,还挺兴奋。   江何:“…行。”   不玩则已,既然要玩,不管是什么,江何都不含糊、不露怯。   “那咱们两人对弈,输了就另外一个顶上,连弈三局的算赢。”他主动提出规则。   “……”林拓无言地抬了抬眼。这哥们儿怎么玩什么都一股江湖痞气?好好的下棋,被他说得像拼酒。   谁想莫嘉禾居然爽快应了,还问:“要不要赌筹码?”   江何赞许地点头,“一百一局,是个意思,怎么样?”   “好。”   林拓忍不住出声提醒:“…以围棋的时长,我们吃饭前顶多下完两局。”   江何一懵,“…也是。”   下一秒,莫嘉禾灵活提议,“那我们下五子棋吧,这个我也会。”   江何:“行!黑白配吧,决定哪两个先来。”   “好。”莫嘉禾小幅度地点头,好修养几乎已经压不住兴奋劲儿。   林拓被江何拽着伸出手掌加入黑白配,又看着他们俩率先开局。   莫嘉禾十三岁起在明德蝉联了三年围棋大赛冠军,第三年还把声名赫赫的前围棋社社长下得当场崩溃扇自己巴掌。他肯定没记错。   现在莫嘉禾盘腿而坐跟江何就五子棋展开激烈对弈,一贯整齐优雅的披肩卷发被随手扎在头顶。他也确实没看错。   他刚刚趁着拿药偷偷把自己家陈年老棋盘带过来是为了什么?五子棋随便找本田字格就能下啊!   林拓看着看着,无声地笑了。   行吧,开心就好。   他起身,拿起莫嘉禾的空杯去厨房续了杯温水,悄悄放在茶几上。   第一局莫嘉禾以微弱优势胜出,红着脸抬起头来,兴奋得口干舌燥。顺手喝了口水,笑着对林拓道:“林导,到你啦!”   林拓看着她红扑扑的脸,笑着点点头。   莫嘉禾一边清棋盘一边感叹:“江先生,你下五子棋还挺厉害的,我很少遇见能跟我下这么久的。”   江何顿了一下,没想到这大家闺秀还挺不谦虚。他笑笑拿出手机,“我上学的时候没干正事,这些上课摸鱼的东西都挺擅长。”说着亮出屏幕,“来吧,面对面建个群,转钱给你。”   “好的!”莫嘉禾拿出手机。   三人建好群,江何又把孟杳拉进来。林拓看着对话框里莫嘉禾小小的头像,好像是她高中时的样子,还穿着明德的校服,忽然有些恍惚。直至被莫嘉禾催了一声,才抬头,在她的白子旁落下自己的第一枚棋。   孟杳端着菜刚走出厨房,便被江何拉过去,摁着肩膀坐在棋盘前,“你来!赢她一百我给你转一千红包!”   她低头扫了眼,明白过来,无语道:“…你戒赌吧大哥。”江何在棋牌类竞技中的手气差到令人发指,每回这种局,不论对手是谁,输得最惨的都是他。   江何轻推她肩膀,“别废话,你看能不能赢她。”   孟杳:“…我饭做好了。”   江何顿了一下,看向餐桌,“哦,那先吃饭。”   四人上了桌,孟杳观察莫嘉禾,发现她脸色明媚许多,脸上那一层虚浮的潮红也褪去了,整个人看着同从前一样,清丽文静。   只是的确胖了些。   想到之前钟牧原说她主动恢复用药,孟杳微微放心,给她盛了碗蛋花汤,“估计你吃不下别的,慢慢喝点汤吧。”   莫嘉禾下了好久的棋,胃里胀痛的感觉消下去,看着漂亮的蛋花在汤中翻滚,笑着点头,“谢谢。”   孟杳又抬头看江何和林拓,这俩人倒不见外,吃得特别香。对爱做饭的人来说,这种捧场的朋友是最招人喜欢的。   这阴差阳错聚起来的跨年局,倒也不赖。   她起身去冰箱里拿出之前买的果汁,倒了四杯,“跨年欸,干一杯?一人说一个新年愿望!”   林拓把埋在饭碗里的头抬起来,意外于她的正式,“你这么有仪式感?”   孟杳嫌弃地撇嘴,这人讲话真不中听,“不像?”   林拓点头,“不像。”她不是最含糊随便么?   江何在一旁听着,轻轻笑了声。别人不懂,他却一直知道,孟杳才不是含糊过日子的人。   孟杳不满两人打岔,清了清嗓子,兀自道:“那我先来!我的新年愿望是咱们的电影能顺利杀青。”   林拓听了,嗤笑一声:“愿望都不敢许个大的?我希望电影赚钱,赚大钱,拿大奖。”   孟杳白眼一翻,嘟囔一句“做梦”,然后用胳膊肘推了推莫嘉禾,“到你啦。”   莫嘉禾恬静地笑笑,然后很认真地说:“我希望,健康、强壮、快乐。”   最简单的三个词,但听得人心里熨帖,孟杳认同地点头,然后看向江何。   江何这会儿才懒洋洋地举起杯,开口是一贯的欠扁没正形,“人生挺顺,没烦恼、没愿望。”   孟杳满头黑线,“没愿望你下桌吧,别吃了,上静岚寺吃供品去。”顺嘴提到静岚寺,说完自己倒愣了,又想起面前这人在静岚寺祈的福。   江何没注意到她脸色一瞬的异常,满不在乎地耸耸肩,“那就平安喜乐吧,大家都是。”   说完,他同大家碰杯。   “敬新年。”   “新年快乐。”   “平安喜乐。”   在玻璃杯相撞的清脆声中,孟杳慢半拍地喝完了果汁。   隔着热气腾腾的食物与明亮的暖色灯光,她的目光不动声色扫过江何的脸庞,脑海中回响他刚刚漫不经心的那句“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大家都是。   果汁清淡的甜味在口腔里蔓延,她低头笑了,也轻声说了一句:“新年快乐。”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02-04   快了快了 第40章 .平等的浪漫主义   元旦只休了一天假,剧组马不停蹄地便复工,孟杳忙得剧组盒饭都顾不上吃。莫嘉禾最近似乎清闲很多,来剧组次数多了,总被叫去“搭把手”,帮忙化妆、布置道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在她们剧组任劳任怨,孟杳看着都心虚。更诡异的是,江何也来得勤了,总被林拓拉着去喝咖啡,据说是想诓他投资他下一部片子。孟杳问过一回,是不是真打算给林拓投钱。她直言不讳,“林拓很赔钱的!”江何被她较真的样子逗乐了,“谁说我要给他投钱?”孟杳问:“那你老往我们这跑干嘛?”江何满嘴跑火车,“我来看看让你连做饭都舍得荒废的工作是什么样的,稀奇啊。”孟杳:“……”大年二十八那天,剧组放了假。毕竟不是什么商业投资的大剧组,没钱也没脸留全组人在东城过寒碜年。收工时刚巧莫嘉禾和江何都在,四人眼神一对,又上孟杳家吃饭。莫嘉禾这些天学会了两种简单的牌,明明跃跃欲试,说话却还是很克制地,“请你们教教我。”等真上了牌桌,孟杳才知道莫嘉禾有多谦虚。   元旦只休了一天假,剧组马不停蹄地便复工,孟杳忙得剧组盒饭都顾不上吃。莫嘉禾最近似乎清闲很多,来剧组次数多了,总被叫去“搭把手”,帮忙化妆、布置道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在她们剧组任劳任怨,孟杳看着都心虚。   更诡异的是,江何也来得勤了,总被林拓拉着去喝咖啡,据说是想诓他投资他下一部片子。   孟杳问过一回,是不是真打算给林拓投钱。她直言不讳,“林拓很赔钱的!”   江何被她较真的样子逗乐了,“谁说我要给他投钱?”   孟杳问:“那你老往我们这跑干嘛?”   江何满嘴跑火车,“我来看看让你连做饭都舍得荒废的工作是什么样的,稀奇啊。”   孟杳:“……”   大年二十八那天,剧组放了假。毕竟不是什么商业投资的大剧组,没钱也没脸留全组人在东城过寒碜年。   收工时刚巧莫嘉禾和江何都在,四人眼神一对,又上孟杳家吃饭。莫嘉禾这些天学会了两种简单的牌,明明跃跃欲试,说话却还是很克制地,“请你们教教我。”   等真上了牌桌,孟杳才知道莫嘉禾有多谦虚。   虽然她只学会了最简单的争上游和斗地主,可她却是真的会算牌,而且算得又快又准。吃完饭后他们下了一夜,几乎通宵。孟杳、江何和林拓轮流上阵,莫嘉禾居然鲜有败绩,孟杳困得精神都涣散了,她还思路清晰斗志昂扬,笑眯眯地说孟老师下次你教我打麻将吧,我好像会很厉害。   凌晨两点多,孟杳强行结束了牌局。江何和林拓还喝了些酒,都回不去。两男生在行军床和沙发上将就,莫嘉禾也留下和孟杳一起睡。   第二天孟杳起床,习惯性先看手机,收到静岚寺大师的短信问候。今天在岚城那边算小除夕,很是郑重。孟杳脑袋还懵着,心想大师起得真早。半晌又想起来,腊月二十九似乎有上坟请祖的风俗,要不要去静岚寺祭拜一下林继芳。   等洗漱完她才彻底清醒,发现莫嘉禾不在。   走出客厅,江何顶着鸡窝头坐在沙发上发怔,林拓也不见人。   正要发微信问,门口传来敲门声,孟杳走过去开门,林拓站在门外,哈欠连天,“莫嘉禾我送回去了,我回去补个觉。”   孟杳诧异,“她回家了?”   “嗯,她起得早,我刚好醒了,大早上不好叫车,我就送她一趟。”林拓神色语气都很平淡。   孟杳觉得奇怪,“她有什么不对劲吗?这么急着走。”   “没有,她说家里有事。”林拓又打了个哈欠,似乎困极了。   …又是那麻烦的家,进入年节,恐怕她那婆婆妈妈是有许多礼数要求的。孟杳了然,也不想八卦林拓的心情。林拓几乎从未对莫嘉禾表现出半分特殊,哪怕知道孟杳已经察觉他的故事,也从来没有诉说的欲望。   “行,那你快回去睡吧。”   林拓囫囵点了个头,转身又走了。过年的时候,他似乎也没有也回家团圆的计划。乱糟糟的长卷发,宽松的裤子,不羁的拖鞋,背影就像个孤独又落魄的艺术家。   孟杳站在玄关处蒙圈,半天才回身,问江何:“你今天什么安排?”   江何好像也没睡醒,坐在沙发上,默了几秒才反问她:“你呢?”   “我想去长岚拜一下老太太。”   江何点头,“那我跟你一起。刚好回去看一眼老屋,老江前几天又问了。”   孟杳犹疑片刻,想到他还不知道林继芳的骨灰放在静岚寺,想了想说:“她骨灰放在静岚寺的往生堂。”   江何表情未变,只是仍然反应缓慢,又过了几秒才点头,“行,我开车。”   *   时间还早,路上车和人都不算多。他们畅通无阻地开到长岚,一路没怎么说话。江何似乎是起太早了还没回神。孟杳见他对静岚寺毫无波澜,心中犹疑。   她远远地看见静岚寺山顶一点白皑皑的尖,与雾白的天连在一起。她降下一点车窗,清冽的空气涌进车里,深吸一口气,轻声说:“天真好。”   江何专注开车,漫不经心地应一句:“嗯。”   上了山才发觉雪下得很大,本就冷清的静岚寺更是一个人也没有。   孟杳率先下了车,走到山门下时被一阵裹着雪粒的风吹得颤了颤,低头裹紧了围巾。听见身后窸窣的声音,回过头,看见江何从后备箱拿出一束玉兰花。   空山新雪,他穿一件长至小腿的黑色大衣,捧着雪白的山玉兰,缓步而来。   孟杳怔住了,问:“哪来的花?”   “刚刚顺手买的。”   刚刚经过镇上时,他下车说是要买点除湿的东西,他家老屋返潮。原来还买了花。   孟杳吸了吸鼻子,“谢了。”   江何把花递给她,“你给老太太吧。”   孟杳抱住那一大捧花,似乎是玉兰的一个品种。扫墓时不太常见的花,但姿态香气都别具一格,清尘脱俗。她一直知道江何审美好,从前也听闻他浪漫,给女朋友送花从不随大流,向来别出心裁。倒没想到她第一次见识到他平等的浪漫主义,是给林继芳送花的场合。   “走吧,我去买香。”江何说着先走上前,快她两步往天王殿去。   孟杳愣了一瞬跟上,却发现他的脚步顿住。   抬头对上他示意的眼神,循着看过去,见钟牧原站在天王殿外的台阶上。   他穿一身白,臃肿的羽绒服在他身上也显清瘦,手里拿着三支新香,鼻尖冻得有点红,呵出白气来。   看见他们,他也愣住了。   林继芳葬礼后,这是孟杳和钟牧原第一次见面。她还记得自己答应过要和他谈谈,却被诸事牵绊,或主动或被动一直拖到了现在。   钟牧原也从来没有催过她。自从那次她生病在家对他发火,他说到做到,再没有主动打扰。   四目相对,孟杳多少有些心虚。钟牧原太君子,显得她说话不算话,挺不厚道。   江何回身对孟杳说了句“我先去买香”,就大步走进了天王殿。经过钟牧原时,淡淡点了个头,算是打过招呼。   钟牧原冲她笑了笑,走过来,“我来看看老人家。”   孟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老人家”是指林继芳,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她葬在这?”   话音落下她便察觉不妥,她的语气也太像质问了,听上去像在质疑钟牧原的人品。而事实上自重逢以来,除了那次被江何叫来照顾生病的她,他从来没有做过一件真正冒犯她的事。   钟牧原的眸色也果然黯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平静地解释:“之前和你打电话的时候,你提过你在静岚寺扫墓。”   孟杳懵了,仔细回想,可能确实有这么一件事。这段时间她和钟牧原虽然没见面,但通过几次电话,微信也偶尔联络,主要是她询问莫嘉禾的病情。好像有一次通话时她正好在长岚,也许随口就和钟牧原说了。   于是她更不好意思了,歉疚地说:“抱歉,说过要和你谈谈的,一直没空……”   “没关系。”钟牧原笑说,“我等你。”   孟杳垂眸,看见他拿着香的手也冻得发红。她半张脸埋在围巾里,问他:“快过年了,你怎么来这里?”   这话问得奇怪,钟牧原没明白。   “…我奶奶,她都不认识你。”   钟牧原失笑:“毕竟我是小辈,而且老人家之前至少收留过我一晚。”   “如果不是碰巧遇见,我都不知道你来过。”   钟牧原沉默了,半晌闷出一句:“…我又不是来看你的。也不是为了让你知道。”   这语气不像他的风格,孟杳抬头撞上他难得带点幽怨的眼神,笑了,问:“你今天有空吗?”   “嗯?”   “我们聊聊吧。”孟杳说。   钟牧原心里忽然忐忑,但还是点头答应,“好。”   “你上香了吗?一起过去吧。”孟杳说着回身找江何,却没见人影。又四处看了看,还是没找到。她纳闷地嘟囔了几句,迈步向往生堂去。   走过大雄宝殿和观音堂,在庭院里看见江何。他背对着他们,在角落处打电话。   孟杳还没出声,他就似有所感地回头,还在同电话那头的人说话,就冲她点了点头,走过来把香递给她,努努下巴,示意她先去。   孟杳小声应了句,便先走了。   往生堂比寺庙其他地方更冷,透着一股阴湿的寒气。孟杳不自觉打了个颤,看见林继芳的骨灰前已经有了三炷香,大概是江何供的。她把怀里的山玉兰放在小隔间的底座上,又点燃了三支香,拜了三次。   她好像没什么话要和林继芳说,看着她那张难得慈祥的遗照,笑了笑,随口问:“花是不是挺好看?”   “以后都带一束花来看你吧。”   就说了这两句,她退出来,把位子让给钟牧原。   她看钟牧原郑重地燃香鞠躬,动作比她虔诚尊敬得多,笑了笑,先转身出了门。   孟杳站在廊下,看见空中隐约又飘起雪粒,远处大雄宝殿的飞檐上很快覆上一层单薄的白。   她抬头发怔,听见一阵脚步声,放平视线看见江何走过来。孟杳以前一直觉得他张扬潇洒,今天却发现他的气质和这古寂的寺庙如此相似。明明是拿着手机疾步走在落雪的寺庙中庭,却没有半点浮躁突兀,仿佛人在画中行。   “怎么样,现在回去么?江序临……”   江何话没说完,正好钟牧原从往生堂走出来,问孟杳:“中午要找个地方坐下聊吗?”   孟杳看了钟牧原一眼,说了句“等一下”,然后问江何:“你刚刚说什么?”   江何的脚步顿在阶下,看着长廊上孟杳和钟牧原并肩而立。雪花落在他肩头,他平淡地把刚刚的话说完:“我问你是不是现在回去?江序临刚给我发微信,他和我爸妈下午到机场。”   孟杳愣了,“这么突然?”   “嗯。”说起这,江何就想踹江序临一脚。老江跟老何今年回国过年,他肯定少不了一顿唠叨。江序临故意上了飞机才告诉他,明摆又想看他好戏。   孟杳为难了,她原本想着在长岚镇上找个地方吃饭的,刚好能和钟牧原把话说开。   “那……”   “你开车来了吗?”江何径直问钟牧原。   “开了。”   “那你待会儿坐他车回去?”江何又问孟杳的意见。   “…行。”好像也没别的办法了。   江何点点头,手机揣回大衣兜里,彷徨了两秒,“那我先走了。”   钟牧原见雪势渐大,出声道:“注意安全。你也放心,我会把杳杳安全送回去。”   江何似乎觉得钟牧原讲话一本正经得好笑,嗤一声道:“两个会开车的成年人,有什么不放心。”   几乎同时,孟杳也咕哝了一句“我又不是小孩”。江何没听到,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雪中。   可钟牧原听到了。江何和孟杳的声音同时传进他耳朵里,如同两声共振的念诵,敲打在他的心上。   “…我们去镇上找一家店吃饭好了。”孟杳看着空空的寺庙,收敛心神,提议道。   钟牧原回神,见雪大,戴上羽绒服帽子,“你在这等等,我去车上拿伞。”   孟杳却已经走下台阶,“不用啦,就这几步路。”   她小跑着往外走,钟牧原只得跟上。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02-05   我知道你们很急,但你们先别急……(bushi) 这两天都双更吧,真的就这几章了…… 所以待会儿还有一章哦。 第41章 .她心底的那团火终于燎开迷雾   雪愈发的大,孟杳原本是该一口气跑回车上的,却不知缘由地在大雄宝殿前顿住了脚步。门梁下悬挂的厚重暖帘被呼啸的北风吹得微微翻起,殿内幽微的灯火时隐时现,一瞥只见冷清。“杳杳!”钟牧原追上了她,她已满头白雪,“怎么了?”孟杳问:“等我一下可以吗?”钟牧原虽疑惑,也还是点点头,“当然。”孟杳掀开门帘走进去。仍旧是那个不爱说话的小僧弥,孟杳买了香,拜了佛,往功德箱里塞了零钱,问他要功德簿。这次不需要一一翻阅,孟杳第一眼就看见了那尚未干透的墨迹,一笔行云流水的字——孟杳喜乐。   雪愈发的大,孟杳原本是该一口气跑回车上的,却不知缘由地在大雄宝殿前顿住了脚步。门梁下悬挂的厚重暖帘被呼啸的北风吹得微微翻起,殿内幽微的灯火时隐时现,一瞥只见冷清。   “杳杳!”钟牧原追上了她,她已满头白雪,“怎么了?”   孟杳问:“等我一下可以吗?”   钟牧原虽疑惑,也还是点点头,“当然。”   孟杳掀开门帘走进去。   仍旧是那个不爱说话的小僧弥,孟杳买了香,拜了佛,往功德箱里塞了零钱,问他要功德簿。   这次不需要一一翻阅,孟杳第一眼就看见了那尚未干透的墨迹,一笔行云流水的字——   孟杳喜乐。   江何 2023 年 1 月 20 日   “要笔吗?”小僧弥在她的沉默中忽然出声。   孟杳回神,摇了摇头,“不用。”   她将那功德簿阖上,还给了他,双手作揖后缓步走出了大雄宝殿。   她并不感到惊讶,潜意识中她就是为了看到这一笔新添的字迹才会在这里停下。可她现在仍然内心震动。   孟杳喜乐,孟杳喜乐……   他为什么仍然在求?为什么求了之后又一言不发地离开?   “怎么了?”钟牧原迎上来问。   孟杳抬头看他沉静如水的眼神,如多年前一样,澄澈包容。在她流浪荒野一般漫无目的、无所事事的少年时代里,这双眼睛曾稳稳地注视着她也托住她,陪她撞到梦想、挣扎向前。   这双眼睛曾经是她的一盏灯,却迟到地亮到如今。   她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   “钟牧原,你想跟我谈些什么?”她问。   钟牧原愣了,他条件反射地越过她的肩膀,想看看大雄宝殿里面有什么,让她突然态度转变。   可大雄宝殿里唯余寂静,什么人也没有。   “你有其他事情吗?我们可以改天再约。”钟牧原想了想,主动提议。他从来都是沉稳耐心的人,他再也不会意气用事。   孟杳苦笑,摇了摇头,“我有些事情,想去找江何。”   钟牧原表情僵住,半分钟后缓过来,“他应该没走远,我送……”   “钟牧原,”孟杳却打断了他,她抬头笑道,“其实除了感谢,我好像没什么想和你说的了。”   “真的,我觉得我们的故事并没有那么复杂。”   她云淡风轻,是钟牧原无比熟悉的样子。他多么了解她呢,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孟杳温吞随和的模样背后,是懒散吝啬的心。寻常人不敢拿的,她拿得起;寻常人舍不得的,她放得下。   然而爱是不敢拿又舍不得,是拿不起又放不下。他们都知道,勇敢从来不是爱的生来品质,进退两难才是、无可奈何才是。   钟牧原嘴唇翕动,最终坚持,“杳杳,你答应过要和我谈一谈的。”   孟杳与他四目相对,点了点头,“好,那我们改天再约吧。”   钟牧原微笑,“好。”   孟杳站在廊下,窗外大雪如柳絮飞舞,天地越来越静。她拨通江何的电话。   “我突然想起向斯微也是今天的飞机,我也得去趟机场。”她信口胡诌,语气却平实,像真的似的。   那头沉默了几秒,“…怎么了?”江何声音带着怀疑,“出什么事了?”   “你到哪了,能回来接我吗?”孟杳不回答他的问题。   “钟牧原在哪?他怎么你了?”江何有点急了。   “我让他先回去了。”孟杳的视线里,钟牧原的车一点一点消失在大雪中。   “你还在静岚寺?”   “是。”   “在那别动,我过去。”   江何来得很快,快得令孟杳诧异。   她披着一身的雪跑过去,“这么快?!”   “路上没车,好开。”江何说。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开远。老江他们的航班还早,他其实并没有那么着急,于是像个乌龟似的慢腾腾在路上挪,总想回头。   可他没想到孟杳真的会叫他回头。   “你连伞都没有?”他睨她,似乎很不高兴被来来回回地使唤,回身从车里拿了件衬衫递给她,“拍拍干净再上车,待会儿全化身上了。”   孟杳瞥一眼那衬衫,认得牌子,四千多一件的衣服,用来拍雪?有病吧!她嫌弃地撇撇嘴,没接,自己原地蹦跶了两下。   “行了吧?”她摊手。   江何无语,将那衬衫往她头上一丢,“行,已经湿了,心疼也来不及了,赶紧的。”   “……”孟杳没办法,只好用那衬衫在自己头上擦起来,囫囵擦了两下,才发现连这衬衫连吊牌都没摘,顿时觉得自己被江何带着暴殄天物,简直罪过,“你也太浪费了吧?!”   江何也是这会儿才发现衬衫还是新的,但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买了落在车上,也就摆一副纨绔样,耸耸肩,“你不用也是放我车上落灰,用了还算发挥价值,不浪费。”   “你有病吧!”孟杳却忽然火了,那衬衫在她手里攥成一团,往江何怀里狠狠一丢,“你做事情永远这么发神经吗?不讲道理吗?就你独特是吧?!我身上这点雪化了会怎样啊,会感冒还是会冻死啊?你看看你自己吧!”   话还是平时互损互骂的那些话,一句重的没有。可她情绪激动,双眼通红,方才紧攥衬衫的那只手也微微颤抖。   江何懵了,见她几乎快哭出来,心里一阵慌,靠近半步,双手彷徨着悬空环着她,“怎…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你……钟牧原和你聊什么了吗?”   孟杳听他期期艾艾,一点没了平时桀骜洒脱,只觉得更烦,“关钟牧原什么事啊!你天天钟牧原钟牧原,你很喜欢他吗?!”   “我……”江何更懵了,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舌头捋不直,“那……”   孟杳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气远远地环着自己,却要说:“你看看你自己吧,你身上雪比我还多好吗?你也用这衬衫擦啊!”   江何疑惑地皱眉,不知今天一件衬衫怎么就让她炸了毛,却还是迟疑地抓着衬衫在自己头上扫了两下,“干…干净了吧?”   孟杳红着眼睛剜他一眼,扭头上了车,“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江何拿着衬衫站在原地犯傻,脑子转出了平生最快的一次速度,也没想明白她这是怎么了。可隔着车玻璃看她眼睛愈发红,只觉得心里乱成一团麻,不敢耽误,紧忙上了车。   上车后第一句,试探地道:“…你家有熨斗吧?”   孟杳看他一眼,没说话。   “要不你帮我洗了熨一下?我其实还要穿的。”江何面上云淡风轻,好像还是一副使唤人的少爷模样,余光却在拼命观察孟杳的反应。   他猜想这症结还是在这件衬衫上,四千多一件,吊牌都没剪,拿来当毛巾使,的确有点招恨。他以前也没这么夸张,他也不知道这衬衫连吊牌都没摘呢。也许孟杳看不下去,她一直都很怕欠他的,尤其在金钱方面,又或者再加上莫嘉禾或钟牧原的事情上心情不好,冲他发火也正常。反正他们俩经常互刺,谁有不爽,互怼几句,心情多少好点。   孟杳冷嗤一声:“我给你熨衣服?你谁啊?”   阴阳怪气的,江何反而放心,这说明他猜得没错,于是驾轻就熟地回招,奚落她,“不然你赔啊?你真要赔我没意见啊。”   “赔你妹!”孟杳凶极了。   江何吊儿郎当地笑,发动车子,正经问她:“向斯微也是今天的飞机?几点的,没听你提。”   见孟杳不语,他又问:“真没别的事?”他也不敢再提钟牧原,混不吝地道:“我这随叫随到任劳任怨的,你真有事还瞒着我可就不仗义了啊孟杳。”   孟杳扭头看他,双眼仍有微红,牢牢地看着他。那是江何从未见过的眼神与情态,大概也是孟杳自己都从不知道的样子。好像她心底的那团火终于燎开迷雾,闯了出来。   她眼睛很热,费力压住嗓子眼里的哽咽,低声问他:“你爸妈几点飞机?”   江何懵懵地答:“…四点。”其实是三点十五。   现在已经快十二点,从长岚到东城机场,时间不算宽裕。孟杳抬头,“先走吧。”   “…哦。”江何讷讷发动车子,又怀疑地问,“向斯微几点?”   “比你早。你开就是了。”说不清为什么,孟杳遮遮掩掩、煞有其事地继续她显而易见的谎言,扭头去看窗外,心里涌动着自己都陌生的热潮。   *   到机场已经快四点,孟杳也没多理江何,说时间紧急,摆摆手就跑了。让他去 VIP 通道候着,她去普通出口找人,然后各接各人,各回各家。   她当然没有人可接,风风火火跑这一糟,也不知道是折腾江何,还是折腾她自己。   她本来也不是爱折腾的人。   本想装模作样到出境口转一圈就坐地铁回去,可刚转身,听见人潮中一句尾音上扬的——   “这是小孟杳不啦?”   孟杳一抬头,看见一对穿着低调、精神矍铄的中年夫妻迎面走来。女人眼睛亮,神情也亮,拉着身旁男人的胳膊,矫健地朝她走来,又问了一声——   “是孟杳吧?”   孟杳认出江自洋和何凯丽,却没见江序临,愣了愣,说好的 VIP 通道呢?   然而两人已经走到她面前,她只能先问好,“江叔叔好,何阿姨好。”   “欸,我就说我眼神好呢,肯定没看错!”何凯丽欣喜于自己目力不减年轻时,打量孟杳,高兴道,“小孟杳,你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孟杳笑道:“何阿姨您也和当年一样。”还是这么热情、这么有精神,当年岚城大市场的内衣大王名不虚传,怪不得能挣大钱。   “你来接人的呀?”何凯丽被她说得更高兴,关心道。   “是,我来接我同学。”孟杳忍不住问,“叔叔阿姨,你们怎么从这里出来了?”   江自洋说:“VIP 通道没什么好的,人少,那个小的一路就对着手机忙,也不知道和我们说话,怪冷清。好不容易回国一趟,我们老人家就想接接人气儿!”   何凯丽接腔:“是嘛,你看这里多热闹!我们要是走了那边,还碰不到你嘞!”   孟杳笑了,那确实,这谁能想到。   “呃——那个小孟啊,正巧碰上,叔叔问你个事好吧?”江自洋却忽然咳了咳,似乎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您问。”孟杳忽然有点紧张。   “你跟江何,关系还好的吧?我看小沈他们有时候发朋友圈,你们经常一起玩的。”   “…是,有时候约出来一起玩。”孟杳心里愈发慌,总不会,她自己都才刚刚知道的事,江自洋其实早就知道?是来劝她有点自知之明的?   哪知,江自洋语气一转,打着商量:“那你偷偷告诉叔叔,江何这小子每年过年跑哪里鬼混去了?年年叫他出国过年,年年给我扯淡说恐高坐不了飞机!册那,当老子的还要跑回来凑到儿子身边团聚!”   孟杳一怔,愕然地僵在原地。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02-05   能看出来吧?真的快了…… 第42章 .谁都会变,江何不会变   每年孟杳回长岚独自过年的时候,江何都在。可他说的是他们家里人不过除夕,因为两个儿子和父母分散世界各地,都忙得很。他每年除夕回长岚,也是老江给他的任务,让他隔三差五去看看老房子。而她顺理成章地接受这个解释,相信了很多年。孟杳在江何赶来之前同江父江母道别,心不在焉地回到家,走到阳台上发呆。老小区里年味浓,处处挂满红灯笼,叫她想起从前许多年,她在冷冷清清的老屋子里看春晚。偶尔孟东方在,喊一群朋友来家打麻将,他手气好的时候,她会得到两百块钱红包。但大多数年份她是一个人,春晚倒计时的时候,江何在门外叫她,他们一起放个烟花,就算过完了年。最早的时候是和黄晶江序临他们一起,孟杳还收到过江自洋和何凯丽的红包;再后来,人越来越少,就剩他们俩;到最后,他们俩自己都过了爱放烟花的年纪,也不点了,就站在镇里晒场上看一会儿,看完了每人给对方转两百块钱红包。这个仪式是孟杳想的,算有了个过年的氛围。就连去年,她也是这样过的。孟杳站在阳台上看了很久的红灯笼,嘴里呵出阵阵白气,鼻尖和眼眶都很红。   每年孟杳回长岚独自过年的时候,江何都在。可他说的是他们家里人不过除夕,因为两个儿子和父母分散世界各地,都忙得很。他每年除夕回长岚,也是老江给他的任务,让他隔三差五去看看老房子。   而她顺理成章地接受这个解释,相信了很多年。   孟杳在江何赶来之前同江父江母道别,心不在焉地回到家,走到阳台上发呆。老小区里年味浓,处处挂满红灯笼,叫她想起从前许多年,她在冷冷清清的老屋子里看春晚。偶尔孟东方在,喊一群朋友来家打麻将,他手气好的时候,她会得到两百块钱红包。但大多数年份她是一个人,春晚倒计时的时候,江何在门外叫她,他们一起放个烟花,就算过完了年。   最早的时候是和黄晶江序临他们一起,孟杳还收到过江自洋和何凯丽的红包;再后来,人越来越少,就剩他们俩;到最后,他们俩自己都过了爱放烟花的年纪,也不点了,就站在镇里晒场上看一会儿,看完了每人给对方转两百块钱红包。这个仪式是孟杳想的,算有了个过年的氛围。   就连去年,她也是这样过的。   孟杳站在阳台上看了很久的红灯笼,嘴里呵出阵阵白气,鼻尖和眼眶都很红。   她手很冻,僵硬地拨通江何的电话。   “喂?”   “江何,你今年在哪里过年?”   “今年……”电话那头明显犹豫了一下,“也是在长岚吧。我爸妈不是回来了么,我们家难得正经过一回除夕。老江还说要检查一下我看顾老房子的成果,我爸真是老来俏,弄那么多花里胡哨的。”   以前桀骜冷淡,哪怕是损人也绝对言简意赅、惜字如金的人,忽然说话这样密集耍宝。一开口,就露了馅。   “真的?”她淡淡地问。   “…这有什么真的假的。”江何一贯满不在乎的语气,却打了个磕绊。   他刚到家,听父母说遇到了孟杳,也知道孟杳其实没有接人,打了照面后就独自离开了。   正觉得不对劲,被孟杳这样突兀地问了两句,几乎立刻就明白了。   静岚寺前她的反常,怎么可能只是因为他犯浑浪费了一件衬衫。   她是怎么说的?   ——“你做事情永远这么发神经吗?”   ——“不讲道理吗?”   ——“就你独特吗?”   她知道了。然后会如江序临说的那样,如他自己从来都知道的那样,她当然会觉得他神经、不讲道理、自以为是。   她说得没有错。   “你骗我。”孟杳依旧语气很淡,但是肯定的,不再需要证明,也不再接受反驳。   如果说在静岚寺第一次看到江何写的祈福语时,她心里还在犹疑,还会去猜测其他的原因,那么她试探犹豫这些天,到现在,一切都太明了。   “我怎么骗你……”江何一慌,居然说不出来话。   孟杳替他说:“你明明有地方去、有年过,你爸妈年年催你出国去过年,你干嘛不去?长岚一点儿年味都没有,又冷又潮,连红灯笼都不挂,你留在长岚干什么?!”   电话那头长长的沉默。   怎么会没有呢?你在那里啊。   最终江何什么都没说,只是问她:“你在哪?我去接你?”   孟杳的眼泪啪嗒就流下来了,不知缘故。   “江何,你真的有毛病……”哽咽中话不成句,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说的是什么。   江何喜欢她,这件事对孟杳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当然不是惊喜,但似乎也说不上糟糕,并不让她害怕、恐惧、退缩。她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在变,也想不通为什么就变了。   孟杳从来不是擅于此类思考或求索的人。从小到大发生在她身边的、令她想不通的事情太多了,她这些年学会的最重要的生存本领就是不去想。   比如梅月霞当年过得太苦,拼了命也要去英国,连林继芳都不拦着她。可孟杳却想不通,她凭什么六岁就没妈呢?她妈为什么不带她走呢?她妈去英国之后为什么宁愿再生两个都不回来接她呢?   比如林继芳,明明在静岚寺待了二十年,为什么要下山为她争一套房子呢?为什么生病了都不去治呢?   比如莫嘉禾,那么有才华,那么有天赋,甚至还那么有钱,明明是最有资格自由自在写出很多好文章让孟杳这种凡夫俗子嫉妒得眼红的人,却连写小说都要偷偷摸摸,只能给她一个人看。   还有钟牧原,她见过最聪明通透的一个人,他说喜欢她,可喜欢她当年又拒绝她,拒绝她后又靠近她……   这些事情,说出来都好像前后颠倒,错乱得好笑。世事大抵荒唐,孟杳想不通。只有江何,在这么多她想不通、理解不了、掰扯不清的事情里,只有江何,在她心里始终特别清晰。   孟杳所认识的人里,江何的背景最夸张,性格也最张扬潇洒,可他偏偏是让她最笃定的。   她笃定,哪怕世界末日,江何也还是她的朋友。她笃定,生活再操蛋,江何也能过得好,所以生活永远不会太操蛋。她笃定,谁都会变,江何不会变。   可现在,是不是变了?   “是我不好……”江何在她的哽咽声中长长叹息,一片心揪,强撑着整理思绪,轻轻笑了一声,对她说:“但孟杳,我们家是真的不看重除夕,没骗你。我爸妈习惯过端午,你不是知道么,我每年五六月份都出国。你别听我爸说的就觉得这事多严重,他就是爱热闹,想看着我,他连他三表弟的儿子的同学结婚都想喊我去吃席,真的。”   “孟杳,只要你不想,这一切都和你没关系。什么都不会变,好不好?”江何轻声说,好像是在安慰她。可他知道,他是在为自己延缓刑期,他舍不得。   孟杳静下来了,她没有回答。   过了很久,她说:“我明天回长岚。”   “…要、要一起吃年夜饭吗。”江何没想到她还愿意回长岚,愣了一瞬,下意识地问。   “我自己家有饭吃。”孟杳语气不耐。长岚明明就是她老家,他一个满世界跑的资本家,为什么非要挤在长岚?   江何沉默了两秒,“你家不是拆了……”   “……”孟杳一哽,这几天她脑袋里信息过载,忙糊涂了,这都忘了。   “一起吃吧,明天很热闹,很多家在一起。黄晶也在。”江何环顾自家许久没人住的老宅,多少年了,头一回一家四口聚齐。倒要感谢老江年纪越大越爱热闹,回乡就呼朋引伴,做东大办年夜饭。   “知道了。”孟杳应了声,挂断电话。   *   第二天中午孟杳出发前,居然真接到向斯微的视频电话,说她真的要回国了,机票订在元宵之后。   孟杳愣了一下,有点心虚。   向斯微絮絮叨叨和她聊了许久,说这几年在国外回不来,现在终于放开了,真不容易。发现她心不在焉,皱眉问:“你没事吧?”   孟杳猛然回神,“嗯?”   “你啊,想什么呢,一脸严肃。”   “没什么。”孟杳先是摇了摇头,又顿住一会儿,说,“我可能需要做个决定。”   “好的坏的?”   “不知道。”孟杳说,“但是是我现在想做的。”   向斯微莞尔,点点头,“行,想做就够了,你想做的事少,结果也都不差。挂了啊,过几天记得来接我!”   “嗯。”   到长岚的时候天快擦黑,孟杳没去找江何,径直开进了黄晶家的小院。她昨晚同黄晶说过了,今天要借住在这。   黄晶热情,早给她收拾好了房间,说农村的房子没别的,就是屋子多,让她随便住。   孟杳给黄晶父母拿了礼物,又陪她的孩子玩了会儿,直到饭点,才跟着黄晶一家人去江家吃饭。   几百米的路,黄晶挽着她,掩饰不住的兴奋。   “我说江家是真不错……你看人家现在那么发达了啊,那么大的家业,还愿意回我们这种小地方过年,还请大家伙吃饭,一点架子都没有。”黄晶感叹着,“还有上次你奶奶过世,江何陪你守灵,这是真仗义,一点儿虚伪不掺的。真好啊,活该他们家发大财。”   她一路絮叨,孟杳只是附和,没怎么说话。   江家从堂厅到院子,已经十分热闹。摆了四桌,基本还留在长岚过年的熟人都请来了。   孟杳挨着黄晶坐下,隔着热闹的烟火气,一眼看见江何望来的目光。   远远的,也能隐约听见他和江自洋在说什么。   他今天穿一件白色大衣,头发似乎刚洗过,刘海上还带一点微卷,天生张扬的眉眼都削弱几分,显得格外乖巧。照年轻人的眼光看,还挺适合这种合家欢的场合。但一身红色唐装的江自洋似乎很不满意,在教训他穿得像来吃席,江何就顶嘴,本来就是吃席,喜事也叫吃席。   父子两个吵架,不仅内容没营养,还以为自己声音压得低,实际上大家应该都听见了,憋笑憋得辛苦。   等他们两个谁也不服谁地吵完,人也来得差不多,江自洋举杯说了几句,所有人都盲目捧场,这席也就正式开始。   孟杳没过过这么热闹的年,吃着吃着还被不太面熟的长辈问了工作和年龄,这个说以后要去看她的电影,那个说当导演可以找男明星谈恋爱,又帅又有钱!也有长辈认得她,晓得林继芳年前过世,叫她节哀,要好好过日子。   她都笑着应过,没多久就觉得饱。再一抬头,没看见江何。   等了会儿,始终没见他回来,她想了想,发信息给他:[今年还可以放烟花吗?]   江何信息回得很快:[可以。]   然后紧接着第二条:[我买了,你要放吗?]   孟杳没回,手机揣回兜里,直接走了出去。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02-06   待会儿还有一更,就是你们想看的!它来了它来了它真的来了 第43章 .逃逸的衣角可以挡住风,手里的烟也替她点燃成花。   一出门,不用找,江何抱着一大袋子烟花,就直直站在院子门前。要不是她有心理准备,该被吓一跳。她总觉得他今天的样子透着一股傻气,一时没说话。江何就直直站那,跟电线杆子似的,问她:“放哪种?”声线倒还是一贯的冷淡,那种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语气。她走近一步,垂眸看了一眼,他确实很有立场问这个问题——除了那种一箱一箱的大烟花,他几乎把每一种小玩意儿都买来了。搞批发似的。“小蜜蜂。”她说。“好。”他先拿出一个给她,然后转身往晒场走,也不等她。不知道在拽些什么。拽也拽得很别扭,甚至没敢看她。孟杳盯着手上多出的小蜜蜂,忽然觉得他好像在哄小孩,买了很多糖,怕你等不及,先给你一个拿在手上开心开心。   一出门,不用找,江何抱着一大袋子烟花,就直直站在院子门前。要不是她有心理准备,该被吓一跳。   她总觉得他今天的样子透着一股傻气,一时没说话。   江何就直直站那,跟电线杆子似的,问她:“放哪种?”声线倒还是一贯的冷淡,那种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语气。   她走近一步,垂眸看了一眼,他确实很有立场问这个问题——除了那种一箱一箱的大烟花,他几乎把每一种小玩意儿都买来了。搞批发似的。   “小蜜蜂。”她说。   “好。”他先拿出一个给她,然后转身往晒场走,也不等她。   不知道在拽些什么。拽也拽得很别扭,甚至没敢看她。   孟杳盯着手上多出的小蜜蜂,忽然觉得他好像在哄小孩,买了很多糖,怕你等不及,先给你一个拿在手上开心开心。   到了晒场,他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给她,“放吧。”   然后就退了两步,事不关己地站在一旁,一点儿没有参与的意思。好像真的只是她想放烟花,他就帮她弄来了,然后看她放完,任务完成。   他甚至还点了根烟,叼在嘴里,在一旁一言不发地等。   孟杳扫他一眼,没说什么,真就自己玩起来。   她忽然又不想玩小蜜蜂了,蹲在地上,从他买的那一大袋子里选。江何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看她选得起劲,也不说了,一手插进兜里,轻轻往路灯上一靠,继续等。   孟杳最终选了个小型烟花筒,立在地上。   可夜里的风太大,打火机里火苗一蹿出来,就燎到她手指上。   她被烫到,低呼一声,甩掉了打火机。   “怎么了?”   江何猛地跨步走近,半蹲下来看了眼,见她没有大碍,也没多问什么,“啧”了一声赶她,“站远点。”   孟杳真就站起来,搓了搓手指,退到一边。   她看见他微微侧身挡住风,把嘴里的烟拿下来,食指中指夹着对准引线,轻易点燃。   烟花筒看着小,燃出的烟花却绚烂明亮,声音也大。   这烟花放了好一会儿,不见停,江何又站起来,扭头问她:“接着玩哪个?”   他手里还夹着半根烟,另一只手还懒懒地插在兜里,覆在额前的柔软头发被晚风吹得轻轻拂开,同那白色的衣角一样。   再乖巧的打扮,遮不住天生的恣意风流,连衣角都自由。就像再桀骜凌厉的皮囊,也藏不住内里稳定温柔的心,所以逃逸的衣角可以挡住风,手里的烟也替她点燃成花。   变了吗?   没有的。   从来都没变过。   “江何。”孟杳叫他。   “嗯?”   “我们试试吧。”她走近了一步,抬起头看他的脸。   烟花却恰巧在这一刻熄灭,她没看清他的表情,只听见好几秒之后他滞涩的嗓音,“…别逗了。”试图玩笑的尾音哽在风里。   “我们在一起,你会开心吗?”孟杳换一种方式问他。   “会。”比做梦还开心。这时候口是心非已经没有意义。   “那我们试试。”   江何沉默了很久,垂着头,直到孟杳试图拉他,到灯下去看他的表情。   江何却忽然很着急地甩开了手,往后退了两步,孟杳因此看清了他有点红的眼睛和苦笑着的表情。   “孟杳,你干嘛要为了我开不开心做决定?你不要考虑任何人,永远都不要!你别把我的喜欢看得很重要,也不要觉得你耽误了我,更别觉得愧疚。我不是为了你,如果是为了你我这二十年早就死缠烂打,逼也要逼你跟我在一起了!我就是为我自己舒服,我乐意,我没那些高尚又痴情的想法!这几年,我不是照样谈恋爱了吗?没有你,我就不结婚不过日我子了吗?我不会的,你不欠我什么,真的。孟杳,你不要乱想。”   他的话又急又密,他一贯桀骜散漫,孟杳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着急去争论什么的样子。   可江何不是为了辩白或否认什么,他说的全都是真话。这二十年来,他就是这么想的。喜欢孟杳,是他自己喜欢了;和孟杳有关的一件事,都是他自己想做的。归根究底,是他为了自己高兴。为什么要孟杳来承担后果?   孟杳忽然有点不忍心看他现在强撑着笑的表情,垂头低声道:“…你以前没这么能说。”   “我……”一句话,就让他溃不成军。   “和你在一起,我至少不会不开心。”孟杳认真地说。她想,以前几段恋爱,让她心动的是什么呢?皮囊、语气、爱好、生活条件、相处氛围,无非这几样。她并不是一个很轴的人,合适的时机碰到让她觉得舒服的人,就能在一起。江何哪里都不差。   和江何在一起会不开心吗?她想象不到。她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她和江何会有互相厌恶、互相伤害、对彼此避之不及的一天。   而这件事还能让江何很开心,那么她愿意尝试。   不是因为亏欠,也不是因为愧疚,只是愿意。   江何苦笑着摇了摇头,“…不会不开心就够了吗?孟杳,你真的……你不能这样。”你要开心,要尽兴。   他似乎拿她没办法,声音越来越小,带着懊丧。   “可是我愿意。”孟杳昂着头,破天荒轴了一回,不讲道理地坚持,“我现在就只想这样。”   江何皱眉看着她,不忍、不解,可好像也有一点点严冰解冻后的温暖动容。   她伸出双手,拉住他两边的大衣领,离他很近很近,“好不好?”   晒场上陆续有小孩来放烟花,比他们的小玩意儿大很多,响亮、绚烂。   江何深深地凝视她,在响亮的声音中说:“好。”   怎样都好。他都可以。   孟杳笑了,仍旧拽着他的大衣领。在明明灭灭的烟花中,她看着他幽深的眼睛,好像有一点想吻他。   在她试图捋清自己这点突然冒头的冲动是否操之过急时,江何却先一步动作,一手放在她腰侧,一手搂住她的后颈,将她揽进怀里。   她的目光太直白,端详后的满意写在眼里,单纯的新奇也写在眼里。令他心动,也令他有点承受不住。   “如果有不开心的、不舒服的事,或者你不想继续了,要讲。”他第一次这样完全地抱住她,才发现勾下头,刚好可以在她耳边说话。   “然后呢?”孟杳故意问。   “我会改。”   “如果我不想继续了呢,你也改?怎么改?”   “…那就不继续了。”江何声音哑了一分,“我们随时叫停。”   “……”他以前就是这样谈恋爱的吗?他那些前女友居然还说他好话?这不应该直接打死吗?孟杳一阵无语。   她不说话,他也就跟着不说话。保持这个姿势,一直抱着她。   是不是她不动,他就打算这么抱下去?   意识到这一点后,孟杳有点乐。   喂,这可是江何欸,江何谈恋爱只会站桩?打死她都不信。   “问你个事。”她清清嗓子。   “嗯。”江何仍埋首在她颈间。   “你以前,是谈过三个女朋友,对吧?”孟杳在心里数了数,应该是三个没错。   “…嗯。”江何有点意外,孟杳不是会关心他恋爱史的性格。哪怕他们现在,如果没错的话,居然在一起了,像梦一样……可他没想到孟杳会问这个。   慌张中,好像也有一点儿惊喜。   可孟杳下一秒问的是:“三段恋爱,确定关系第一天,都做了什么?”总不能都是干抱着吧,那也太不江何了。   江何懵了,没明白她要问什么,但却有点不敢继续抱了。松了手,直起身,见她问得认真,眼神闪了一下,仔细回想。   第一段是校园初恋,确定关系那天他牵着姑娘的手送她回了寝室,就没了。第二段在英国,跟 Samantha,最终看对眼应该是在一个 party 上,估计没干什么少儿很宜的事。第三段是回国后,和一个舞蹈演员,他订了餐厅邀对方吃饭,她下车回家前,转身吻了一下他的脸,好像就这么确定了关系。   印象不算很深刻,能记得大概。   但要他把跟前女友的交往细节告诉孟杳?他又不是脑干缺失。   最终他说:“记得不太清楚……就一般恋爱会做的那些吧。”   孟杳一眼看出他打太极,“你是老年痴呆还是谈过七八九十个?就三段,怎么可能一段都不记得。”   江何被她说得一愣,还是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当然不会为他吃醋的,那她到底想问什么?他踟蹰了一阵,拧着眉,索性低声说了实话:“…你跟别人谈恋爱的时候,会把跟前任的细节告诉他?”   孟杳顿了一下,“…不会。”又不是头次恋爱的愣头青,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那不就是。”   哦,原来是在顾虑这个。孟杳明白过来,更乐了,“老手哈?”   江何看着她,更懵了——这是嫌他恋爱谈多了?九年,三段,应该还好吧,而且明明她谈得更多……   孟杳二十年来头一次见他唯唯诺诺好欺负的样子,本想放飞自我,一句“老手连亲嘴都不会你是不是不行”却堵在嘴边,还是说不出口。   到底她也是刚转变了身份,也需要适应。   “…我以为,你刚刚靠过来是要亲我。”最后,她也只是轻轻说了句。   江何没说话,但孟杳感觉到那只手终于真的搂住她的腰了,而不是,找了个地方放着。   她低着头,继续说:“我说,咱俩也都不是纯情高中生了,以前那么多恋爱不能白谈吧?第一天……”   话没说完,眼前那一点明明灭灭的火光骤然消失,江何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代替她所有的呼吸和光明。   晕晕乎乎间,孟杳分不清是自己先主动张开了嘴,还是被他的唇舌灵活撬开。她只是觉得他很好闻,以前怎么从来没发现。   气息紧密交缠,几欲窒息的快感中,孟杳想,以前那么多恋爱确实没白谈。   以及,果然不能太把江何当人看。什么唯唯诺诺?什么温柔克制?还挺能装! 第44章 .像两句诗,韵脚押上了。   江何一夜没睡。根本睡不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孟杳憋红了脸紧紧抓着他前襟的样子。再一睁开眼,又在想自己是不是太不克制?分开的时候孟杳嘴还是肿的。可他忍不住,是真忍不住。像两句诗,韵脚押上了。他在心里泼墨,有无穷无尽的旋律流淌,再也回不了头了。到半夜,忽然又觉得脑子里的画面在闪,神经病一样地怀疑,是不是他被孟杳问傻了,魔怔了,产生幻觉了,其实什么都没发生?又披上大衣,摸黑去晒场,看到他们俩放的烟花筒还在,那一袋子烟花也还在。被小孩子们玩掉一些,还剩许多。凌晨三四点,他蹲那儿,连着点了好几个,小蜜蜂小蝴蝶噼里啪啦地转圈,他一个人张灯结彩。看见天终于亮了,江何起了床,想去买早点。印象中孟杳很喜欢晒场旁边那家卖粢饭的小店。   江何一夜没睡。   根本睡不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孟杳憋红了脸紧紧抓着他前襟的样子。再一睁开眼,又在想自己是不是太不克制?分开的时候孟杳嘴还是肿的。   可他忍不住,是真忍不住。   像两句诗,韵脚押上了。济慈在《伊莎贝拉》里形容接吻,”像两句诗,把韵押上。“他在心里泼墨,有无穷无尽的旋律流淌,再也回不了头了。   到半夜,忽然又觉得脑子里的画面在闪,神经病一样地怀疑,是不是他被孟杳问傻了,魔怔了,产生幻觉了,其实什么都没发生?   又披上大衣,摸黑去晒场,看到他们俩放的烟花筒还在,那一袋子烟花也还在。被小孩子们玩掉一些,还剩许多。   凌晨三四点,他蹲那儿,连着点了好几个,小蜜蜂小蝴蝶噼里啪啦地转圈,他一个人张灯结彩。   看见天终于亮了,江何起了床,想去买早点。印象中孟杳很喜欢晒场旁边那家卖粢饭的小店。   走到了,看着家家门户紧闭的街道,才想起来,这大年初一的,哪家店会开门?站在原地愣了好几秒,又转身回去。   披了一身晨霜到家,浑身还泛着凉意,刚推开老旧木门,和敷着面膜的何凯丽撞个正着。   母子俩都见了鬼似的,被对方吓得不轻。   “大早上你把什么东西弄脸上了?”江何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妈脸上诡异的黑色蕾丝,不像话的“内裤”一词被紧急吞回肚子里。   面膜布压着眼皮,何凯丽不太方便瞪他;嘴巴也闭着,不好骂人。干脆扬起一脚踹在儿子小腿上,抿着嘴用音槮调骂他,“大早上的跟鬼一样!去哪了?”   江何居然听懂了,感到惊奇的第二秒,在想——以后孟杳敷面膜的时候跟他说话,他是不是也能听懂?勉强也算一样技能了。   他当然不会告诉何凯丽他去哪儿了,摆摆手装听不懂,往屋里走了两步,忽然又想到,何凯丽可是连金子都舍得往自己脸上抹的人,她脸上那玩意儿,该不会是什么有奇效的护肤品吧?   他顿了顿脚步,扭头问:“你敷的是面膜?”   何凯丽懒得理他。   那就是了,江何继续问:“好用吗?”   何凯丽惊呆了,江何关心她面膜好不好用?她按膜布的动作停滞在脸上,点了个头,“嗯……嗯。”   “你屋里还有吗?”   何凯丽脑子转不过来了,又点了个头。   “行。”江何问完了,长腿一迈拐进了主卧卫生间,那面膜的包装盒也设计得很诡异,好认。他轻松找到,拿走两盒,冲何凯丽扬了扬,“钱转你微信。”   何凯丽彻底迷惑了,唰地揭下面膜,“等会儿!”   江何正要上楼,被她厉声吓得脚步一顿,皱着眉回头,“干嘛?”   何凯丽蹬蹬蹬走到他面前,“你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何凯丽指着他手里的、跟他气质南辕北辙的两盒面膜,“你拿我面膜干嘛?”   “不是拿,是买。”江何纠正后,才答,“送人。”   何凯丽这下明白了,失望地退回一步,“你又追到哪个小明星了?这次这么上心,抢你老娘的面膜去献殷勤?”她似乎觉得太不新鲜,语气都变得平淡,“这次能不能成啦?有没有姑娘愿意跟你回家来看看我的啦?天天谈天天谈,也没见你谈出什么东西来了。照片嘛倒不晓得被拍了多少,人嘛我是一个都没见过……”   这话江何听得耳朵起茧子,也懒得再澄清说他真正的女朋友从来没被商业媒体拍到过。他到底为什么给自己亲爹亲妈留下了恋爱不断但从不认真的渣男印象,他也很难追根溯源了。   江何懒得说话,正要继续上楼,江序临就端着一副没安好心的笑容下来了。一边下一边说——   “妈,这你真就误会我哥了。”江序临扫江何一眼,“他就谈过三段。那些媒体都是乱拍的,画面里出现个女的就说是他女朋友。我不也是么。”   江序临话少,所以他说话何凯丽都很当真。倒真意外地扬了扬眉,“有这回事?”   “是啊。”   何凯丽点头,又问江何:“那这回这个怎么样嘛?人家姑娘愿意的话就请回来吃饭,我有礼物给她。”   江何白眼一翻,懒得参与何凯丽听风就是雨的胡乱规划。   江序临却颇显遗憾地“啧”了一声:“以前那三个,估计都是愿意来咱家的。这回这个,还真不好说……”   何凯丽正琢磨这话什么意思呢,还没细问,江序临就被江何捂住了嘴,勒着脖子拖上了楼。   一离开何凯丽视线,江何反手一扭,将江序临一条胳膊死死摁在背后,骂道:“你欠打是吧?”   江序临轻笑一声:“我以为你好不容易追到孟杳姐,巴不得昭告天下,就帮你个忙,先让咱妈知道。反正她也喜欢孟杳。”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江序临这奸商说什么都带着一股自有深意的低沉语气,江河居然真被他说得愣了愣。   他意识到他的确不想过早地让太多人知道他和孟杳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包括老江和老何。   他们当然是喜欢孟杳的,在他们看来,谁愿意收了他,那简直是再世观世音,让他们给她到静岚寺塑个金身他们估计都愿意。   可孟杳会喜欢他们吗?不是作为邻居叔叔阿姨的那种喜欢,而是作为未来家人的喜欢。孟杳连去他的酒吧玩都会在心里默默算账不能白嫖,她会接受何凯丽必然隆重的礼物吗?   他怔着,江序临趁机反手卸了他的力,轻轻松松就挣脱了。   手机刚好进了信息,江何也没再怎么着,瞪了这倒霉弟弟一眼,冷冷警告一句“不要插手我的事”,就进了自己房间。   刚刚的信息是孟杳问他起床没。   紧跟着还有第二天,吃饭没。   认识二十年,两人的沟通媒介从小纸条到短信到 QQ 到微信,头一回收到的内容,是在一个普通的早晨,她问他有没有起床,有没有吃早饭。   这是继昨晚那个无法克制的吻之后,第二个令江何心念一动的瞬间。   他和孟杳,不再是普通朋友了。   这种感觉很难言说,第一反应是没什么,平平淡淡的。可刚把心放下来,那颗心又跳出第二个分身似的,在他的胸腔里自己和自己吵架——这他妈叫没什么?!哪怕火山爆发世界末日你他妈一千年之后都是最快乐的那具干尸你知道吗!   他知道他的心还会跳出许许多多个分身,每一个都拥护孟杳,每一个都是孟杳至上主义者。   江何放下面膜,打字回复:[刚起。没吃。]   孟杳回:[那来黄晶家吃。]   也没说理由,就是喊他去吃饭。   江何回了个“马上到”,摸了摸自己的大衣,还是有点凉凉的湿意。他迅速换了件干燥保暖的冲锋衣,出了门。   *   孟杳叫江何来吃饭,直接原因是黄晶太勤劳太热情,一大桌子早餐,干的稀的,米面包子,甚至还有炸鸡和炒时蔬。除了孩子还在睡,其他人都吃过了,这都是给她一个客人准备的,她吃不完。   本来也没好意思往人家家里请人,但刚睁眼时,收到了江序临的微信:[孟杳姐,吃不吃粢饭?]   她纳闷于江序临的热情,也迷瞪着忘了回复,等洗漱完再拿起手机,江序临隔了十分钟又发了一条:[抱歉我弄错了,我哥刚回来,没买着。]   孟杳就懂了。   她想到昨晚那个技巧十足又余韵悠长的吻,也想到自己睡得香甜、梦得放肆,就忽然挺想看见江何。她其实也讶异于自己身份转变之快,二十年来安分守己没半点想法,就一晚上,连梦都变得不可描述。   慢悠悠撕馒头的时候,她还在反思,对待江何,她是不是太功利?身体的接纳似乎远远快过了感情上的反应。以前只拿他当朋友,道德感自然地进行约束,所以她从来没往别的方面想过;现在身份变了,她是不是有点信马由缰不讲武德了……   还没想明白,江何出现在面前。   剪裁合宜的拼色冲锋衣,穿在他身上显得更加挺拔蓬勃。他看她一眼,神色如常,同黄晶道了声谢,自然地入座,坐她旁边。   “怎么起这么早?”他问。   孟杳把刚撕的馒头片塞进嘴里,慢慢地咀嚼出甜味,“睡饱了。”   “嗯,那就好。”   黄晶也在桌上坐着,见他两人状态如旧,看不出异常,心里快急疯了,却不敢问——昨天晚上孟杳的嘴唇那样,傻子都看得出来是干了什么;她睡前给儿子洗脸的时候,还听小孩子讲,晒场上江家那个很帅的哥哥在和别人亲嘴!   这个“别人”,肯定是孟杳。   那这个“哥哥”是谁?江家俩儿子,个顶个的帅。   她也不能好追问自己儿子,免得把小孩带坏了,抓心挠肝到现在。   直到孟杳拿起筷子,夹了一只炸鸡翅到江何碗里,“这个好吃,不油。”   江何看了看自己碗里出现的鸡翅,又看了看餐桌中间那盘子里,剩下的全是鸡腿。——孟杳钟爱鸡翅,讨厌鸡腿,为此一直觉得肯德基缺乏用户意识,都不知道出全翅套餐。   他轻声笑了,问:“给我?”   孟杳自然知道他的意思,肯定点头,“是啊,给你。”   “为什么给我?”   “愿意给你呗,我也很会谈恋爱的好吗。”孟杳声音不大,平缓松快,“不是只有你会早起去买粢饭哦江公子。”   江何听到她说“很会谈恋爱”,怔了怔,片刻后笑出声:“行,那我拭目以待。”   这两人讲话,也不像要避着她的样子。黄晶两眼放光,支吾两秒,终于问:“你们俩……成一对儿啦?”   孟杳闻声抬头,面上染了一点淡淡的绯红。她冲黄晶笑了笑,然后扭头看江何,扬扬眉。   江何也冲黄晶笑,努力笑出了这辈子最亲和的样子,天生斜飞入鬓的凌厉剑眉都弯出柔和弧度。然后把鸡翅蘸好椒盐,夹给孟杳,“粢饭没买到,鸡翅补给你。”   孟杳非常乐意地接受了,咬一口,夸他椒盐蘸得真均匀。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02-08   平淡一章,有甜有涩,一些恋爱后的心理活动。 让我们恭喜一千年后最快乐的干尸小江(bushi) 这周总是在外,事情有点多,暂时隔日更几天(也就是周三、周五、周日更),下周一开始就恢复一周六更~ 第45章 .“能牵么?”   吃完饭,两人准备出门散步。江何把自己用过的餐具摆好,抬头见黄晶麻利地收拾,觉得白白蹭饭不太礼貌,便将桌上碗筷都摞好了,起身往厨房去,“我帮你。”黄晶忙拦他,“不用,不用不用!哪能让你做这个呢。”江何本就一张冷面孔,不熟悉的人看着一般都觉得不好接近。黄晶还沉浸在他忽然就成了孟杳男朋友的惊人事实中呢,看这么一尊佛在自己家里干活,只觉得惊悚。“我拿到水池里去。”江何见她反应强烈,也没强求,只是把用过的碗筷放进了厨房水池,没再动作。黄晶笑着催他们出去散步,说早晨空气好。长岚如今一年比一年冷清,今年大概是因为修路,有许多人拿了赔偿款,再加上江自洋这么一号人物回来过年,跟着回乡的人才多起来。从前冷清灰败的乡镇小路上多了许多年味浓厚的装饰,每家每户都贴上统一样式的春联和倒福字,路灯上也各挂两串红灯笼。   吃完饭,两人准备出门散步。江何把自己用过的餐具摆好,抬头见黄晶麻利地收拾,觉得白白蹭饭不太礼貌,便将桌上碗筷都摞好了,起身往厨房去,“我帮你。”   黄晶忙拦他,“不用,不用不用!哪能让你做这个呢。”江何本就一张冷面孔,不熟悉的人看着一般都觉得不好接近。黄晶还沉浸在他忽然就成了孟杳男朋友的惊人事实中呢,看这么一尊佛在自己家里干活,只觉得惊悚。   “我拿到水池里去。”江何见她反应强烈,也没强求,只是把用过的碗筷放进了厨房水池,没再动作。   黄晶笑着催他们出去散步,说早晨空气好。   长岚如今一年比一年冷清,今年大概是因为修路,有许多人拿了赔偿款,再加上江自洋这么一号人物回来过年,跟着回乡的人才多起来。   从前冷清灰败的乡镇小路上多了许多年味浓厚的装饰,每家每户都贴上统一样式的春联和倒福字,路灯上也各挂两串红灯笼。   两人慢悠悠地走着,孟杳的羽绒服总擦着江何的冲锋衣,发出沙沙的声响。   也是这声响才让孟杳注意到,他们俩没牵手。   并肩走过无数次了,需要牵手——或者说应该牵手、可以牵手,是二十年来头一回。   孟杳自己是忘了,而且一直没这习惯。因为手心爱出汗,所以她并不热衷于牵手,恋爱时也不是会在意男朋友有没有时刻牵着自己、什么时候忽然松了手的性格。   但她此刻却好奇江何是怎么想的。也忘了?还是不习惯?又或者……没那么想牵?   她心念一动,面上不显,余光却偷偷向下瞥。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刚出现在视线中,就被收回了口袋里。巧得差点让孟杳以为他在故意躲避。   但下一秒听见他“哦”了声,想起什么似的,“对了。”   江何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在屏幕上点了几下。   孟杳的手机随即响起一声提示音,拿出来一看,江何给她发了个红包。200 块。封面还是新年时节系统自带的“恭喜发财”。   “差点忘了。”江何说。   孟杳失笑:“这么突然?”   “仪式感,不是你说的么。”他轻描淡写。   的确是她说的。从前每一年在长岚过年,她和江何都会给对方转个红包。钱不多,就两百,也没什么花样,只是全个新年的仪式感,不然太过凄凉冷清。   孟杳倒没想到他还记着,她自己都没想起来。笑了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在手机上点击着,“那我也要给你发。”   江何噙着一抹云淡风轻的笑看她发完,然后收下、手机放回口袋里。   孟杳抬头,发现他在看她,“怎么?”   江何伸出手,微微弯腰靠近她,“能牵么?”   孟杳一愣,脸“唰”的就烧起来了。这会儿她终于体会到传说中江何的“会撩”,牵手这件从不在她心动点上的事情,经他轻描淡写的三个字说出来,居然让她久违地感受了一把十八岁时的小鹿乱撞。   脸依旧热着,但克制着没让他看出来,孟杳笑笑把手放进他宽大干燥的手心,“想牵就牵呗。”   江何觉得她手凉,牵住了之后就揣进了自己兜里,抬头看路,继续往前走,淡淡地道:“嗯,想牵。”   其实他看到了的。   肩撞肩的声音他听到了,孟杳偷偷观察他手的眼神他也看到了。   他知道那样的眼神里并没有多少期待或不满,只是一种好奇。如同再散漫的学生看到题型颠覆的考卷,也会提起一两分专注,去思量一下该怎么做。   可仅仅好奇也足够了,足够他鼓起勇气,故作淡定地问一句“能牵么”——从前令他游刃有余的那些恋爱技巧在孟杳面前一瞬间失效,他紧绷着云淡风轻,剩下的力气只够吐露三个字的期冀。   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小镇最外围。一排老房子已经全部推倒,围了警戒墙。正是春节假期,没有工人,只两台推土机在废墟中杵着。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修好……”孟杳叹了句。她手心又出汗了,闷在江何的口袋里,虽然暖和,却有点湿溜溜的,她忍不住蹭了两下。   江何察觉到,便松了手,孟杳顺势把手抽出来,拍了拍手心。   江何扫了一眼她的动作,便撇开眼神问:“你爸后来联系过你么?过年也没看见他。”   孟杳摇头,“有钱了肯定不会找我的。下次出现估计是钱花光了的时候。”   江何皱了皱眉,“他要是来找你,要告诉我。”   孟杳摆摆手,“你放心,我不会给他钱。上次过户的时候我就跟他说好了,这笔补偿款分完,我跟他两不相欠,一分钱都没有。”   江何正色道:“不是钱的事情。总之他要是出现,你一定要告诉我。”   孟杳见他忽然变得严肃,笑了笑,反问:“然后你给他更多的钱?”   语气是玩笑的,内容却不是。孟杳太了解孟东方了,他来找她,只会是为了钱。这么多年她也练出来了,对付孟东方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装穷。所以分补偿款那天她就真假掺半地骗孟东方说自己为给林继芳付医药费而债台高筑,哪怕拆迁款补偿款全丢进去也没还完。孟东方当时就表现得心有戚戚,一方面怕她问自己要医药费,另一方面也是遗憾以后女儿身上没有油水可以刮了。   孟杳知道孟东方短期内不会来找她,就算来了,她也就继续哭穷,再拿林继芳的医药费丧葬费说说事,肯定能打发他。她见证林继芳和孟东方扯皮这么多年,言传身教,早学会怎么打蛇打七寸,哪用得着劳动江何?   他不心疼钱,她还觉得浪费呢!   江何看着她俏皮的笑脸,沉默了几秒,最后道:“那随你。”   他向来情绪不外显,这话语气也淡,其实听不出什么情绪。孟杳却莫名觉得气氛有点冷,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我知道怎么对付我爸,不用麻烦你。真的。”   “所以就不打算告诉我?”江何紧接着道,“就像拆迁那次一样,江序临都知道,我不知道?”   话说出口江何就后悔了,更讶异自己居然会将这种话脱口而出,冲孟杳发牢骚。以往多少话留在心里,最难受的时候,他也从没有过要吐露半字的念头。这才第二天,他居然就觉得委屈要向孟杳讨公道了么?   江何在心里骂一句自己矫情,抬起眼,轻笑一声,准备将此番微小的失控揭过,“我是说,你要是……”   刚开口,话音和孟杳的撞在一起。   “没说不告诉你啊……”她蹙起眉,声音也慢吞吞的,好像慢半拍,没明白江何在意难平什么。   她眨眨眼,解释道:“我爸要是来找我,我肯定会告诉你的。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偷偷给他钱。”   江何愣住了,醒神后感到庆幸,庆幸孟杳似乎没有听清他在发什么牢骚,也就不会发现他所谓的潇洒旷达背后,耿耿于怀的丑态。   僵了两秒,他嗤声一笑,伸手轻轻弹一下她的额头,“想什么呢你,我干嘛要给他钱?”   “那谁知道,你江公子财大气粗,不就爱好往外撒钱么。”孟杳捂着额头,白他一眼。   江何不答话,垂眸看她两手煞有介事地捂在脑门子上,像只愤怒的小鹦鹉,笑问:“真疼?我没用力。”   当然不疼,但孟杳就捂着,而且不回答他。   “行了,我知道不疼。根本没弹着。”江何把她手拿下来,再次牵进手心里。感受到她手心潮湿,五指撑开她小小的手掌看了眼,然后抓着往自己外套上擦了擦,语气似乎挺无奈,“…怎么这么爱出汗,这大冬天。”   “嫌我爱出汗就别牵啊。”   “…你听到我说嫌了?”他不仅不放,还牵得更紧,牵得她甚至有点疼。她就拿手指抠他虎口,报复回去。   两人闹着,孟杳手机铃声忽然响了。另一只手拿出来一看,林拓。   江何没有放手的打算,孟杳只好用左手接,“什么事?”   “昨天发你的剧本看了没?怎么不回?”林拓劈头便问。   “…过年啊朋友。”孟杳心累。林拓这种独居怪咖,大年三十喊人改剧本,谁理他啊?!   “后天复工啊大姐,雷哥说延迟杀青就没钱租场地了。”   “…知道知道,不会耽误。”孟杳被他催烦了,应了声之后,径直挂了电话。   手机还攥在手里,她低声发了几句牢骚,林拓自己是个天生精力旺盛不用睡觉的怪胎,就指望所有人跟他一样高效率高产出——这不做梦么!   江何被她逗笑,关心道:“你们那电影怎么样?”   “快杀青了,还有一个月吧。”   “还挺快。”满打满算,不到三个月。   “因为林拓和唐毅真的都很变态。剧组两台摄像机,一场戏就两个机位,林拓最多只用拍三次,就能取到所有的素材。”孟杳说,“唐毅也是,林拓说他要什么什么景,我就对着现场实景都还没听明白呢,他比划两下就懂了,我都怀疑他俩共用一个脑子……”   孟杳有些止不住话匣子,语气眼神里是自己都不知道的兴奋。江何却看得很分明,牵着她静静地听,津津有味。   正讲到林拓喜欢边拍边调整剧本却又不敢大动莫嘉禾原著内容所以每次都央求孟杳去“请示”呢,手机又响了。   孟杳以为是林拓罗里吧嗦,不耐烦地牢骚着,看到来电提醒的那一刻,却愣了一下。   ——钟牧原。   孟杳感受到江何牵着她的手也明显僵了一瞬,想到江何对钟牧原的格外关注和在意,虽不解原因,还是扬起手机给他看,说:“我接啦?”   江何颔首。   他僵硬的样子把孟杳逗笑,倒不急着接电话了。她一直觉得江何对钟牧原的在意莫名其妙,她前男友又不止一个,钟牧原甚至还算不上前男友呢。这回逮到机会,故意调侃:“你看,我接林拓电话,和接钟牧原电话,你表情完全不一样!”   林拓来电话时,你也不会特地看我一眼。   江何心头嘲弄一句,面上却满不在乎地勾起一个笑,好像嗤她胡说八道。一双好看的眼睛挑了挑,捏她手心以示催促,“赶紧接吧。”   孟杳撇撇嘴,绿色滑块拨到最右,接通了电话,“喂?”   电话那头的声音却不复以往沉稳,带着急切而慌张的喘息,“莫嘉禾出事了。” 第46章 .我叫莫嘉禾,你们确定了吗?没有弄错吗?   这是孟杳第一次见到莫嘉禾的母亲和婆婆。像她每次描述的那样,两人都雍容优雅,气度极佳,见到狼狈闯进住院区的孟杳,脸上未露半丝惊讶或不悦。莫太太八风不动的目光淡淡从孟杳脸上扫过,问钟牧原道:“钟医生,这位是?”钟牧原领头,站在最前面,介绍道:“这两位都是嘉禾的朋友。”莫太太冲孟杳和江何点点头,笑了笑问:“叫什么呢?”“阿姨您好,我叫孟杳。”孟杳焦急地往病房望,却不得不先回答莫妈妈的问题。“江何。”江何则更言简意赅,他站在孟杳身后,看得出孟杳着急,也看得出这两位太太并没有让他们进病房的意思。这些自诩精英、贵族的所谓豪门,表面精致得体,实际看人是个什么低级傲慢的德行,他从小就很清楚。“孟杳……倒有点耳熟。”另一边的邵太太看上去更不苟言笑,却忽然出了声。孟杳回答:“可能您见过我,我之前是明德的老师。”话音刚落,她心道坏事。她一时心急,忘了项主任说过,她当年就是因为鼓励莫嘉禾投稿而被莫家家长投诉过,估计邵家人也是知道的。这两位显然不会对她有什么好印象。   这是孟杳第一次见到莫嘉禾的母亲和婆婆。像她每次描述的那样,两人都雍容优雅,气度极佳,见到狼狈闯进住院区的孟杳,脸上未露半丝惊讶或不悦。莫太太八风不动的目光淡淡从孟杳脸上扫过,问钟牧原道:“钟医生,这位是?”   钟牧原领头,站在最前面,介绍道:“这两位都是嘉禾的朋友。”   莫太太冲孟杳和江何点点头,笑了笑问:“叫什么呢?”   “阿姨您好,我叫孟杳。”孟杳焦急地往病房望,却不得不先回答莫妈妈的问题。   “江何。”江何则更言简意赅,他站在孟杳身后,看得出孟杳着急,也看得出这两位太太并没有让他们进病房的意思。这些自诩精英、贵族的所谓豪门,表面精致得体,实际看人是个什么低级傲慢的德行,他从小就很清楚。   “孟杳……倒有点耳熟。”另一边的邵太太看上去更不苟言笑,却忽然出了声。   孟杳回答:“可能您见过我,我之前是明德的老师。”话音刚落,她心道坏事。她一时心急,忘了项主任说过,她当年就是因为鼓励莫嘉禾投稿而被莫家家长投诉过,估计邵家人也是知道的。这两位显然不会对她有什么好印象。   果然,邵太太脸色微变,笑道:“是有印象。孟老师年轻,对学生热情,早有耳闻。”   原本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话,但这位太太实在擅长弦外之音,清淡语气,愣是叫人听出一丝鄙夷来。   江何皱了皱眉,正要说话,那莫太太又开口了:“孟老师,钟医生,谢谢你来看我们嘉禾了。只是毕竟是家事,而且也不是喜事,嘉禾身体还虚弱,就不请三位进来坐了。”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下逐客令的意思明显,面上倒还客气体面。也是一种本事。   钟牧原皱眉道:“莫太太,能否让我进去看看,我毕竟是嘉禾的医……”   话没说完,被莫太太急急打断,“不用了。钟医生,我们请了专门的产科医生。毕竟科室不同,你们外科也忙,这次就不麻烦了。多谢。”   钟牧原听得一愣,见她朝邵太太的方向使脸色,明白了大概。莫嘉禾长期看心理医生这事,到现在,也只有她和她妈妈知道。   莫太太的态度也一向说不上支持,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亲家面前,还要极力隐瞒。   孟杳却是不肯就这么走了的。她在电话里听钟牧原的简短描述,既惊讶又害怕。莫嘉禾怀孕三个月,大出血,前天早上被送进手术室,现在人还在医院。   如果不是钟牧原在慈济医院有交情要好的同侪,他作为莫嘉禾的心理医生,甚至也还不知道她怀孕的事情。   孟杳则越想越懊悔,她一直以为莫嘉禾发胖是用药的缘故,那天晚上还拉着她通宵。   孟杳坚持要见莫嘉禾一面,莫太太和邵太太已面露不悦。双方僵持,江何看不惯那两人纡尊降贵的嘴脸,冷着脸上前一步正要说话,病房的门忽然开了。   邵则重重带上门走了出来。他仍然干瘦得像一张纸片,皮带在衬衫上绕了快两圈,一脸疲惫,看上去倒比这医院里大多数病人都还虚弱。   抬头见病房门口围着人,下意识皱眉要发火,下一秒却看清了几人中的江何,错愕一瞬,笑道:“江总,好久不见。怎么在这?”   江何省了事,颔首打过招呼,身体偏向孟杳,介绍道:“我朋友,来看莫小姐。”   那边两位太太明显脸色一变,不自觉地打量江何一眼。   孟杳看着邵则,做足礼数,“邵先生,打扰了。”   邵则明显顿了顿,才想起来孟杳是谁,扬眉一笑,“孟老师!也好久不见了,谢谢你这么关心嘉禾。”   “我能进去看看她吗?”   邵则表现得为难,但看了看江何,笑道:“当然可以,唉,也是我们没福气……本来我都同嘉禾商量好的,满三个月,就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朋友。嘉禾当时还说呢,第一个就要告诉你。”   孟杳扯嘴角笑了笑,径直略过他进了门。   钟牧原正要跟上,被邵则拦住。   “你是哪位?”他皱眉,对这个似乎与自己妻子关系不浅的男人并不友善。   钟牧原沉默,他刚刚已经被提醒过了,不能说自己是莫嘉禾的心理医生。   两人僵持,江何淡淡开口:“你现在进去,也许不是一个好时机。”   钟牧原错愕地看他,最终有些难过地低下了头。莫嘉禾不是他的第一个病人,却是让他受挫最深的一个病人。作为心理医生,他甚至在了解她家庭状况的过程中都屡受阻挠,也因此一直作用有限。   这三个月他甚至觉得莫嘉禾情况好转许多,几乎有痊愈的倾向。作为莫嘉禾的医生,他好像一直在失败。   他退一步,没再坚持。   “江总,多谢你关心。”邵则笑着问江何道,“她们姑娘家话多,估计一时半会儿聊不完。这边七楼有个空中花园,我请江总喝杯咖啡?”   江何目光看向病房。   邵则了然,回头对两位妈妈道:“妈,你们回去休息吧!医生在呢,孟小姐和江总都是我朋友,没事。”   莫太太显然不太情愿,但邵太太率先迈开了脚步,趾高气昂地走在她前头。她留恋地看了眼病房,也不得不跟上了。   “江总,赏个光?”邵则继续邀请。   江何点点头,同他一起走了。走之前回头看了眼,钟牧原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沉默地弓下了背。   病床靠窗,孟杳在门口远远地只看见厚厚棉被下一个毫无生气的轮廓。她放轻脚步走过去,却见那轮廓迟缓地动了动,然后传出一句虚弱而坚定的,“滚出去!”   她脚步一僵。认识这么久,自认已经是最熟悉最亲密的朋友,她从来没有听过莫嘉禾讲一句脏话。   见没回应,莫嘉禾翻了个身,看见来人是孟杳的那一刻,争执、摔倒、手术中都未觉痛楚的那个伤口忽然疼得让她无法动弹,手肘撑着病床,一张苍白的脸上霎时布满了泪水。   “嘉禾!”孟杳惊呼一声,跑过去扶住她。   这声“嘉禾”,却令她更心如刀割,终于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从前天早上被林拓送回家,到发现家中一地衣裙、她的那件婚纱挂在鞋柜上,邵则和陌生女人在她的床上忘我交缠,然后在剧烈争执中被推倒在地,最后她被送进手术室,有人喊过她的名字吗?   邵则一边穿裤子一边叫她“老婆”,说都是误会,她昨晚没回家他找不到人很着急。   那个女人不慌不忙地勾上自己的内衣,和她擦肩而过时同她问好,“邵太太,打扰了。”   半昏迷的状态中医生好像在确认身份,却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只听见她喊:“家属在哪?!”   然后邵则说:“我我我!我是她老公!”   婆婆也应:“这里,我们家的。”   妈妈好像在哭,没有听到她说什么。   手术室的灯特别亮,亮得像小时候动画片里的天堂。她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还在想,我叫莫嘉禾,你们确定了吗?没有弄错吗?   我叫莫嘉禾,今天是大年二十九。我今年二十一岁。   我是不是要失去这个孩子了?   我原本想好了的,我可以期待他的。   孟杳被她巨大的哭声吓到心颤,下一秒紧紧地抱住了她。她哭得好像要碎裂在她的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孟杳不停地道歉,无比懊悔。最近莫嘉禾那样不正常的状况,她为什么忽略了?跨年那天,“健康、强壮”,那是给孩子的祝福,她为什么没意识到?她居然还拉着她一起通宵……   莫嘉禾哭了很久,才渐渐平静下来。抬头看见孟杳同自己一样的泪流满面,笑了笑,摇头,“和你没关系。”   “那是怎么回事?如果你愿意的话,告诉我,说出来会好一点。”   莫嘉禾脸上还挂着泪,凄然地笑了,忽然问她:“孟老师,你知道林导以前是哪个学校的吗?”   孟杳愣了,和林拓有关?她发现了什么?   “是不是也在明德?”   孟杳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询问,模糊地问:“怎么了?”   “那天早上林导送我回去时,顺便送了我一袋烤面包。邵则看见就疯了,说这种面包只有当年明德咖啡厅的打工生会做。”莫嘉禾冷笑,“如果不是他这样倒打一耙恶心我,我不会同他吵……”   说着说着,又掉下泪来。   房门却“咔嗒”一声开了,邵则热络同江何攀谈的声音传来。他一边说一边往病房里走,全然没顾房中的两人。   江何看见孟杳哭得狼狈,一时顿住脚步。邵则才跟着反应过来,转头一眼对上莫嘉禾带着恨意的猩红眼神,怵了怵,走上前揽住她的肩,“好了好了,没事了,以后……”   莫嘉禾拼力甩膀子搡开他,这一个动作疼得几乎要了她的命,可她任面色惨白,表情分毫未变,“你给我滚!把我的婚纱拿来!”   邵则觉得难堪,干笑着又凑上去,“干嘛呀,朋友在呢……”   莫嘉禾再次甩开他,“把我的婚纱拿过来!”   “好好好,拿拿拿……”邵则一边应声哄,一边去瞟江何的神色,心中暗道倒霉,这人难得碰上,好不容易碰上两次,偏偏都是老婆在的麻烦时候。   江何走到床头,抽了几张湿纸巾,分别递给孟杳和莫嘉禾。   他本意不想插手这种家事,但孟杳肯定不会就这样撒手不管,而邵则又是个满嘴胡扯只会敷衍的人。   他想了想,问:“邵总今天方便吗?是不是要陪床,走不开的话,我可以帮忙走一趟——莫小姐,要拿什么东西?”   邵则愣了,忙道:“这怎么好意思,不用不用……”   莫嘉禾却冷静接腔,“是我的婚纱,就在家里,很显眼,麻烦了。”终究考虑到江何是个陌生男人,她说完,又拉住孟杳的手,“孟老师,你帮我去拿一下好吗?拿到这里来,我告诉你密码。”   孟杳见她反复提到这件婚纱,就知道那一定很重要。并没犹豫太久,点点头,“那我们很快回来。”   莫嘉禾抿嘴一笑,又对邵则道:“你也出去吧,帮我买一杯热牛奶。我要睡了。”   邵则知道这是不想见他,也不自讨没趣,想说和江何他们一起去,却见江何跟着孟杳,一点没有要管他的意思。他其实也不在乎这两人去家里看到什么,反正男的会理解,女的不重要。只是心烦,这个姓江的每次都同他打太极,傲得很,不给面子。刚丢了孩子,晚上回去肯定还要被爸妈问东问西,他其实也烦得要死!心里骂了几句,还是默默地跟了出去,下楼去买那见鬼的热牛奶。   疾步走出住院楼,被冷风吹到面上那一顺,孟杳肩膀塌下来,又哭了一鼻子。   江何及时跨步向前撑住了她,她终于没忍住,翻身抱住他,整张脸闷在他肩上,憋着嚎啕大哭。   江何不说什么,一下一下地抚她的背。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02-12   知晓她姓名。 第47章 .另一个她被卷成一团,被弃置,被烧毁。   看到莫嘉禾家的第一眼,江何和孟杳就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满地、满床都是痕迹,直教人作呕。孟杳叠婚纱时,甚至好像摸到了什么湿湿的东西,差点尖叫出声,跑进卫生间清洗了很久,手都快搓掉了皮。再要继续时,被江何拦着了。他从厨房翻出手套,铁青着脸把婚纱收拾进纸袋里,拉着孟杳走出了这鬼地方。再回到慈济医院,莫嘉禾没让邵则进门。她对孟杳和江何说“失陪一下”,然后硬生生忍着剧痛下了床,豆大的汗珠滚下来,她冷得发抖,却拒绝孟杳的搀扶,一个人拿了床头抽屉里的打火机,走进卫生间。她必须烧掉这件婚纱。那天早上,她亲眼看见了这件婚纱如何被那个女孩穿在身上,又如何被邵则揉捏把玩。而这是她对自己二十岁时的那场婚礼,唯一有所期待的部分。是她不能出席婚礼的妹妹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莫嘉穗对她说,婚礼未必开心,但二十岁值得好好庆祝。她婚礼上各种场合的礼服早已被安排妥当,这个设计师支持、那个合作方赞助,精挑细选到最后,确定了五套。可她还是在露面前的最后一刻,自作主张把主纱换成了这一件。为此,她在换敬酒服的间隙被母亲狠狠扇了一个巴掌,也好在新娘妆浓,宾客什么也看不出来,甚至有女生来问她的主纱是哪个设计师的作品,真让人眼前一亮。   看到莫嘉禾家的第一眼,江何和孟杳就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满地、满床都是痕迹,直教人作呕。   孟杳叠婚纱时,甚至好像摸到了什么湿湿的东西,差点尖叫出声,跑进卫生间清洗了很久,手都快搓掉了皮。再要继续时,被江何拦着了。他从厨房翻出手套,铁青着脸把婚纱收拾进纸袋里,拉着孟杳走出了这鬼地方。   再回到慈济医院,莫嘉禾没让邵则进门。她对孟杳和江何说“失陪一下”,然后硬生生忍着剧痛下了床,豆大的汗珠滚下来,她冷得发抖,却拒绝孟杳的搀扶,一个人拿了床头抽屉里的打火机,走进卫生间。   她必须烧掉这件婚纱。   那天早上,她亲眼看见了这件婚纱如何被那个女孩穿在身上,又如何被邵则揉捏把玩。   而这是她对自己二十岁时的那场婚礼,唯一有所期待的部分。是她不能出席婚礼的妹妹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莫嘉穗对她说,婚礼未必开心,但二十岁值得好好庆祝。   她婚礼上各种场合的礼服早已被安排妥当,这个设计师支持、那个合作方赞助,精挑细选到最后,确定了五套。可她还是在露面前的最后一刻,自作主张把主纱换成了这一件。为此,她在换敬酒服的间隙被母亲狠狠扇了一个巴掌,也好在新娘妆浓,宾客什么也看不出来,甚至有女生来问她的主纱是哪个设计师的作品,真让人眼前一亮。   孟杳闻见烧焦的气味,心头一凛,起身跑到卫生间门口。江何也拿出手机,准备给消防科打电话。   然而孟杳拍门的手还没落下,那门利落地从里打开了。   莫嘉禾穿着病号服,几天前还觉得丰腴的身躯一夜之间像一块被抽干了水的海绵,变得单薄瘦弱。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明亮得不讲道理,将不算大的空间照得仿佛一张过曝胶片,阴影只在莫嘉禾的脸上。   盥洗池中,那件婚纱皱成不像话的一团,飘在幽暗的半池水面上,正在燃烧。   孟杳站在门界之外,看着这明亮而狭小空间里呆呆站里的莫嘉禾,好像看见了另一个她被卷成一团,被弃置,被烧毁。   她感到一阵窒息,未及思考,伸手拽她出来。   那件婚纱烧到一半,遇了水,又渐渐熄灭,已经惨不忍睹。   孟杳说:“我帮你扔掉它。”   莫嘉禾笑了,笑起来嘴唇愈发苍白,“谢谢你,孟老师。”   孟杳忍住眼泪,扶着她躺会床上,“你要休息。”   她扭头走回卫生间,忍着胃里一阵莫名而难耐的呕吐欲,将那一塌糊涂的婚纱捞起来塞进黑色垃圾袋里,结结实实地绑好,丢进角落垃圾桶里。又把垃圾桶的袋子也兜起来,扎紧,快步走出病房,扔到了消防楼梯口的大垃圾桶里。   进病房前,她深呼吸了几次。再走进去,见莫嘉禾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再无过激举动。   “这几天我在这里陪你吧。”她上前掖好她的被子。   莫嘉禾看着她,没有力气笑,“别开玩笑,剧组那边很忙的。林导那天早上还跟我说,再有一个月就杀青了。”   孟杳听她提到林拓,心里居然有一阵害怕。她还不知道林拓的故事吧,她以为那袋面包只是邵则恼羞成怒倒打一耙吧。如果她知道的确有这么一个人,会做她最喜欢的咖啡和面包,第一部 作品是她的名字,甚至在不知是她的情况下再次选中她,孤注一掷也要将她写的故事拍成电影,她要如何自处?林拓如果知道这两天发生的事,又要如何自处?   他总是一副懒于启齿、满不在乎的样子,却会小心而郑重地告诉她,他选中那篇小说的时候,并不知道“嘉禾”就是当年明德学校里的莫嘉禾。他只是觉得她写得很好。   孟杳很难过,却在这种无能为力的心碎中,恍然明白了江何。   她不自觉看向江何。他一直很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甚至不看她们,似乎无意关心。可孟杳知道,是因为他在这里,她才能进到莫嘉禾的病房,她们俩才能这样讲话,而不必受邵则的打扰。   “那我晚上来,早上走,不耽误片场的事。”孟杳说。   “真的不用,这里的医护都很好,我没事的。你来来回回,太麻烦了。”莫嘉禾仍旧拒绝。   “不麻烦,江何接送我。”孟杳发现自己已经理所当然地承江何的情,作为女朋友那样。“而且他在这间医院有贵宾室,我能休息好的。”   江何沉稳地点头,“是,莫小姐不用担心。”   话说到这里,莫嘉禾知道自己不必再坚持。她看向江何,由衷道:“江先生,谢谢。”一贯的闺秀风范,礼貌十足,紧接着却话锋一转,“但我还是想多嘴一句,如果邵则想跟你有生意上的往来,请你三思。他不会是一个好的合作伙伴。”她说着扯嘴笑了一下,“没什么分量的提醒,当我脸皮厚,勉强还江先生人情吧。”   江何也笑,颔首道:“谢谢,很有分量。莫小姐好好休息,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可以一起打麻将。”   莫嘉禾终于笑开,“是,下次我肯定就学会打麻将了。”   *   孟杳在医院照顾了莫嘉禾半个月,往返于片场和医院两地。因为片场开工收工时间不定,所以江何名为接送,却很难只做个按时点卯的跑腿司机。后来他干脆不折腾了,也不打扰孟杳工作,送她到片场后就在车上或附近找个咖啡馆做自己的事;回医院后也干脆在休息室住下。   反正他那休息室是个行政套房,当初院方很没有必要地考虑到了他们一家四口同时住进医院了的状况。   这回歪打正着,他跟孟杳一人一间。   他领孟杳进房间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想到孟杳借住他家那几天,两人楼上楼下仅仅住了一晚都怕尴尬怕暧昧;现在成了男女朋友了,尴尬和暧昧仍然存在,却好像“合法”了一般放肆蔓延。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里撞上,都笑了。江何便知道,她也想到那几天。   孟杳轻声问:“你当时往孤山岛躲什么呢?”   江何垂眸笑,没有说话。   孟杳累极了,本是坐在床沿,不自觉地就往枕头上倒,嘴里还嘀咕,“下回再跟你算账……”   江何失笑,走过去半蹲下来,帮她脱了鞋,平躺在床上。见她还穿着厚厚的开衫,犹疑几秒,俯身替她解了扣子,脱下外套。   盖好被子,正要起身,孟杳又迷迷蒙蒙睁开了眼,笑他,“你这下倒不躲了?脱我衣服还挺熟练。”   “……”   她困极了,眼睛睁开费力,是眯着的,脸颊上有暖风烘出的绯红,躺在床上,迷蒙地看他,像一只慵懒的猫。   江何俯身看着她,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最后低声一笑,低沉嗓音了浸着天生的放荡肆意,“我是你男朋友,脱你衣服怎么了?”   孟杳困极了的神经被他一句话挑得狠狠一颤,直觉地抬手,搂住他脖子。   其实她已经累得没力,根本搂不住,只是松松地搭着。不过是江何将身体俯得一低再低,让她的手落不下去。   “我好困,你别撩我……”她眼睛还是睁不开,懒懒地说。   那声音像小猫爪子似的挠他,江何无奈地舒了口气——他妈的,谁撩谁啊?!   他不能再待下去了,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掖好,起身走出房间。   *   林拓还不知道莫嘉禾出了事,他见莫嘉禾许久没出现在片场,也没多问,只是有一天中午放饭的时候,他一边挑拣张雷订的差劲盒饭,一边随口问了句:“莫嘉禾最近好像没怎么来片场?”   孟杳愣了一下,低头道:“快过年了,她家里事情多。”说来可笑,他们之间的故事,他们自己都一知半解,倒剩孟杳,是个知晓全局的人。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横生枝节,林拓当莫嘉禾是从无可能的故人,莫嘉禾以为林拓是因缘际会的导演,两人实际上的距离恐怕比看起来更远,她知道得再多,也只能是旁观。   林拓点点头,再不多问。   孟杳却终究忍不住,问:“你做面包的手艺哪学的?就开机那次我们吃过的。”   林拓说:“没跟谁学,自己瞎捣鼓的。我亲爹以前是开面包房的,忙得顾不上我,小时候我连生面团都啃过,所以什么都会做点。”   孟杳心想,那邵则恐怕不是凭空鬼扯了。   “你问这个干嘛?”林拓觉得她奇怪。   孟杳说:“随便问问,雷哥这盒饭订得也太难吃了。”   林拓嗤笑:“吃吧你就,再难吃我也不会给你烤面包的,少点我。”   孟杳:“……”   元宵节,张雷抠抠搜搜地给组里人放半天假——说是半天,其实也就是傍晚到晚上而已。   下午收工,孟杳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婉拒唐玛丽的盛情邀请——唐玛丽女士非要请她回家吃饭,说这两个月如果不是孟导在,她肯定坚持不下来的,林导太凶了,讲话她也听不懂。   孟杳哭笑不得间又很有成就感,如果不是要去看莫嘉禾,她真有些心动了。   结果刚坐上车,江何对她说:“你先看手机。莫嘉禾出院了。”   孟杳愕然,在片场工作时她一直不开手机,这会儿开机一看,果然莫嘉禾几小时前发来一条长消息:   孟老师,感谢你这些天的照顾,我已好转很多,准备出院。   接下来这几句话劳烦你替我保密:我打算离婚,家里会支持我的人也许只有我外婆。所以这次我必须回老宅过元宵,争取她的支持。为我加油吧。   新年快乐,平安如意。   另外,麻烦代我向江何再次道谢。这几天实在多亏他。   莫嘉禾   孟杳看完这几句话,眼眶蓦地湿润了。再抬头时将江何吓一跳,“怎么了?”据他了解的消息,莫嘉禾明明是自愿出院,邵则这会儿也还算老实事事随她,甚至答应了今年和她回娘家过元宵。应该不会出事才对。   孟杳吸吸鼻子,笑道:“她让我代她感谢你。”   江何松了口气,吊儿郎当,“人家谢我,你这么感动干嘛?抢功啊。”   孟杳嗤笑,收了手机。   “那,现在去哪?”江何收了玩笑模样,有些心疼地看着她眼底的乌青——林拓是真的反人类,他们剧组的工作强度,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可他又为孟杳高兴。这样高强度没人性的工作,孟杳却乐在其中。用孟杳自己的话说,这也许就是她的胡萝卜。   “你想不想吃元宵?我滚的元宵,很好吃的!”孟杳好久没做饭了,想起来,还有些手痒。   江何吃过她做的元宵,确实美味,可现在,他更担心自己女朋友睡眠不足猝死。溏淉篜里   “想吃元宵?我带你去。”他想了想,拍了板,又将副驾座椅调下去,右手往孟杳肩膀上一摁,“你先睡会儿,到了叫你。”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02-13   小莫姐浅浅出场,主页《将负嘉岁》是她和江序临的故事,求预收~ 第48章 .始终是他自己画地为牢。   沈趋庭和胡开尔今晚在泰和轩做东,请朋友们过元宵,顺便派发婚礼请柬。他们将婚礼定在三月,苏梅岛风和日丽的好时候。老早就给江何发消息,他说没空,不来。沈趋庭当时觉得稀奇,大学之后他们几个除了除夕要回家应付长辈,其他年节都是凑在一块儿过的。什么时候见江何推脱过?问他忙什么,他也不说。好嘛,这会儿都要开饭了,又一条信息弹过来,让多加两个座。沈趋庭骂骂咧咧地撂下手机,喊服务员来加两份餐具,又问裴澈:“他最近忙什么呢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还两个座……又谈恋爱了?”裴澈笑而不语。孟杳被江何叫醒,看见泰和轩的招牌,懵懵的,“在这吃?”“嗯。”“现在还有位子?”每到年节,泰和轩都要预订才有席位。   沈趋庭和胡开尔今晚在泰和轩做东,请朋友们过元宵,顺便派发婚礼请柬。他们将婚礼定在三月,苏梅岛风和日丽的好时候。   老早就给江何发消息,他说没空,不来。   沈趋庭当时觉得稀奇,大学之后他们几个除了除夕要回家应付长辈,其他年节都是凑在一块儿过的。什么时候见江何推脱过?   问他忙什么,他也不说。   好嘛,这会儿都要开饭了,又一条信息弹过来,让多加两个座。   沈趋庭骂骂咧咧地撂下手机,喊服务员来加两份餐具,又问裴澈:“他最近忙什么呢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还两个座……又谈恋爱了?”   裴澈笑而不语。   孟杳被江何叫醒,看见泰和轩的招牌,懵懵的,“在这吃?”   “嗯。”   “现在还有位子?”每到年节,泰和轩都要预订才有席位。   江河摇摇头,笑道:“没有,但可以蹭。”   “……”   下车,两人习惯性地牵了手。这半个月相处下来,孟杳发现江何对牵手这件事似乎有点执念,走在路上会不自觉地去找她的手,非要牵着。她以前没有这种习惯,现在觉得也无不可。   到包厢门口,江何却忽然顿住了脚步。孟杳感觉到他的手晃了晃,似乎是要放开。   她以为他有什么事,便也就放开了,“要拿东西么?”   江何看她利落松开的手,怔了怔,摇头,“没有。”   “那进去啊。”孟杳又习惯性地把手牵回去。   江何攥着她的手,忽然低头笑了,低声道:“我还没有告诉他们,咱俩在一起了。”   孟杳一愣,倒不是失落,而是经他这么一说,才想起来,两人恋爱,似乎是有“告知亲友”这么一个环节的。   她这半个月忙得脚不沾地,没有闲心特地去告知谁,和江何在一起的时候碰到什么人,对方看出来了,也就笑眯眯地听一句祝福;没看出来,她也懒得多说。   这么一算,到现在,她的朋友里知道他俩在一块的人,好像也只有黄晶。   可江何不忙,他们那个群每天都有人聊,裴澈和沈趋庭他们还不知道么?江何也不想说么?   她想了想,抬起眼睫问他:“你不想说?”   “当然不是。”她这淡淡的一眼叫他紧张,生怕她误会,连忙否认,牵着她的手都紧了些,“你觉得,可以说么?”   裴澈和沈趋庭不是普通朋友,大家没事就在一块儿玩的。他们知道了,也就等于江何那圈子里所有人都知道了。   那个圈子里……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好好说话。   大部分人都知道江何有个二十年不来电、纯铁哥们的青梅,天生傲慢而认知简单的公子哥们忽然得知这位青梅和他在一起了,会传出什么不像话的猜想呢?   江何一点都不想让孟杳听到。   “我没什么不可以。”孟杳保持一贯的淡然和爽快,同时反问他,“你为什么觉得不可以?”   其实她大约知道江何在顾虑什么。   她只是不习惯也不喜欢江何有这样的顾虑。好像她做了决定,她愿意同他走下去试一试,他却一直在给她铺后路,让她随时能以最低成本回头。   可他们俩明明都不是这样的人。   她并不是喜欢冒险的人,从不会在人生的湍流中贸然跳水。可在她自己的波流里,她也始终自由自在,缓慢向前——并不需要这家伙给她套上救生圈。   “…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可以。”江何迎着她坦然清明的目光,淡声道。   他怎么会不可以?他对她从来都没什么不可以。   “那你倒是开门啊?”孟杳笑。   江何紧了紧她的手,推开了房门。   *   “你江公子现在排场是越来越——”沈趋庭的挖苦说到一半,卡在喉咙里,看见江何和孟杳牵着的手,眼睛瞪得快从眼眶里掉下来。   胡开尔循着他目光望过去,也受了惊,“你你你……你们?!”   裴澈照旧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笑了笑,静静往自己茶盏里添了热茶——江序临一早把这事儿告诉他了,还撺掇他借此多揶揄江何几回。   江何牵着孟杳,替她拉开椅子,在她身旁坐下。   “你俩……什么情况?!”沈趋庭还在问,瞪圆的眼还收不回去。   江何嫌他,“你觉得呢?”   “这……这也说不好啊?!”沈趋庭早以为这俩人这辈子都没戏,乍一看见这场面,只觉得怀疑人生。   江何扫他一眼,“我不是你,没有跟好姐姐好妹妹都牵手的癖好。”   沈趋庭闻声一抖,既惊讶于这俩人真成了,又恨江何总在胡开尔面前揭他老底,“你少他妈污蔑我!”   一边反驳,一边瞄胡开尔的反应。   胡开尔懒得理他,既震惊又认真地盯着孟杳,问:“你图啥啊?”   江何:“……”   孟杳被她迷惑的表情逗笑,没来得及回答。   胡开尔紧跟着便指着江何道:“他……也就长得还行再有点钱吧!没到非谈不可的程度吧?!”   江何沉着脸,淡淡横了胡开尔一眼,却没说什么。   孟杳笑眯眯地同她玩笑,“这条件,还行吧?我还没谈过特别有钱的呢。”   “你要有钱的,姐们儿这多的……”   还没讲完,孟杳继续笑眯眯地问她:“那你图他什么呀?”眼睛扫向沈趋庭,也是一副瞧不上闺蜜男朋友的挑剔样子。   胡开尔顿时语塞,瞧瞧沈趋庭,瞧瞧孟杳,“啧”了声:“…我眼瞎呗。”   沈趋庭:“……”   被这么个爆炸性消息猝不及防地袭击,这顿饭大家吃得都有点懵。尤其是沈趋庭,懵了半天才想起来请柬还在车上,又出门去拿。   胡开尔也一直闷头吃,这会儿觉得咸,饮料在圆桌另一头,离江何最近,喊他帮忙拿。   江何起身,拎了瓶青柠汁递给她。   胡开尔接过,一边拧铝盖一边挑剔他,“你怎么这么没绅士风度啊!”还不忘凑到孟杳耳边继续吐槽,“你看吧,他都不给女生拧瓶盖。”   江何冷笑:“你这不是拧开了?”   他一向喜欢不屑所谓的绅士风度和“女士优先”风尚。优先的都是什么呢?拧饮料瓶、坐车先进、点菜先选。   有几个女孩子真拧不开饮料瓶么?所谓优待,很多时候是男人给自己铺的捷径,最终通向了越界。江何自己就是男人,身边也不乏绅士派头足的公子哥,女士优先的文明蜜糖下裹着怎样的原始欲望,他再清楚不过。   否则真到了名利场上,确切的权力利益要握在手里的时候,怎么没见几个绅士跳出来说要女士优先呢?   江何觉得这些事情虚伪可笑,他也向来没有什么贴心绅士的好名声,所以基本礼貌之外,从来不做多余的事情。   譬如给胡开尔这个力大如牛且有未婚夫的女性朋友拧瓶盖。   但胡开尔这么一句,倒叫他想起一件小事。   他从前虽不会刻意展示所谓绅士风度而去殷勤地替女士服务,基本的礼仪总是有的,譬如和女士同行时会靠外走,遇到重物会主动拿。但对“拧瓶盖”这种模糊的、可以说是绅士风度也可能引起女友吃醋的行为产生边界意识,还是因为孟杳。   大一时运动会,孟杳被她们班体委求着报了八百米。   那天他刚好在学校,听说了,便去操场上观赛。顺便买了瓶功能饮料,等她冲过终点线缓缓停下来时,拧开了瓶盖递给她。   孟杳咕嘟咕嘟地灌了大半瓶,歇下来后,忽然问:“你给我拧瓶盖啦?”   “是啊。”不然呢,她喘得像狗一样,还要自己拧瓶盖吗?   孟杳当时就白他,“怪不得你没女朋友。”   江何莫名,“这他妈有什么关联?”   “女生都不喜欢男朋友给别的女孩子拧瓶盖的!学着点儿吧你!”孟杳煞有介事地向他“传道受业”。   那时他们刚上大学,孟杳和学长谈了第一段恋爱。成为成年人、正大光明谈恋爱的新鲜感正足,宿舍里大家还热衷于探讨恋爱技巧,孟杳一人的恋爱成了整个宿舍四人的功课,三个母胎单身的姑娘信誓旦旦地给她出主意,在网络热帖和霸总韩剧的混合指导下教她如何“调教”男朋友。   “不给别的女生拧瓶盖”,就是她们当时的结论之一。与之并列的,似乎还有“不能让其他女生坐你的副驾驶”之类的——哪怕当时学长并没有车。   这当然是后来孟杳每每想起都觉得社死的黑暗瞬间。   可那也确实是江何最后一次给孟杳拧瓶盖了。   孟杳中二时期调教男朋友的“分寸感”,最后成为了他的雷池。孟杳不知道,江何也不会说。   始终是他自己画地为牢。   胡开尔还在嘀嘀咕咕地跟孟杳吐槽他,孟杳忽然抬头,冲他笑,“我也想喝那个。”   江何愣了一下,从回忆里抽出神,“哪个?青柠的,还是山楂的?”   “青柠的。”   江何挑了瓶没那么冰的,递给她的手已经伸出去了,看着她的笑脸忽然又收回胳膊,问:“你拧得开么?”   孟杳笑容放大,“不知道诶。可能……吧?”   “吧”字的音拖长,在嘴边徘徊很久,听起来,既像“不”,又像“吧”。   江何轻笑,拧开铝盖后才递给她,“有点冰。”   孟杳尝了一口,笑着摇摇头,“刚刚好!”   沈趋庭回来后,给几人分了婚礼请柬,象牙白的三叠卡片,设计得大方典雅,一看就不是这夫妻俩的手笔。   “我可是让渡了请柬设计权才让我妈同意我去苏梅岛办婚礼的,你们都要来哦!”胡开尔强调。   孟杳算了算时间,三月片子应该剪得差不多,于是答应下来。   吃完三颗大元宵,酒足饭饱,孟杳连轴转了许多天,被胡开尔拉着上麻将桌,没打两圈,就眼皮打架,索性往沙发上一靠,就这么睡了。   江何叫人拿了毛毯来给她盖上,又陪着打了两圈,终究放心不下,便要提前离席。   勾着人的膝弯将人抱起来,稳稳当当,孟杳甚至没醒,脑袋往他肩窝里一歪,继续睡。   沈趋庭看着这一幕,总觉得不太真实。   “就走了?”他问。   江何抱着人,哪能分心,简略“嗯”了一声。   “那你是送她回家还是带她回你家?”沈趋庭自认问得委婉。他实在是好奇这俩人怎么就在一块儿了,到什么地步了?来真的,还是玩玩而已啊?   如果只是玩玩,那他们这群朋友,以后万一见了孟杳,多尴尬啊。   哪知江何居然一道冷冽目光飞过来,警告意味十足,吓得他一愣。   他声音也低,具有威慑力,“少出去乱讲。”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02-14   孟杳:谁还没个玛丽苏时期了。 作者:情人节还不玛丽苏啥时候玛丽苏! 擒人节快乐! 第49章 .“他不会让我吃亏的。”   元宵后,整个剧组又连轴拍了整整一周。孟杳累到跟唐玛丽讲戏站着都能睡着的时候,张雷终于给全剧组放了两天假。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两天接连下雨,剩下那点戏份都是大晴天,他们也无工可开。孟杳和莫嘉禾保持着联系。她留在苏城老家陪外婆,给孟杳发过几次微信,只是让她不要担心,没有提离婚的事。孟杳只能去问江何,江何打听了两次,只知道邵则元宵后就回了东城,在自己家公司上班,似乎收敛不少,挺老实。看起来,一切进展缓慢,但至少平静。孟杳也不好追问,只能静待后续。放假第一天,她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请向斯微吃饭。向斯微三天前就回国了,她忙得没有时间接机,放了对方鸽子。今天她要赔罪,夸口说全东城所有餐厅,不管人均多少,只要向斯微想吃,她就请客。向斯微在电话里冷笑一声:“就你那点儿工钱?”孟杳卖乖:“卖血我都请你吃大餐。”“用不着。”向斯微道,“把江何叫来。他有钱,我宰他,你就是榨干了也没几滴油水,浪费我时间。”   元宵后,整个剧组又连轴拍了整整一周。孟杳累到跟唐玛丽讲戏站着都能睡着的时候,张雷终于给全剧组放了两天假。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两天接连下雨,剩下那点戏份都是大晴天,他们也无工可开。   孟杳和莫嘉禾保持着联系。她留在苏城老家陪外婆,给孟杳发过几次微信,只是让她不要担心,没有提离婚的事。   孟杳只能去问江何,江何打听了两次,只知道邵则元宵后就回了东城,在自己家公司上班,似乎收敛不少,挺老实。   看起来,一切进展缓慢,但至少平静。孟杳也不好追问,只能静待后续。   放假第一天,她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请向斯微吃饭。向斯微三天前就回国了,她忙得没有时间接机,放了对方鸽子。   今天她要赔罪,夸口说全东城所有餐厅,不管人均多少,只要向斯微想吃,她就请客。   向斯微在电话里冷笑一声:“就你那点儿工钱?”   孟杳卖乖:“卖血我都请你吃大餐。”   “用不着。”向斯微道,“把江何叫来。他有钱,我宰他,你就是榨干了也没几滴油水,浪费我时间。”   孟杳:“……”   她就知道,该来的还是要来。   如果说胡开尔对江何的挑剔只是损友玩笑性质的话,向斯微对江何,那就是实打实的印象不好了。   向斯微沉默寡言,高中时是总抱着书本默默穿过热闹走廊的那一类——粗浅天真的中学时代里,没有过人的外貌或背景加持,这类女生总被认为是平庸而自卑的。   可身为闺蜜的孟杳再清楚不过,向斯微只是懒于扩大自己的交际圈。事实上,她犀利又毒舌。她大学做段子手一炮而红,能自己攒够了钱去美国留学,高中时的经验积累功不可没。   江何裴澈他们几个,常是她毒舌的对象。那会儿大半女生都冒星星眼说裴澈是“高岭之花”、江何是“日漫校霸”的时候,在向斯微的眼里——   裴澈,装逼怪。   江何,神经病。   沈趋庭,脑子不好。   而这坏印象的主要原因,在于整整三年,向斯微都非常倒霉地坐在离操场最近的那间教室的靠窗座位。   江何他们常常从她座位旁的窗边经过,十有八九引发各种围观和窃窃私语;而且那扇窗外作为“最佳观景区”,也常常被一群人占据。   更过分的是,窗台上总出现一些不明物体,饮料、甜品、情书、小手工……江何裴澈目不斜视,它们就变成了向斯微需要定时清理的垃圾。   向斯微向班主任申请过调换位置,可她从来都不是受关注的那几类学生,没有特别“合理”的理由,班主任不把她的诉求放在心上。   甚至在她某一次去办公室跟老师据理力争的时候,正好碰见裴澈由家中秘书陪着,接受奥赛金牌以及六个科任老师无死角的夸奖恭维,也因此被班主任大手一挥,话还没说就赶回了教室。   那会儿向斯微同孟杳吐槽过几次,孟杳也和江何说过。他们倒确实改了道,绕路去打篮球,可向斯微那位置也不知有什么风水,仍然挤满围观人群。她在无数人的后背下,写了一张又一张本就烦人的数学试卷。   后来向斯微有一个挺火的段子,在#学生时代喜欢过的男生#的热门话题下,许多人回忆那些耀眼的男孩,穿白衬衫的、解奥数题的、打篮球的、弹钢琴的……他们被形容成耀眼的光芒,照亮了许多人平凡的少年时代。   而向斯微女士是这么说的——光污染,也是污染的一种,正在威胁人们的健康。   有光照就有阴影,阴影成就了所谓耀眼,并感到不适。向斯微不喜欢江何裴澈那群人的张扬和无礼,哪怕这种无礼并不是他们主观造成的,但他们的得天独厚与目不斜视,本身就是一种冒犯。   前几天孟杳视频同向斯微说起自己和江何的事,向斯微隔着屏幕直接一口水喷出来,“什么叫在一起,哪种在一起?!”   “就是,谈恋爱的那种在一起。”   向斯微僵了很久,声调拔地而起,“你欠他钱了?!”   “……”   孟杳禁不住她怀疑人生的种种追问,又不好意思把两人之间的事讲得太清楚,囫囵说了一句“他一直喜欢我”,算是交代了事情经过。   哪知向斯微下一句就是:“他喜欢的人多了!”   孟杳:“……”   她紧接着又道:“而且他喜欢你你就跟他在一起啊,你喜欢他么?”   “…喜欢啊。为什么不喜欢?”孟杳眨眨眼,克制地说。   向斯微冷笑一声:“你喜欢的也不少!”   孟杳:“……”这天没法聊了。   向斯微看她挺悠然的模样,沉默一会儿,叹口气:“…没必要,真没必要。哪怕他喜欢你,你现在也是真的喜欢他,这恋爱也不是非谈不可,你明白我的意思么?你俩又不是只活二十多岁,以后也还会遇到喜欢的人,二十年朋友都做了,为什么非要谈恋爱呢?这以后万一……”   她话没说完,可孟杳知道她的意思。   他们两人在一起,朋友们恐怕都是这个态度。太突然了,就像闹着玩,没人当真。比起乐见其成,朋友们的担忧更多,都在想以后他们俩分了,作为朋友该如何自处。   可孟杳不喜欢忧虑这些。   “我俩挺开心的,就算、就算以后走不下去分了,也绝对不会闹得难看,你放心吧。”她这样对向斯微说。   向斯微却挑她的话语漏洞,“你看,你也知道你俩会分。”   “……”这人就是段子手职业病,总爱抬杠。孟杳不与她争,笃定地说:“反正我又不亏!”   向斯微没说话,但态度明确——她不亏,难道是江何吃亏?江何那样的人,在任何一段关系中都不会吃亏的。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上风。   孟杳却好像能听到她在想什么,淡淡地强调:“他不会让我吃亏的。”   向斯微没话说了,“…行,那就见见。我看看他还是不是那副拽得二五八万的欠扁样。”   孟杳:“……”   *   最终她们还是约在泰和轩,江何订的位子。东城品质上佳而又不至于隆重繁琐到让人不适的餐厅,还是泰和轩最好。   一坐下,向斯微就给江何来了个下马威——她拎着的那只流浪包,是 Samantha Yeoh 的自创品牌。   她把包包递给服务员时,故意说:“这个牌子现在真火,不过用料也没有很好,就是卖个设计。这款发售的时候,我找了三个代购同时帮我抢,可费劲了。”   Samantha Yeoh 的品牌 logo 设计低调,露出也不明显。江何乍一看并没有认出来,也不知道向斯微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只是直觉地感到她语气不善,便淡淡笑了一下。   孟杳对设计师品牌也没有研究,还懵懂接话:“挺好看的,哪个牌子,贵么?”   向斯微无奈地瞥了她一眼,嫌弃她跟不上节奏,敛敛嘴角笑道:“对你来说肯定不贵,这牌子创始人江何熟啊!”   江何目光一定,想起什么,不需要再多看那包一眼,明白了向斯微的意思——这是替姐妹来审他了。   一瞬间,江何居然觉得高兴。   在一起快一个月了,两人像所有普通情侣一样,总是牵手,偶尔接吻,互相试探,渐渐亲密。可孟杳对他之前的恋爱经历从不过问。虽然他过去的三段恋爱也从来没避着她,但江何知道,自己“名声”在外,诸多传闻中,跟他“有过一段”的大小姐女明星女网红,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对这些,孟杳也全无兴趣。   江何知道这是一种信任,可也知道这代表不在意——也许是对“前女友”这种生物向来都不在意,也许是对他没那么在意。   以孟杳的性格来说,这两者的区别并不大。可终究有区别。   “你应该有 Samantha Yeoh 的微信吧?下回要是想买包,是不是直接找你就行?说不定还能拿到自留款呢!”向斯微笑着问江何,“哦哦,还有那个谁,开网店的那个女网红,他们家衣服也还可以啦,你也认识哦?”   攻击意味明显,直指他情史复杂,潜台词就是“你个乱七八糟的肤浅烂人干嘛祸害我们家孟杳?”——元宵那晚吃饭,酒意上头的胡开尔已经替她说过了,在孟杳睡着之后。   江何看了眼孟杳,她正一副看戏模样,兴味十足地看他俩谁能吵得过谁。   他收回目光,淡声道:“Samantha 的微信我有,但很久没联系了,估计我的面子也不太好用。不过我的助理应该有相关资源,如果你需要买包的话,可以让他去办。至于开网店的女网红……”他失笑摇了摇头,“我还真不认识什么网红。”   一番话说得平静谦卑,好像没听懂向斯微话中的刺意一般,只是平平淡淡地回答她的问题。   向斯微愣了一下,也没想到平时拽得不可一世的人忽然变得这么能忍。她刚刚简直极尽阴阳怪气之能事,还以为江何至少也会阴阳怪气地刺回来呢。   她顿了顿,生硬找茬,嘟囔一句:“微信放着不联系,那留微信干嘛,欣赏朋友圈啊……”   江何听见,笑了笑,没有反驳。   一顿饭下来,向斯微屡次出击,从江何财大气粗消费铺张,到他恋爱不断从不认真,再到他为人不磊落、祸害到朋友头上,笑里藏刀、夹枪带棒地挖苦了个遍。   这些罪名,有真有假,但全都夸张十倍,偏偏江何全面不改色地接下了,噙着笑,也不解释,偶尔随和地应几句。   到最后孟杳都觉得不对劲了,给他使眼色——“你怎么回事?”跟胡开尔掐架还不落下风呢,怎么这回就消极抵抗?!   江何冲她弯弯嘴角,好像只当个好玩。   等向斯微恶狠狠地撂了句“不准欺负孟杳”的闺蜜宣言,孟杳送她上了车,回身看见结账出来的江何。   他今天穿了件灰色卫衣,外搭黑色大衣,中和了外貌中的凌厉气质,整个人看起来像男大学生——怪不得刚刚被向斯微为难的时候,显得特别好欺负。   孟杳迎上去,抓着他手臂问:“你今天怎么回事啊?”   室外温度低,江何反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揣进自己兜里,“什么怎么回事?”   “刚刚吃饭啊!怎么就这么好欺负呢,随向斯微骂呀?”孟杳疑惑极了,“她故意来找你掐架的你看不出来?”   “又不是真掐,开玩笑而已。”   玩笑为主,试探为辅,这其中有个微妙的平衡。孟杳原本觉得江何肯定不会老老实实任人损,他俩掐着掐着,也就当个乐子,付之一笑了。可江何全程是消极抵抗的姿态,任人挑拣,到最后孟杳都听不下去了,才拽着向斯微平息了战火。   “那你也太开得起玩笑了。”她不满地咕哝,还是不习惯江何摆这种低姿态。   “干嘛,你心疼我啊?”江何厚脸皮,混不吝地调戏她,“也没见你向着我啊。”   “我干嘛向着你?你俩明明一个比一个厉害,我要是贸然加入,肯定是炮灰好吗!”孟杳白他,“本来挺有意思一局,你干嘛突然给我装温良?”   她表情生动地嫌弃他,似乎真的只当这是个亲近饭局,她就是来放松身心的。   连向斯微都严阵以待地替她敲打他这个配不上她的男朋友,她倒看得开,一点儿没在意。那些个真真假假的“女网友”、“前女友”从向斯微嘴里一一吐出来,她连眼都不眨一下,就看戏似的期待他有所反击。   他自知不配,所以向斯微说什么也活该受着,倒反而令她不满了,没让她看到一场精彩的唇舌之争。   江何自诩潇洒阔达,然而在孟杳随波逐流的淡然面前,他从来甘拜下风。   江何按下心中一股意难平的浊气,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玩笑道:“行,下次见,我肯定跟她好好吵。”   孟杳撇撇嘴,“…也没让你特地找她吵架啊。明天有没有空?”   “明天怎么?”   “我最后一天假,想去泡温泉。刚刚斯微也说想去,不如我们叫上胡开尔她们几个,明天一起去湖城泡温泉吧?”   “行,我来安排。”他这样应一声,孟杳就知道一切都会妥帖舒心,不需她再问任何。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02-16   隆重介绍反玛丽苏斗士向斯微女士哈哈哈哈哈。 第50章 .杳杳钟声晚   湖城多竹林和天然温泉,是东城人周边游的首选地点,节假日总是人满为患。他们这次错峰出行,江何又挑了一家环境清幽的度假酒店,三部车一路开进竹林深处,路边密林修竹枝叶吹拂,好像驶在一片墨绿的海上。江何开车载着孟杳和向斯微驶在最前,裴澈和雷卡紧跟其后。胡开尔原本高高兴兴地说要和向斯微同车,认识新姐妹,结果昨晚搓麻将到天亮,被沈趋庭扛进车里后,继续昏睡状态。向斯微昨天逮着江何一顿损,一为试探,二也算一种表态,但并没有劝分的意思——孟杳这人,向来是少做决定,但一旦决定了的,也难回头。她虽然不认可孟杳的决定,但选择相信她。因此今天在车上,她倒平和,既然是出来玩,那就高高兴兴地玩。问了江何订的哪家酒店,就拿手机出来查。几个主流的OTA软件都搜遍了,没找到江何说的这家。“江何,是叫这个名字么?搜不到。”孟杳也凑过去看,见没有,便问驾驶座上的人。江何专注开车,才发现她们在搜,出声道:“应该搜不到。我一个朋友开的,房间少,没上平台。”向斯微“嚯”了声,轻声玩笑:“高中被你们霍霍那么久,今天终于让我沾了一把豪门公子的光。”   湖城多竹林和天然温泉,是东城人周边游的首选地点,节假日总是人满为患。他们这次错峰出行,江何又挑了一家环境清幽的度假酒店,三部车一路开进竹林深处,路边密林修竹枝叶吹拂,好像驶在一片墨绿的海上。   江何开车载着孟杳和向斯微驶在最前,裴澈和雷卡紧跟其后。胡开尔原本高高兴兴地说要和向斯微同车,认识新姐妹,结果昨晚搓麻将到天亮,被沈趋庭扛进车里后,继续昏睡状态。   向斯微昨天逮着江何一顿损,一为试探,二也算一种表态,但并没有劝分的意思——孟杳这人,向来是少做决定,但一旦决定了的,也难回头。她虽然不认可孟杳的决定,但选择相信她。   因此今天在车上,她倒平和,既然是出来玩,那就高高兴兴地玩。问了江何订的哪家酒店,就拿手机出来查。   几个主流的 OTA 软件都搜遍了,没找到江何说的这家。   “江何,是叫这个名字么?搜不到。”孟杳也凑过去看,见没有,便问驾驶座上的人。   江何专注开车,才发现她们在搜,出声道:“应该搜不到。我一个朋友开的,房间少,没上平台。”   向斯微“嚯”了声,轻声玩笑:“高中被你们霍霍那么久,今天终于让我沾了一把豪门公子的光。”   孟杳噗地笑出声:“你的用词怎么这么像以前的香港小报。”   向斯微剜她一眼,“向着他是吧?”   孟杳无辜地耸了耸肩。   豪门公子本人在前座轻声一笑,垂眸拿了副驾驶的手机往后递,“酒店还不错,我微信里有图片。”   孟杳接过,他补充一句:“收藏夹。”   向斯微眼一亮,跟着凑过来“审”她,“你知不知道他手机密码?”   声音不小,一点儿没打算避着江何。江何也没反应,好像她们讨论的不是他的隐私。   照孟杳来看,这俩人都有点毛病。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六个六,不想知道也知道了。”   向斯微惊讶,“这么随意的吗?”   江何耸肩一笑,眼都不眨地胡扯,“贱密码好养活。”   孟杳:“……”   江何的“贱密码”,其实是半个月前才改的。   那天晚上孟杳刚回到慈济医院,还没下楼看莫嘉禾,才想起最后两场戏的分镜图改好了一直没发给林拓看过。   她的手机在片场被冻了一天,关机了还没缓过来,只能借江何的。   江何也刚坐下,抱着电脑看调酒师发过来的菜单初稿,听她出声,随手就把兜里手机丢过来。   “…你打开啊。”孟杳拿起他的手机,见有密码,又递回去。   江何把目光从电脑屏幕上抬起来,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手机,没接,“…771439。”   孟杳愣了一下。她知道对于时下的情侣来说“查手机”是个敏感话题,女生知道男朋友的手机密码也总能成为一种恩爱证明。   但她一直不太爱考虑这件事。一来因为懒,二来,她始终觉得手机在成为一种恩爱筹码之前,首先是一件个人隐私。   她学生时代不喜欢别人借她课本,后来不喜欢别人动她厨房,现在也不喜欢别人看她手机。这是同样的道理。   之前谈恋爱,男朋友大多会很“懂事”地表忠心,刚交往就亮手机密码,说随便查。更有夸张者,如初恋的那个学长,微信密码、校园卡密码、银行卡密码,全都报给她。后来想想,这是很具表演性质的行为,没什么实际意义。   孟杳觉得很没必要,她又不是闲的。所以后来还没等男朋友主动给,她就会约法三章,不互通密码、不互查手机,有这时间,不如两人一起看一部电影。   江何倒没有那么夸张,他不是在“表忠心”,此前两人压根没聊过这事。当下这么一说,好像只是顺便就告诉她了。   孟杳却还是有点不习惯,咕哝道:“…你告诉我密码干嘛?”   江何看了看她,漫不经心,“自己输,我懒。”   “……”孟杳知道他是胡扯,抿抿嘴道,“但是我不会告诉你我的手机密码哦。”   江何看她较真的样,笑出声:“我也没问你啊。”   孟杳“啧”一声,不跟他掰扯了,低头要解锁,又忘了他刚刚说的密码是多少,抬头道:“你看吧,你告诉我我也记不住。快帮我开一下!”   江何无奈地叹了口气,解锁后却没有立即把手机还她,而是举高屏幕,手指飞速地滑动、点击。   “……”   总不会真有什么要紧急删除的东西吧?孟杳疑惑地看着他。   结果拿到手机转身要去工作,听见他说:“改了,六个六,好记。”   孟杳:“……”   六个六的微信密码用了好多天,江何没有要改的意思。   孟杳说他手机里总有隐私,而且还有很多钱,要谨慎一点。   江何心说,他手机又不是共享单车放街上谁都能扫。却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笑得肩膀都抖,信口胡诌,“但我觉得这个密码很吉利,换了之后我跟胡开尔打麻将赢面都变大了。不换。”   孟杳:“……”那是因为有我给你贴身特训好吗!   孟杳拿到他手机,点开微信,秉持着尊重隐私的原则,直接点收藏夹。   却被向斯微拦住,她手指一戳,点的是聊天列表。   第一眼,孟杳被置顶。向斯微尚算满意地点点头。   第二眼,江何给孟杳的备注就是硬邦邦“孟杳”二字。向斯微眼一眯,鸡蛋里头可算挑到了骨头。   “喂,你平常叫孟杳什么?”她问。   江何眉心一跳,“…就叫孟杳。”   “真冷淡。”向斯微批评道,“哪有男朋友叫女朋友大名的,不想想昵称么?”   孟杳看她找茬找得实在太努力,翻了个白眼,“我连名带姓就两个字,能有什么昵称?”   “‘杳杳’啊,钟……”一时不妨,“钟牧原”三个字差点脱口而出,在孟杳警告的眼神下紧急被吞回肚里,向斯微话音一改,“你妈不就这么叫你的么。”她高中时和孟杳同宿舍,见过她同妈妈打视频电话,总是被对面女人刻意亲昵的语气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孟杳看了看驾驶座上的人,他目不斜视,似乎没有留心向斯微差点说了什么。   她松了口气,嫌弃地同向斯微搭话,“所以啊,就是因为我妈总这么叫我,这俩字我听得起鸡皮疙瘩,还是别喊了。”   “这有什么的,‘杳杳’很好听啊!你不是说你名字就这么来的么,杳杳钟声,对吧?”   这也是梅月霞后来告诉她的。   说她出生很久都没有名字,孟东方想要的是儿子,所以对她很不上心。梅月霞当时没有身份,只能上静岚寺求林继芳给她起个名字上户口。那会儿静岚寺的钟楼还没拆,每天都有人撞钟。   梅月霞说她上山后又被林继芳骂了一顿,只能请静岚寺的方丈给小孩请名字。那时傍晚的钟声正响起,方丈便说,杳杳钟声,沉静深远,就取一个“杳”字吧。   当然这个故事听起来有点玄乎,像那种武侠小说里凄惨主角的前尘往事,所以孟杳一直怀疑这是梅月霞沉迷电视剧后美化过的版本。   “那也就是我妈这么一说,撞钟的不是我爱听钟声的也不是我,我也不是在静岚寺出生的,其实跟我关系不大。”孟杳摆摆手,“别喊了别喊了,我有 PTSD。”   “…什么嘛。”向斯微撇撇嘴,看向车外,景色愈发清幽,竹林如同墨绿色的波浪在她们的窗外流动,“你看,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多有意境啊。”   孟杳偏要做这个对浪漫过敏的人,“静岚寺没竹林,这里没钟声。你这是瞎拼凑,不成立。”   “……”向斯微快被她气死了,又问江何,“你觉得呢,‘杳杳’好听,还是‘孟杳’好听?”   江何默了几秒,好像是现在才开始留心并思考她们的对话。   而后淡淡地说:“我觉得‘孟杳’很好。”   我觉得孟杳很好。   好像是夸名字,好像是夸她。   孟杳居然自动产生了一些浪漫的联想,垂眸笑了笑。   向斯微:“……”   她造了什么孽要跟一对情侣同车?!   *   她们到了酒店才发现江何的说法还是克制了——这哪里是房间少,整间酒店错落在竹林深处,占地面积巨大,除去前台那一栋,却只有四幢独栋小别墅,各带院落,最多只能同时接待四组游客。   且每幢别墅里只有一间卧室,其余的,客厅、浴室、衣帽间、棋牌室、汤池……各种功能的房间不少,只是不作卧室使用。   向斯微叹了句万恶的资本主义,就被刚睡醒精神抖擞的胡开尔拉着去看麻将桌。   孟杳本陪着江何在同他朋友寒暄,也被向斯微不留情地拽走。   江何笑着让她们先去玩,然后同侍应生一起把孟杳的行李箱搬下车——里头装着她向林拓借来的相机,特别宝贝。   朋友姓罗,比他大了快十岁,在湖城这片好地方做了许多年酒店主理人。见江何这么一副好好男友的样子,连包都给拎,稀奇极了,“这个,很难哄?”   江何愣了一下,笑着摇头。哪里是难哄,压根就不需要哄。   “那就是特喜欢?”老罗再猜。   江何不搭理,径直推着行李箱,让他带路去房间。   老罗嘿嘿笑,懂了,一边准备房卡一边向他推荐,“湖城有个据说挺灵的庙,里头有口几百年的老钟,小情侣在那下面系个红绳,能百年好合白头到老。正好,你带这姑娘去呗!”   江何倏地顿住脚步,幽幽看了老罗一眼,看得他害怕,“怎…怎么了?”   江何冷嗤,“封建迷信。”   …杳杳钟声。   钟什么钟。   钟他大爷!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02-17   江何:听不得钟字。 第51章 .“…痛吗?”   孟杳同向斯微胡开尔在林子里玩了一圈,才回来找江何,路上看见裴澈他们在亭子里准备烧烤。江何在前台别墅的茶室里和老罗煮茶——他那脆弱的胃,喝酒不行,喝咖啡也不太行,也就喝点热茶,身体舒服。偏偏还长了一张烟酒不忌千杯不醉的脸,可算占尽便宜。见孟杳披着一身竹林里的湿气来,他给她添了一盏热茶,问:“怎么样,还行么?”孟杳还没答,老罗不满地“嗬”了声:“我这地方,就值个‘还行’?”孟杳忙道:“不止不止,特别好!斯微她们都玩嗨了,不肯回来。”江何揶揄她,“现在这么会说好话了?”孟杳悄悄掐他一下,没搭理。江何笑笑,从坐垫边拿房卡给她,“你跟向斯微的,就在这栋。”他指向窗外,孟杳看过去,是离前台最近的那栋,天然汤池在竹林掩映下,隐隐白雾缭绕。孟杳愣了半秒,收下了。心里有什么话想说,想想还是摁下了,没开口。也不是什么大事。   孟杳同向斯微胡开尔在林子里玩了一圈,才回来找江何,路上看见裴澈他们在亭子里准备烧烤。   江何在前台别墅的茶室里和老罗煮茶——他那脆弱的胃,喝酒不行,喝咖啡也不太行,也就喝点热茶,身体舒服。   偏偏还长了一张烟酒不忌千杯不醉的脸,可算占尽便宜。   见孟杳披着一身竹林里的湿气来,他给她添了一盏热茶,问:“怎么样,还行么?”   孟杳还没答,老罗不满地“嗬”了声:“我这地方,就值个‘还行’?”   孟杳忙道:“不止不止,特别好!斯微她们都玩嗨了,不肯回来。”   江何揶揄她,“现在这么会说好话了?”   孟杳悄悄掐他一下,没搭理。   江何笑笑,从坐垫边拿房卡给她,“你跟向斯微的,就在这栋。”他指向窗外,孟杳看过去,是离前台最近的那栋,天然汤池在竹林掩映下,隐隐白雾缭绕。   孟杳愣了半秒,收下了。心里有什么话想说,想想还是摁下了,没开口。   也不是什么大事。   还不到一个月,确实太快了。   而且,向斯微在这,也不能让她单独住那么大一幢房子。   *   中午,大家一起准备烧烤。向斯微在朋友面前一向火力全开,这回还有胡开尔在一旁加油助威,雷卡和沈趋庭被她变着花样地嫌弃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旅游带他俩还不如带块叉烧,倒是裴澈,因为意外地擅长烤肉而躲过一劫。   江何则一直默默地站在孟杳身边,像只求庇护的鹌鹑,找到了安全的地方就不挪窝了。   亭子里开着两个暖炉,可江南冬天的湿冷无孔不入。孟杳身边有个寸步不离的热源,江何少见的老实安分,偶尔被胡开尔无辜波及也不回嘴,眼皮都不掀一下,频率稳定地往孟杳的盘子里放刚出炉的烤串,像个机器人。   玉米粒。   腌牛肉。   片腰花。   烤包菜。   ……   孟杳的盘子里很快堆了一座小山,江何还在不断烤制新的食材。   “…打住!”在两只肥美的鸡翅就要压垮她盘里小山之前,孟杳终于叫了停。   她抬头,狐疑地盯着这个疑似烤肉烤上了头的男人,“…你自己不吃?”   江何好像才回神,看着她盘里色泽完美、品相诱人的烤串,似乎自己被自己震惊,嘀咕了一句:“我还挺有天分。”   孟杳:“……”   不对劲。   这人非常不对劲。   “你下午准备做什么?我们去泡温泉。”她塞了块牛肉进他嘴里,问。   “你、胡开尔、向斯微?”   “嗯。”   “你们女孩子玩,我不去了。”那块牛肉被他嚼了两口就吞进肚里,味觉记住的却不是肉香,而是她手腕上喷的淡淡香水,“我跟裴澈他们钓鱼去。”   “…多大年纪就钓鱼啊。”孟杳一言难尽地道。   江何低声一笑,解释道:“老罗这次不肯收我的钱,陪他钓鱼,还个人情。”   孟杳“哦”了声,不再言语。有话不说,活该憋着,难受的又不是她。她又拿起一只鸡翅塞他嘴里,笑眯眯道:“有天分的烤翅,你多吃点。”   下午三个姑娘一起在孟杳院子里泡汤,换上清凉泳衣后置身池中才发现江何给她们挑的这幢房子有多合适。苍翠的竹林掩映着,私密性极佳,却又不至于挡住她们自己的视线,在汤池里坐着,抬眼便能看到远处的重重山影,随意定格,就是一副山水画。   “…我以后要多跟你们有钱人学习享受生活。”向斯微瘫在温热泉水里,全身骨头都酥了,如是感叹。   胡开尔毫不客气地应下这话,笑道:“跟我学跟我学!我享受了二十多年了,最在行了。”   向斯微觉得她可爱极了,哈哈大笑,又问:“沈趋庭怎么没来?我看他很黏你。”上午她们在竹林拍照,他都要凑过来合影。   “我们仨在这玩,他一个男的过来多奇怪啊。”胡开尔说着狡黠地笑起来,“而且啊,我打发他下午绕着竹林跑一圈呢。”   “上午那片竹林?”向斯微惊讶得瞪圆了眼,“绕一圈至少十几公里吧!”   “他肯定不会全跑的啦,估计跑一半就开车了,然后拿运动轨迹糊弄我。”胡开尔了然道。   向斯微被她运筹帷幄的表情逗笑,好奇地问:“然后你也不拆穿?”   “当然要拆穿了!”胡开尔振振有词,“拆穿他骗我,然后给他个机会赎罪,让他买个包。圣诞节巴黎秀场上有个包我中意好久了,刷他的卡,不心疼。”   向斯微听得一愣一愣,半晌从水里举起俩湿哒哒的大拇指,“牛哇姐妹!”   胡开尔得意地眨眨眼,“而且跑一半也够用啦。我算过了,每周跑个几十公里,再加力量训练,到婚礼那天,肌肉就练得差不多了,穿西装好看。我觉得他现在有点瘦,配我这身材……还是差点儿意思。”   向斯微和孟杳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水面上白皙和饱满的隐约倒影,然后又不约而同地重重点头,“确实,差点儿意思。”   女生之间聊起这个荤素不忌,向斯微甚至立起手掌向胡开尔胸前推了一波泉水,看见两种波涛汹涌,立刻哇哇乱叫道:“你小时候吃啥长大的,食谱分享给我!”   胡开尔笑骂着要去抓她,“我看看你现在吃还来不来得及!”   两人闹起来,不知道谁还使坏偷袭了孟杳一把,将她也拖入战局,三人闹作一团。   等歇下来,依次冲过澡,三人又裹着浴袍一起坐在地毯上涂指甲油。女生在一起永远不觉得时光漫长,有无数有趣的事可以做。   向斯微对着整面落地窗晾自己亮晶晶的十个脚指头,忽然想起一茬,回头喊孟杳:“帮我拿一下床头那个化妆包!”   孟杳刚涂完一只脚,单腿蹦着拿到了东西丢给她,“要干嘛?”   向斯微哼着小调从包里拿出一副穿耳器,“快快,你帮我再打个耳洞。”   向斯微两边耳朵上共九个耳洞,有八个是从高中起孟杳帮她打的。她第一次打耳洞是在十三中对面的精品店,老板娘操作很不专业,当场痛得她掉眼泪不说,没两天就发炎堵住了。后来孟杳帮她打了一回,效果居然出奇得好,自此向斯微对孟杳产生盲目依赖,哪怕远在美国,耳洞也非要放假回国的时候让她来打。   孟杳无奈而又轻车熟路地在她耳朵上消了毒,找准位置咔嚓一下,一枚耳钉留在向斯微的耳垂上。   胡开尔被孟杳熟练而冷酷的动作震慑,当即举手,“我也要打!我只有两个耳洞,再打两个!”   “来啊来啊,我有好几个穿耳器!都是一次性的,不会发炎!”向斯微特别热情。   …这是什么带货效应。孟杳哭笑不得。   “那你先等我涂完指甲。”她看了看自己的脚,只涂了一边,看起来太不和谐。   “好好好。”胡开尔乐呵呵地点头。   孟杳刚涂完另一只脚,门铃响了。她正好起身,便又单腿蹦着下楼去开门。   孟杳原以为是客房服务,她们泡完汤点了菌菇面。可打开门,却看见江何端着木制餐盘站在门口。   他换了一件黑色衬衫,腿上的西裤垂感极佳,头发与眼眸也都漆黑如墨。整个人站在一片苍翠的院子里,画面有一种说不出的幽静与矜贵。   江何也没说话。   孟杳半湿的头发在脑后随意扎了一个马尾,长发垂到胸前来,洇湿了浴袍宽松的前襟。她脸上有暖气烘过的两圈酡红。支着身体的那只脚紧贴在地上,白皙脚背上有淡淡的青筋,另一只悬空的左脚被宽大的衣角遮住,只露出圆润的脚趾,墨绿色的指甲油还没干透,她却忽然站不住了似的,蜷了蜷脚趾,那指甲油一碰,便花了。   …有点乱。   但乱的究竟是什么,他心知肚明。   他收敛眼神,单手端稳了餐盘,上前一步,另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稳稳扶着。   “我刚好碰到送餐的,帮你们拿进来。”他说。   “…哦。”孟杳低头,看见他虎口处有道新伤口,“这是钓鱼弄的?”   江何愣了一下,似乎才发现,“不知道,应该是吧。”   “…钓鱼都能受伤。”孟杳咕哝了一句。   餐厅在一楼,但她们都在二楼卧室里,江何问:“要不要帮你们拿上去吃?”   孟杳低头看自己的指甲油花了,索性把脚放下,两脚落地,自己可以端餐盘,便摇摇头,“我端上去吧。”胡开尔和向斯微都穿着浴袍呢,她们俩玩得疯,万一让江何碰上什么尴尬的场面,总归不好。   江何点点头,放下餐盘。   好像没他的事了,他应该出去。可他站在偌大的餐厅里,看着孟杳光脚踩在地上、在他面前,迟迟没有挪动脚步。   孟杳也没有。   四目相对,谁都没说话。   “…穿鞋,地上凉。”   “你帮我涂指甲吧。”   在空旷的别墅里,两道声音都很清晰。   低沉的、滞涩的。   轻盈的、微弱的。   两个人都听得很清楚。   江何当然不懂什么涂指甲,油漆和指甲油在他看来大概没什么区别。他以为自己会说“我不会”——他真的不会,他怎么会给女孩子涂指甲油?   可他抬头,看着孟杳,什么也没想,说的是:“你先穿鞋,地上凉。”   “还有头发,不吹干会感冒。”他总觉得孟杳的脸越看越红,像发着烧的人。   孟杳没说话,他以为她生气,正要解释:“待会儿……”   孟杳忽然靠近,不需言语便打断了他。她轻轻抬起一只脚,踩在他的脚背上。   他穿着棉拖鞋,宽大的脚背上很软和。孟杳踩住了一只,却不扶着他,直接就要踩第二只。鼻尖猛地相贴,失去重心前,江何紧紧扣住了她的腰。   “…开了地暖,凉个屁啊。”孟杳非要“当面”嘲笑他。   江何:“……”怪不得他觉得这么热呢。   “我指甲真花了,你看。”说着让他看,但还是紧贴着,踩在他脚背上,不肯动。   他如果低头看,会看到什么呢?   会看到她绯红的脸颊、湿漉漉的头发、和凌乱的前襟。   …饶了我吧,孟杳。   他丢盔卸甲,不战自降。   “怎么涂?我不会。”他自嘲地笑,“涂出来说不定还不如你现在花着的好看。”   孟杳笑,“很简单,涂均匀就好!”   她从他的脚背上离开,端着餐盘跑上楼,“等会儿,我拿指甲油来。”   胡开尔和向斯微果然在楼上疯——已经开始撩开浴袍尝试纹身贴了。   向斯微举着两个图片问她:“哪个贴锁骨下面好看?”   孟杳上前细看两眼,选了日出图案,把餐盘放在床头柜,顺手拿了指甲油。“面快坨了,记得吃。”   “欸,你又下去啊?”胡开尔问。   孟杳晃晃手里的东西,“你俩手残,我找别人给我涂。”   没等她们俩揶揄,她跑下了楼。   江何坐在餐桌前等她。   孟杳也坐过去,两瓶指甲油、一盒卸甲片,推到他面前,“先用这个卸甲片,把花了的指甲卸掉。然后,涂一遍底油,一遍指甲油,再一遍亮油。底油和亮油都是这瓶透明的。简单吧?”   江何被她幼教似的语气逗笑——难的哪里是这些呢。   他一边点头,一边自觉地弯下腰,握住她的小腿肚,将她的左脚抬起来,搁在自己的膝盖上。   花了的指甲只有两个,他取了棉片来擦拭。这个卸甲片似乎很神奇,抹一下颜色就没了,消失得一干二净。他看呆一秒,抬头问她:“痛吗?”   孟杳被他问得也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你是不是傻子啊江何!”   “……”   好了,他知道这是个很蠢的问题了。但她笑得也太开怀,让他很觉挫败,多年的斗嘴因子作祟,习惯性地想扳回一城。他抬头冷笑看她一眼,忽然挠了一下她的脚心,“很好笑是吧?”   孟杳觉得痒,条件反射地蹬了一下腿,腿跟在他的西装裤上一滑,碰到了腿心。   霎时,两人都僵住了。   江何条件反射地握住了她的脚踝,大手紧紧圈住,圈得她有点痛,但也不敢动。   沉默半晌,孟杳终究不放心,刚刚那是条件反射的力度,她控制不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踹到了、要不要紧。   终于忍不住,开口问:“…痛吗?”   江何咬牙切齿,“…你别说话。”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02-18   你们看标题的时候是不是想歪了,如实招来! 第52章 .“情人节快乐。”   .江何最终还是给她涂完了指甲油,而且涂得挺好,特别均匀。孟杳据此判断,她应该没有踹到他,终于放下心来。胡开尔和向斯微贴完了纹身,又开始捣乱,站在二楼楼梯边冲他们喊话:“干嘛呢二位?涂个指甲笑这么开心?”鬼叫夹着大笑,一句话能有八个调。江何被她们叫得只想逃命,匆忙走到门口,忽然又回过身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咕哝一句“有点烫”,又唠叨她,“赶紧吹头发。”“…知道了Tony。”孟杳说。江何又被她气得一梗,顿两秒,语气不爽地反问她,“地暖管不着头发了吧?”孟杳:“……”没见过这么记仇的人。他离开时天已经擦黑,孟杳也是想着肯定要和胡开尔向斯微再聊一晚上,才没有同他多说什么——刚刚那氛围,再聊下去,恐怕不好收场了。哪知上楼,姐妹互相欣赏了一下对方的美甲和纹身,孟杳呼呼吃完了面,胡开尔拍拍屁股就要走人。“…不玩啦?”孟杳很意外,她可是特地为她们俩留出时间的。胡开尔却更意外地看着她,“宝贝儿,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什么日子?”向斯微幽幽道:“可以合法重色轻友的日子。”“情人节啊!”胡开尔拎起包,摆摆手,“情人节白天和姐妹一起,晚上和男人一起,雨露均沾~沈趋庭跑步回来了,我走啦!”孟杳懵懵的,拿出手机看了眼日历——2月14,还真是,情人节。   .   江何最终还是给她涂完了指甲油,而且涂得挺好,特别均匀。   孟杳据此判断,她应该没有踹到他,终于放下心来。   胡开尔和向斯微贴完了纹身,又开始捣乱,站在二楼楼梯边冲他们喊话:“干嘛呢二位?涂个指甲笑这么开心?”   鬼叫夹着大笑,一句话能有八个调。   江何被她们叫得只想逃命,匆忙走到门口,忽然又回过身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咕哝一句“有点烫”,又唠叨她,“赶紧吹头发。”   “…知道了 Tony。”孟杳说。   江何又被她气得一梗,顿两秒,语气不爽地反问她,“地暖管不着头发了吧?”   孟杳:“……”没见过这么记仇的人。   他离开时天已经擦黑,孟杳也是想着肯定要和胡开尔向斯微再聊一晚上,才没有同他多说什么——刚刚那氛围,再聊下去,恐怕不好收场了。   哪知上楼,姐妹互相欣赏了一下对方的美甲和纹身,孟杳呼呼吃完了面,胡开尔拍拍屁股就要走人。   “…不玩啦?”孟杳很意外,她可是特地为她们俩留出时间的。   胡开尔却更意外地看着她,“宝贝儿,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向斯微幽幽道:“可以合法重色轻友的日子。”   “情人节啊!”胡开尔拎起包,摆摆手,“情人节白天和姐妹一起,晚上和男人一起,雨露均沾~沈趋庭跑步回来了,我走啦!”   孟杳懵懵的,拿出手机看了眼日历——2 月 14,还真是,情人节。   她这段时间实在太忙,片场之外的精力几乎都挤给了莫嘉禾。而江何又一直全程陪同,所以她没觉得两人之间少了什么。   可现在——   她是忙忘了,江何呢?   她正怔着,向斯微冲她吹了声口哨,“你什么时候走?我以为刚刚江何是来直接抢人的呢,没想到他这么讲文明懂礼貌。”   孟杳:“……”   她这么一说,她心底的怅然和自责忽然向后退,一股子莫名其妙不讲道理的愤怒先冲了出来。孟杳“腾”地站起来,拿起手机,噼里啪啦地给江河发微信。   MENG:[今天是什么日子?]   对话框上的“正在输入中……”闪烁了半天,孟杳才终于看见一条回复,三个数字加一个点——   [2.14]   “……”孟杳冷笑一声。   第二句话还没打完,对面又发来一句——   [情人节]   孟杳愣住了,他记得?   记得却不跟她提,完全没打算和她过情人节是么?   她反而更生气了,这一个月以来,她能感觉到江何在克制和退避,也大约知道原因。可她觉得自己也表现得足够明显了——她不喜欢这样刻意的退避。   不管他们俩之前是什么关系、恋爱是怎么开始的、以后会怎么样,既然在恋爱中,就应该有恋爱的诚意吧!   拿她当保护动物么,是打算以后完璧归赵还给谁么?!   她不记得情人节,他可以委屈、可以要求她道歉、可以让她弥补,但憋着不说算怎么回事?孟杳越想越火,难得抓狂,甚至想摔手机。   手机还没摔出去,微信电话响了。江何打来的。   孟杳看着闪烁的屏幕冷笑一声,滑动接通。   “…喂?”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透着试探。   “怎么,来跟我说情人节快乐的?”孟杳阴阳怪气。   江何听起来有些意外,“…你记得啊。”   孟杳立刻警惕,“你不要表现得你好像早就记得的样子哦!我们俩是一样的,你不能甩锅给我一个人!在我的角度看,明明你也是不记得的!”   江何似乎被她敏捷的思路打得措手不及,缓了好一会儿,才低声笑出来,“…是,我俩的记性都不怎么样。”   孟杳知道,这说明他一早就记得。   她心里一阵酸楚,也充满不解与不满,沉声道:“你记得又怎样,还不是没准备过……”   话音刚落,那边向斯微正收拾面碗,忽然惊呼一声:“欸,这花挺别致!”   孟杳循声看过去,她手上是那个餐盘上的一个小檀木箱子,孟杳端上来的时候以为那是装饰物,或者是放勺子的器具,根本没留心。   原来是个可以打开的小盒子。   里头静静躺着一支竹编的玫瑰。   木色竹篾缠绕成含苞待放的姿态,青色的竹叶被编成花托,一齐立在笔直的花茎上。   孟杳脑海里忽的闪过江何手上的伤口。   电话还没挂,她问:“你说你下午钓鱼去了?”   “…做手工去了。”江何淡声说了实话,语气却还是一贯的吊儿郎当,不当回事。   孟杳觉得胸口有一团气,上不去、下不来,她深深沉下气来,说:“我们聊聊。”   电话挂断,她脱下浴袍,披上大衣就出门。   她脚步不自觉地急迫起来,说不清为什么,是去兴师问罪,还是去倾诉那些混杂于心的不满、感动、无可奈何。   可刚打开门,她看见江何立在门口,手机还贴在耳边,胸膛起伏。   她不知道她是心情太复杂以至于脸色难看,还是形容太狼狈,总之江何看到她,第一句话居然是:“头发还没吹?”   …头发晚点吹是会死吗?!   孟杳气极反笑,抬眼剜他,“行,吹,你给我吹!”   她甩手越过他往前走,出了院子又想到她压根不知道他住哪一栋,顿住脚步回头恶狠狠地凶他,“带路啊!”   江何看着她炸毛的样子,竟觉得可爱,歪着头苦笑了一声,走上前,牵住她的手,她用力挣了两下,没挣开——他这会儿倒是强硬。   江何就住在离她们最近的那一栋。进了门,孟杳将鞋一甩,故意哒哒哒光脚走在地板上,“吹风机呢?”   “卧室卫生间。”   孟杳径直上楼,往卧室走。然后一屁股在床沿坐下,等他来为她服务。   江何后一步上楼,先进卫生间拿了吹风机出来,然后站在她身前,默默地解了她的马尾,很认真地吹起她的头发来。   一丝一缕,不疾不徐。   呼呼的风声中,孟杳渐渐安静下来,感受到江何轻柔的动作,她知道他的珍视与爱重。   真正的爱,怎么会感受不到呢。竹编的玫瑰是爱,用心分配的房间是爱,永远及时出现却从不窥探她和莫嘉禾的沟通也是爱。   却都不是明晃晃递到眼前、沉重得让人必须回报的爱。   是她只需要玩笑着感谢,就可以接受的爱。   江何连账都替她算好,她如果想回头,历数往事,轻飘飘几句“老朋友交情好”,就可以一笔勾销。   半湿的头发很快就吹干了,吹风机的声音停止,他揉了揉她软趴趴的发顶。   孟杳抬头盯着他,问:“你不想跟我过情人节?”   江何动作一僵,笑着摇头,“怎么可能。”   “那你是觉得我不想跟你过情人节?”   江何顿了顿,故意用力又揉乱了她的头发,混不吝道,“应该也不至于吧?”   “那你为什么不说?”孟杳问完,察觉自己好像过于理直气壮,垂眸解释道,“对不起,我是忙晕了,手机都没时间看,我……”   江何打断她,“忘了就忘了,不是什么大事。想过,随时都可以补过。不想过,它也就是个普通日子。”   “我没有不想过!”孟杳急了,这个问题好像就说不通,绕来绕去就进了死胡同——可论起症结,又确实是她自己忘记在先……   她憋红了脸,支吾一阵,忽的变了话锋,“那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住?”   江何明显一愣,反应过来后,淡淡地道:“有点快了。”   他没有顾左右而言他,他们都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   孟杳也丝毫不躲闪,她认可江何说的——交往不到一个月,客观来说确实有点快。   可她追究的也不是这个,她看着他说:“可你也没有表现出期待。你直接就把我分配出去了,一点试探、一点犹豫都没有!”   如果这个人不是江何,孟杳甚至有可能怀疑自己。而那会是恋爱里最糟糕的一种状况。   做不做是一回事,有没有期待是另一回事。孟杳固执地认为这是一种恋爱礼仪——表现出期待,代表一种诚意。如果没有期待的话,还谈什么?不如直接分手,各不耽误。   她这句话居然有些刺痛江何。   原本一直神色平和的人怔了半晌,颓然地垂下了手,低着头,以极低的声音喃喃着什么,似乎是在重复孟杳刚刚那句“没有期待”。几秒后,他嘲弄地笑了一声,声音极低,像是压着嗓子在吼:“我他妈再表现就直接犯罪了!”   他何止期待,他简直梦寐以求。   也正因为梦寐以求,所以想要触碰却收回了手。   在爱人面前,人总是犹疑。时而将她奉作宝殿神邸里的金身,不敢亵渎;时而又认为她脆弱无辜,需要他的保护。   所以他多么崇拜孟杳。   孟杳是把人放到平地上去爱的。在她的眼眸里,所有人都是他们自己。她和他们都面容平和,没有金身,也不沾污垢。   在孟杳这里,他永远也做不到。   孟杳被他的用词震惊了一瞬,旋即又乐了,轻呵一声道:“犯罪,你倒是……”   下颌忽然被钳住,江何猛地俯身吻下来。   很凶的吻法,比除夕那一晚更热烈,孟杳如呛水的人抱住木头般搂住了他的脖子,不甘示弱地与他纠缠。   大衣被剥下,她很快被他压倒在床上,吻落在嘴唇之外的许多地方。她被他摁着肩膀无法抬头,便用手去示威,扯掉了他的衬衫扣子,又要向下点火。   那一瞬,江何停住了。   他单手撑在她脑袋边,低头看着她。眼里潮红蔓延,就这么深深地看着她。   一滴汗从他青筋暴起的额上滚落下来,砸在她的脸上。她的指尖触到他的腹肌,原本放肆的手指也倏地顿住。   整片月色洒进来,他们静静地看着对方。都在忍耐,都在思量。   彼此的眼中,是一生中最熟悉的脸庞,是少不更事时就敢完全交付的后背,也是从未了解过触碰过的身体。   夜风吹过,竹林沙沙响动竟让她脸红,像身体摩挲着身体。   孟杳看见江何红透的耳朵也明显一动,紧绷的下颌上凝起更大的汗珠,她闭上眼,停在他腹肌上的手指缓缓地向下滑。   到腹股沟处,被他牢牢地钳住,再猛地压过了头顶。   声音已经哑透,“…没聊完。继续。”   孟杳闭着眼睛,能清晰地听见他在极力克制粗重的气息,似有若无地喷在她的脸上。她抿着嘴,忍不住勾了勾唇。   继续?继续个鬼!哪有什么没聊完,分明就是他害羞——她刚刚摸在他腹股沟上,差一点儿,就伸进去了。   啧,怎么还纯情起来了。   可她自己明明也不敢睁眼。手腕被他叩住,手指就在他手背上弹琴。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你害羞什么……以前还一起下河游泳呢,我没看过你还是你没看过我?”   江何:“……”这他妈能是一回事?   他觉得今天孟杳讲话每一句都让他火大,让他想教训她。   他气息仍然不稳,咬牙切齿道:“你十岁和现在长一样?”他初中的时候路过她家,碰到她在阳台上晒内衣都不敢看。更别提刚刚,他的手、他的胸膛,分明已经感受过她的存在。   孟杳闻言,颤颤地睁开了眼,却在打开眼皮的一瞬间就向下,仍不看他,而是迅速向下,瞟了瞟自己。   然后又迅速闭上眼睛。   她想了想,这样说:“…确实差得不是很大。”   江何:“……”   “你对这方面有特殊要求吗?”她语气特别认真,“如果有的话,我可以接受你反悔。”   “…孟杳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她话音刚落,江何忽然低声怒呵,利落地抽下自己腰间的皮带,单手将她两只手腕捆在头顶。   他忍无可忍地堵住她的嘴唇,舌尖扫过她嘴角,一边说:“你还接受我反悔?你挺大度啊孟杳,到这份上允许我反悔?”   “反悔了然后呢,你是不是还要跟我嘻嘻哈哈好朋友?”   “你他妈想折磨死我是不是?”   随着这一句一顿的质问,他的吻渐渐向下,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原本得意洋洋的孟杳忽然有点慌,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挡。   皮带绑得并不紧,她用力挣,感受到一瞬的锐痛后便挣脱开来,然而手刚抓到他头发的一瞬间,她被一道灵活而柔软的力量刮过。全身的神经都瞬间集中在了那一个点,然后又经由那一点,过电至全身。她条件反射地弓起了背。   刚解放的手也被迅速而有力地扣住,他恶劣地抓住她的手、搭在她的膝盖上,仿佛她自己将自己捆住,自己将自己摆开。她曲起了小腿,绕在他的肩膀上,不断地用腿肚摩挲他后脑勺粗硬的发茬,借此缓解那些在她喉尖滚动的、叫人羞耻的呻吟欲。   等他再抬起头来,唇边挂着丝丝晶亮。孟杳眼神迷蒙地伸手去摸,手指刚触到一丝凉意便被他咬住,被温暖的口腔包裹。   她终于没忍住,唇间泄出一声难耐的喘息。   江何笑着用牙齿磨了一下她的指腹,与轻微痛觉同时传来的是他已完全沙哑的声音:“对,出声。”   她如他所愿,再不压抑。   他听着这样的声音,注意力下移。她上身的 T 恤还好好穿着,只是皱得不成样子。   他将她的衣摆一点点向上卷,直直看着那白皙的山丘。汗珠顺着人鱼线落下来,他肩背上充斥淡淡血色,眼神放肆而浑浊,是一身开了荤再不回头的混蛋样。   孟杳的确不是丰腴的身材,但也没有她自己讲得那么夸张——跟小时候差别不大,那他现在成什么了?!   …她就是在气他!   江何气得牙痒,俯身咬她,牙齿与唇舌共同在两座山丘上攀岩。轻轻重重的啃噬中,他欣赏她的颤抖,笑纳她在他背上留下的所有锋利触觉。   忍无可忍之时,孟杳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意含警告。   江何心领神会,起身拉开床头柜,一手利落撕开玻璃纸,另一手抓着孟杳的左脚,踩在自己的肩膀上。   再不需多做什么,江何腰间耸动,一贯到底。   孟杳的脚死死抵着他的肩膀,她像一张被自己攥紧了许多年的纸,此刻终于被撑开,被延展,被抚平。   他亲手涂上颜色的脚趾绷紧、踩在他的锁骨上,他们一起陷入长久的战栗。   ……   酒店备的东西是三只装,全部用完后,孟杳才被江何扛在肩膀上走出浴室。   床单已经乱得不能看,江何一手扶着孟杳,一手扯下脏兮兮的床单,露出洁白的床笠。他就这么扛着孟杳在屋子里环视一圈,没找到新的床单。好在床笠是干净的,勉强能睡,但少不了要吐槽老罗,“这么大个房子就一张床,怎么设计的……”   孟杳管不了那么多,直接从他肩上滑下来,头先着陆,翻了个跟头,睡在床上。   江何:“……”怎么会有前一秒说没劲,后一秒就在床上翻跟头的女人。   他给她盖好被子,也上了床,然后不自觉地伸出手臂将她揽在怀里——明明是第一次睡在一起,这个动作却熟练得像做过无数次。   孟杳身体很累,头脑却还很清醒。这会儿忽然想到什么,把他的手从被子里捉了出来。   果然,不止虎口上有伤口,手指上还有几道划痕。都很新,但不深。   她没有问什么,只是静静地将手塞进他的手里,然后被紧紧牵住。   愤怒与情热都渐渐归于平静,她开始细细地思考一些小事。   她不知道他住哪间房,一方面是因为他不说,另一方面,她也没问。她拿到自己的房卡后,就什么都没问。   今天是情人节,他是不告诉她自己知道,她则是彻底忘了。   而过去这一个月,如果不是他始终陪着她往返于片场、医院、家中,否则她忙得晕头转向的时候,也许不会有时间和自己刚交往的男朋友待在一起。   孟杳此刻不得不承认,对于和江何恋爱这件事,她坦然向前的热情与勇气,似乎一直比真正细致的关心和行动多一些。   或许她也应该学着改掉一点事不关己的懒散。哪怕从前的恋爱里她都是这样,男朋友们似乎也没什么意见,反而变得更专情贴心,大概“得不到得永远在骚动”确实是一道真理。   可她知道这道真理不适用于她和江何了。她很确定。   “江何。”她想着想着,有点困了,开口声音很轻。   “嗯?”   “我会对你很好的……”孟杳这样说了一句,眼皮渐渐阖上,睡了。   江何无声地笑了。   还可以更好吗?   那他好像有点过分幸运了。   窗外月光静静地洒进来,江何这会儿才发现他们一直没有拉窗帘,整面的落地窗大敞着。好在竹林里别墅私密,四周没有任何一双眼睛能看到这房间里发生过什么。   他轻轻地将怀里人放在枕头上,起身下床,从自己的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个长条的丝绒盒子。   他半蹲在床边,借着月光,将一只手链系在孟杳手腕上。   白贝母与月光同辉,很衬她。   江何执起她的手背轻轻一吻,“情人节快乐。”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02-19   尽力了……如果被锁就公主号见了朋友们。 以及今年元宵节后第九天确实是情人节,没人发现我的巧妙伏笔(bushi)吧哈哈哈哈哈。 第53章 .无用的默契   第二天下了雨,孟杳还在梦中便听到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窗楣上的声音,扑簌扑簌,很静很静,静得她更加不想睁眼。往床中间窝了窝,江何似乎也还在睡,但抱紧了她。也许是因为累,也许因为别的什么,总之,她居然有了卧眠听雨的心境。再次醒来是被猫咪的叫声吵醒的,还疑心是梦,但那微弱的声音一直没停,她睁开眼,身边没了人,迷迷糊糊地裹了件浴巾,循着声音下楼去看。先看到的是江何举着一把锅铲在后院阳台上猫着腰走来走去的背影。他穿一身灰色的宽松居家服,系着围裙,腰是窄窄一段。孟杳拎着胸前的浴巾,咽了咽口水。“…你干嘛呢?”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还是哑的。江何回头,看见她裹着浴巾,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缘由。目光不自然地移开,问她:“你听到猫叫了?”孟杳点点头,“真的有猫?”江何拿锅铲指着他刚刚找到的声音来源,“在那里。”说着,他推开玻璃门,斜风吹着细雨打进屋里。孟杳光着脚跟上去,江何却像身后也长了只眼睛似的,不准她出来,“有雨,你往里站。”   第二天下了雨,孟杳还在梦中便听到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窗楣上的声音,扑簌扑簌,很静很静,静得她更加不想睁眼。往床中间窝了窝,江何似乎也还在睡,但抱紧了她。   也许是因为累,也许因为别的什么,总之,她居然有了卧眠听雨的心境。   再次醒来是被猫咪的叫声吵醒的,还疑心是梦,但那微弱的声音一直没停,她睁开眼,身边没了人,迷迷糊糊地裹了件浴巾,循着声音下楼去看。   先看到的是江何举着一把锅铲在后院阳台上猫着腰走来走去的背影。   他穿一身灰色的宽松居家服,系着围裙,腰是窄窄一段。   孟杳拎着胸前的浴巾,咽了咽口水。   “…你干嘛呢?”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还是哑的。   江何回头,看见她裹着浴巾,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缘由。目光不自然地移开,问她:“你听到猫叫了?”   孟杳点点头,“真的有猫?”   江何拿锅铲指着他刚刚找到的声音来源,“在那里。”说着,他推开玻璃门,斜风吹着细雨打进屋里。   孟杳光着脚跟上去,江何却像身后也长了只眼睛似的,不准她出来,“有雨,你往里站。”   孟杳于是就趴在门边,探个脑袋出去,看他从后院角落篱笆下的草丛里抱出一只巴掌大的小猫,垂眸露出一个浅淡笑意时,那把锅铲还别在腰上。   看惯了他穿各种各样的潮牌,也偶见高级定制的西装,这种锅铲插腰上的造型,还真是二十年来头一回。   …太他妈的帅了。   孟杳忽然很心动,也不听他的话了,光着脚走进雨里,踩在冰凉的石板上,抓着他抬起的手腕,踮脚吻他。   尝到了雨,尝到了竹林的墨香,尝到了他口腔中的清冽。   江何绞着她的舌头缠了两秒,又很果断地分开,揽着她进屋。   “…在雨里,对猫不太厚道。”江何看着她亮晶晶的嘴唇,喉结滚动了一下。   孟杳提起嘴角一笑,才不再给他机会呢。低头去看那猫猫,是一只很瘦小的三花,还不如江何手掌大,大概是附近流浪猫生下的。   虽瘦弱,倒是很有活力,也不怕人,在餐桌上走来走去,熟悉了江何的手心后,又去观察孟杳。一抬头,一张又大又圆、很不典型的三花脸。   孟杳被这张看起来很坚强的大圆脸逗乐了,挠了挠小猫的下巴,问:“…她应该没有主人吧?”   “肯定没有。”这附近没有居民,都是游客,老罗那人,是绝不会伺候猫咪的。   “猫妈妈会来找吗?”这猫咪一点儿也不怕生,而且似乎更亲孟杳,这会儿枕在她手掌上,就不动了。   江何看出她喜欢,轻声道:“我估计悬。她看上去也有两三个月大了,附近没有猫妈妈的影子,也没有别的小猫。”   孟杳“哦”了声,继续挠着小猫下巴,不知在想什么。   江何看她一眼,道:“先起个名吧。”   孟杳抬头,略微讶异,“啊?”   江何语气无赖又霸道:“起了名,占着。”   这小家伙大概率就是生下来后被猫妈妈遗弃或弄丢了的。就算不是,也绝对没有主人。江何已经想好了,万一猫妈妈真来找崽,他就大方下聘,猫条管够,强买强卖,绝不手软。   ——反正她看上了,那就是他们家的了。   孟杳被他这貌似随意却又好像很靠谱的态度说动,垂眸笑看着这自来熟的小家伙,沉吟道:“那就叫……圆圆,怎么样?”   江何眉心一跳,抬眼看她,“原原?”   忽然低沉的声音叫她一愣,“…不好?”   “为什么叫原原?”   孟杳又低头去看猫,“因为脸圆啊……”还能因为什么?   她狐疑,有点犹豫,“太普通了吗?”   江何垂眸,“…有点。”   孟杳又自言自语地念了两遍,圆圆,圆圆……好像是有点土。   可她先入为主,一时想不到其他名字了,反复念叨了几句,干脆将难题抛给他,“你起一个?”   江何看了看她,沉默着思索了一会,“子曰,怎么样?”   “子曰?孔子曰那个子曰?”孟杳挺懵,这是什么别致的名字。   “嗯。”   “…突然这么高雅呢你。”孟杳反复念了几声,还挺喜欢,“但为什么叫这个?跟猫有什么关系吗?”   江何说:“跟你有关系。”   “啊?”   “你的猫,随你。”   孟杳愣了两秒,居然反应过来了。   随她,所以她的名字上下各拆一半,变成子曰。   …好清奇的脑回路。   更神奇的是,她居然能反应过来。居然还觉得不错。   孟杳没忍住,笑出声:“那也应该是子日吧。”   “…我怕她长大了恨你。”   孟杳更乐了,握着小猫咪的手冲江何挥了挥,“好吧,那就是子曰啦,谢谢江何哥哥~”   她是模仿小孩讲话,声音娇娇的。   但他妈的——她喊了“哥哥”啊!   江何也不管她是不是替小猫咪喊的了,喉结一滚,倾身过去,按住她的后脑勺,唇瓣刚贴上舌头就霸道地攻略进去。   孟杳被他吓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应和他。昨晚的余韵仿佛种进身体里,他们轻易就能跟上对方的节奏。   孟杳在沉迷中想,这是不是要归功于默契?互怼时连对方想骂的脏话都能抢先说出来的时候,聚餐时根本懒得问对方要吃什么的时候,被对方提到黑历史时已经麻木无所畏惧的时候……那些时候,他们谁也不会想到,他们之间没用的默契,居然有一天,会被用在一件更加没用的事情上。   没用,但是必要,但是快乐。   所以这个吻很长,江何有炫技嫌疑。等到她终于被放开,气喘吁吁地嗔视他一眼。   江何面不改色,“刚刚我没亲完。”   “……”她抬手锤他一下,自己却吃痛,低呼一声,才发现左手腕上多了条链子,磕在他锁骨上,所以那么疼。   她愣了一秒便反应过来,“你给我的?”   江何扬了扬眉,挺自得,好像笃定她会喜欢。   孟杳果然毫不吝啬地绽开笑容,“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白的不喜欢红的?”这条手链近两年很火,尤其以红色那一款最流行。品牌的受众以高资产中年女性为主,红宝石招财招福,更得她们追捧。   孟杳则是看脸的实用主义,她觉得白贝母更好看,也更容易搭配——当然真正买得起奢侈品的人,大多是不会考虑搭配的。   因此她也只是口头挑挑拣拣,从未真正下单罢了。   江何满不在意地一笑:“瞎猜的。”   孟杳半信不信地抬眼看他,“还真这么默契?”   江何颔首,欣然承认。   心里却在仔细回想,包装盒和包装袋他有没有放好,里头有没有订货单,会不会让孟杳发现这其实是三年前买的。   他们刚回国那会儿,孟杳为了拿明德的 offer,笔试面试十几轮,很吃了一番苦。照她自己的话说,高考时她要是能努力到这个程度,别说东大,北大也不在话下。   因此正式拿到 offer 之后,她纠结了好久,要不要犒赏自己一条心仪已久的手链。她那会儿还很自我说服地发了条微博,说自己马上就是美丽又有钱的都市白领了,买件奢侈品不过分吧?   可最终为了不浪费留学生回国福利,她提前买了车,也因此放弃了手链。江何在看到她的那条微博被删除之后,打电话找人订了货。   提车那天她请朋友们吃饭,那条手链就在江何车上。   他不喝酒,本想顺理成章地在送她回家的路上给她的,就说是入职礼物,高低算个由头。没想到她那天也特地不喝酒,说待会儿要亲自把朋友们一个个送回家。   “蹭了免税福利还欠了银行那么多钱才买的车欸,可不得开回本。”她戏谑地说。   她笑容很浅,但淡然自得,流露出一种安心。那种,“一切都刚刚好”的安心。   他就知道那条手链不该送了。   江何并不打算把这件事情告诉她。   反正他已经拥有给她送礼物的自由了,以后他车里的所有惊喜,都不会过期,不会迟到。   孟杳沉迷撸猫,江何回到厨房把刚热的牛奶端出来。原本是给孟杳热的,但她肯定会给小猫喝。   果然,她抬头问他:“能给猫喝么?”   江何扬扬眉,没意见。反正他对自己热牛奶的技术也没什么信心。   孟杳把牛奶倒一点儿在瓷白碟子里,子曰非常主动,不用邀请,一头扎进去啪嗒啪嗒地舔着。   孟杳乐了,“我觉得她是我的天选女儿!”   江何勾唇一笑,是,你就喜欢能吃的。   孟杳继续观赏小猫吃饭,待子曰吃完了,她自己也觉得饿,“有早饭吗?”   江何看了看表,“我叫酒店做了,一会儿送来。”   孟杳指着他的围裙,疑惑道:“你不是做了吗?”   江何目光扫了扫那只空玻璃杯,“不在那么。”   “…你就热了杯牛奶?”孟杳狐疑,“热牛奶为什么要举锅铲?”   江何清咳一声,眼神撇开,“仪式感。”   “……”鬼都不信。   正巧这时门铃响起,江何如蒙大赦,立刻迈步离开餐厅去拿早餐。几乎同时,孟杳腾地站起来一个滑行溜到厨房,果然看见垃圾桶里稀碎和焦黑的两种形态的四只鸡蛋。   江何一时不察,没拦住,回头已经对上她惊讶又无奈的眼神。   “…煎鸡蛋,很难吗?”孟杳费解。   江何郑重地点头,求知若渴,“怎么煎出一面熟一面不熟啊?”   “…你可以先试着煎出两面都熟的。”菜鸟还非要挑战进阶版,什么毛病。   “你不是只吃单面的?”江何反问。   “……”孟杳拿不准是该感动,还是该无语,纠结几秒决定放过自己,一摆手,“你还是去传菜吧宝贝儿。”   江何僵了两秒,“你跟谁学的这么多称呼?”一个早晨,又是哥哥又是宝贝。   孟杳还没说话,他莫名其妙地严肃起来,“一天只喊一个行不行!”   孟杳:“……”哥哥是替子曰喊的,宝贝是昨天刚跟胡开尔学了顺嘴说的,怎么就一天一个了?他还挺能捡漏?!   米线、红薯、欧姆雷特蛋、豆乳拿铁……酒店早餐太丰盛,孟杳吃得虎虎生风。   出力更多的江何却搛两口就放下筷子,抱臂看着她,表情很严肃——穿浴巾、喊哥哥、叫宝贝,孟杳怎么就这么不见外呢。   孟杳吃了好一会儿才察觉到这一道沉重的眼神,一抬头,米线差点呛进鼻子里,“你流鼻血了!”   江何恍然回神,往自己鼻子上一摸,一手的血。   孟杳唰唰地抽纸给他,“你流鼻血自己感觉不到吗?”   江何站起来,很不愿意在她面前用纸塞自己的鼻孔,作势要去冲水,转身走进厨房。还很嫌弃地说:“刚感觉到你就突然这么大声,给我吓忘了。”   “…扯吧你就。”孟杳居然也跟着他到厨房,好像非常不放心他自己处理似的。   江何不想给她看,拧开收龙头,一个劲儿地偏脑袋。   “躲什么呀,我看看。”孟杳掰他的脸,刚伸手,“哗”地一声,浴巾掉了。   江何猛地回头,什么都看见,然后比她反应还快,立刻蹲下身捡起浴巾将她裹了个严实。   孟杳抬头,不忍开口,“…还在流。”   “……”江何自暴自弃地将纸团一塞,大跨步往门外走。   “去哪啊?”孟杳反应过来,憋笑问。   “去给你拿衣服!”他语气里充满怀疑人生的怨气——他妈的,他,江何,居然有女朋友穿个浴巾喊个宝贝就流鼻血的一天?!   孟杳快憋不住了,故作严肃地说:“向斯微,可能会骂你的哦。”   江何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回过身的一瞬间,又反应过来,摆一张冷脸,“我怕她?”   孟杳:“嗯嗯嗯你不怕。”   江何转身走了,背影和姿态依旧很高大,很傲气,很拽。   但孟杳在想——就这样的,雷卡那拨人为什么会怵他啊?她以前为什么觉得他拽王脾气差不好惹啊?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02-21   是啊是啊为什么呢 第54章 .“走吧,给你个惊喜。”   温泉旅程结束,向斯微直接从湖城回了老家粤城,待了没几天,又要回美国学校。她从东城转机,孟杳和江何抽空去送。向斯微拉着孟杳在后座依依不舍地聊天,不停地蹦出一些虎狼之词,江何僵着视线开车,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正如坐针毡,忽然从后视镜里看到一辆极眼熟的迈巴赫。“…裴澈?”江何纳闷出声。身后眉飞色舞地向孟杳安利她新看上的泰国小鲜肉的向斯微忽然一顿,反应灵敏,“什么?”“那是不是裴澈?”他目光微微向后瞥了瞥,引导孟杳去看。孟杳往前倾,下巴挨着他的靠椅看后视镜,“是吧,这种车牌号,除了他还有谁。”“他是跟着我们还是凑巧?有事?”江何说着拨通了车载电话,“是你在我后头?”“嗯。”“有事?”“出差。”裴澈声音冷淡,言简意赅。   温泉旅程结束,向斯微直接从湖城回了老家粤城,待了没几天,又要回美国学校。她从东城转机,孟杳和江何抽空去送。   向斯微拉着孟杳在后座依依不舍地聊天,不停地蹦出一些虎狼之词,江何僵着视线开车,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正如坐针毡,忽然从后视镜里看到一辆极眼熟的迈巴赫。   “…裴澈?”江何纳闷出声。   身后眉飞色舞地向孟杳安利她新看上的泰国小鲜肉的向斯微忽然一顿,反应灵敏,“什么?”   “那是不是裴澈?”他目光微微向后瞥了瞥,引导孟杳去看。   孟杳往前倾,下巴挨着他的靠椅看后视镜,“是吧,这种车牌号,除了他还有谁。”   “他是跟着我们还是凑巧?有事?”江何说着拨通了车载电话,“是你在我后头?”   “嗯。”   “有事?”   “出差。”裴澈声音冷淡,言简意赅。   “这么巧。你上次不是说跟你爸摊牌不伺候了么?怎么又去出差?”他们去湖城陪温泉,原本没指望裴澈能来的,他被家里安排了许多事务,忙得比江序临有过之而无不及。可那天他居然来了,说跟家里摊了牌,裴家里里外外的生意他一宗也不想管,宁愿改姓。   裴澈没答,两秒后挂了电话。   江何和孟杳都沉默了,想到裴家特殊的状况,自觉地不再讨论。倒没发现,一向对这种“豪门纠纷”最敏感且看不惯的向斯微,居然也沉默着。   江何把车停在地下停车场,陪着孟杳上楼去送向斯微登机。   没想到在值机柜台又看到了裴澈,他一身轻简风衣,一件行李没有,清瘦身影如风掠过,径直去往 VIP 柜台。   江何心想,看来这把事情有点大。   孟杳则同向斯微耳语:“…这才是真豪门吧。”   向斯微轻轻笑了声,拿上工作人员返回来的护照,挽着孟杳走到安检口便摆了摆手,也不肉麻告别了,潇洒说了句“冬天见”,就走进安检隔间里。   孟杳望着她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地歪着脑袋,“…总感觉不太对劲。”   江何垂眸看她,好笑地伸出手把她的脑袋扶正,“怎么了?”   “…她没跟我告别。”孟杳有点遗憾地说。   “刚那不是告别?”江何不解。   孟杳白他,“懂什么啊,我们女生都是抱来抱去告别的。”   “……”江何掐住她的耳垂,“你在我面说跟别人抱来抱去的时候能不能稍微收敛点?”   孟杳:“…她是女的啊大哥!”   “你能不能不叫我大哥?我跟你拜把子了你就叫我大哥?”江何近来似乎有很多意见,“她是女的怎么了?跟我说想和漂亮女人谈恋爱的不是你?”   孟杳想了想,好像是她这么说过。   而且说过不止一次,她常在社交媒体刷到漂亮姐姐的时候感叹想和女孩子谈恋爱,也许江何听到过那么几次吧。   孟杳嗤笑一声:“懂什么啊,我们女生就是经常想和女生谈恋爱的。”   江何心想,妈的,我也就和你恋爱之后被说不懂女生。   孟杳也在想,见鬼,以前怎么不觉得自己这么像女生?   两人各有各的想法,对视一眼,又好像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都忍不住要笑。   江何强行板起就要破功的表情,“饿不饿?吃饭去。”   孟杳想了想,指着机场里的星巴克,“就吃那个吧,吃完回去睡觉。”她求了半天才说动张雷给她半天假,必须要用在刀尖上。《泳》的拍摄进入最后阶段,每天熬大夜,再不补觉她觉得自己快要羽化登仙了。   江何皱眉,“你早上也没吃饭。”   孟杳沉浸在自己想做的事情里,他一方面为她高兴,另一方面又担心她被林拓那神经病传染了。以前天塌下来都不马虎一日三餐的人,现在居然能为了琢磨一句台词,在马桶上坐一个小时还浑然不觉。那天早晨吓得江何直接冲进去捞人,结果见她穿好了衣服拿着 iPad 坐在马桶上神神叨叨地嘀咕,被他踹门的声音一激,居然来了灵感,兴高采烈地往他身上一一蹦,跳下来后扛起电脑就走,留江何一个人在卫生间里怀疑人生。   孟杳饿劲儿早过去了,现在一顿好饭的吸引力对她来说远远比不上一个好觉。她知道怎么说服江何,炸了眨眼,“我可以睡饱了晚上起来做饭,我好久没做饭了。”   江何还是觉得她应该先吃一顿正餐,于是没表态。   孟杳继续道:“而且我做饭的时候想剧本有灵感。”   “……”行,他总不能既剥夺她的爱好又耽误她的工作。   江何松口:“你吃个三明治,再吃一块蛋糕。别喝咖啡别喝茶,喝个柠檬水吧。”   孟杳微笑:“好的妈妈。”   江何气得长嘶一声,抬起手勾住她脖子,“想死是不是?”   孟杳缩缩脖子,见好就收。   眼神却似乎很轻蔑地向上扫他一眼,目带审判。   叫大哥不行,叫哥哥就耳朵红。   叫妈妈不行,叫爸爸就忍不住。   呵,男人。   两人在星巴克里简单解决了中饭,孟杳被双份碳水撑得昏昏欲睡,走出咖啡厅,迎面撞见一群人扛着长枪短炮,声势浩大地从面前刮过。   “…哪个明星么?”孟杳说,“灯牌上怎么写?”   江何个高,看得更清楚,“没灯牌,应该是媒体。”   孟杳轻轻“哇”了声:“那肯定是大人物。”   她犯困的时候声音会比平时低一点、粗一点,有点像蜡笔小新,江何笑着拍拍她的背,“哪个大人物也不耽误你睡觉,走吧。”   走出两步,孟杳的手机忽然响了。   她看了眼来电显示,有点懵,不知今夕何夕似的抬头问江何:“英国现在几点?”   “凌晨四点多吧,怎么了?”   孟杳忽然紧张起来。这么多年,她一直莫名地有些害怕接梅月霞的电话,更别提现在,梅月霞怎么会在凌晨四五点给她打电话?   她倏地想起夏天时林继芳也是忽然打来一个电话,后面事情就一件接一件地失控。   她看江何一眼,咽了咽口水,才滑动接听。   电话里传来亲密洪亮的声音——   “杳杳,妈妈到东城啦!”   孟杳疑心自己幻听。   一辈子对长岚对东城深恶痛绝,恨不得把“拿到英国永居并留在伦敦”刻在墓碑上打造成旅游景点的她的母亲梅月霞女士,怎么就突然在东城了?   “你现在忙不忙呀,是不是在上课啦?没有上课的话,要不要来机场接一下妈妈啦?”   “哎哟我就晓得你弟弟是脑子不灵光的,我让他提前通知你,他居然忘掉了!飞机落地我一问她才想起来!”   “不过还好哦我们居然碰到……”   孟杳脑子里嗡嗡的,塞不下更多信息,开口问:“你现在在哪?”   “哦哦我们呀,我们在负二楼呢!”   孟杳彻底没了困意,问江何:“车停哪来着?”   “B2。”   “……”看来她和梅月霞之间,多少还是有些母女缘分的。   孟杳长叹了一口气,“走吧,给你个惊喜。”   等他们来到停车场,看见梅月霞乐呵呵地坐在一辆极豪华的保姆车上同笑意盈盈的 Samantha 热络交谈时,孟杳才知道,人确实不能乱说话。   ——这他妈的,真的很惊喜。   原来刚刚的“大人物”,就是 Samantha 啊。   那确实,够大的。   江何比她更懵,搭在她肩膀上的胳膊都僵了,老半天迟疑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这什么情况?”   孟杳肩一耸抖落他的手,语气凉凉:“我也很想知道。”   梅月霞聊得投入,等孟杳走近了才看到,“啊呀”一声,从敞开的车门处直接跳下车,“杳杳!怎么来得这么快,我还以为要等一会儿呢!”   孟杳微笑:“我刚好在这边送朋友。”   “那太巧啦!”梅月霞拉着她的手,又回身看 Samantha,“还有更巧的呢,妈妈刚好跟你朋友同一班飞机,人家还请我升舱了,真是不好意思。”   孟杳在伦敦那年,经常去梅月霞的火锅店帮忙,偶尔也带着朋友们去吃。梅月霞手艺好,留学生在外又总是馋火锅,渐渐的,朋友们你带我我带你,梅月霞的火锅店成为一帮留学生的小小聚点。   Samantha 就是被江何带来的,她那会儿是兼职模特,保持身材很辛苦,英国超市里本就少得可怜的绿叶菜难以下咽,她就在店里点个清水锅,涮些蔬菜和牛肉吃。梅月霞看着觉得可怜,就每次都帮她做一点少油少盐的骨汤锅,多少吃个味道。 渐渐的,Samantha 和梅月霞认了个脸熟,反而来得比江何还勤。   梅月霞是精明而不乏周到的人,看她这样承 Samantha 的情,孟杳知道,大概在她回国后,Samantha 也仍然是火锅店的常客。   但孟杳仍然需要道谢,她冲 Samantha 微笑:“好久不见,麻烦你了。”   Samantha 一如既往的飒,带着京腔“嗐”一声:“顺手的事儿。你怎么样,电影拍得顺利么?”   孟杳愣了一下,在思考她为什么会知道自己在拍电影。囫囵之间思考不出个结果,答道:“还行,快杀青了。”   Samantha 扬了扬眉,“奇怪,你说话语气还是这么平,我居然听出了一点儿狂妄的自信。”   Samantha 是华裔,生在英国,学中文比学英文还晚,所以用词总是不太准确。   孟杳却被她逗笑,顺着话道:“说不定呢。”   “就是吧!你当时拍毕业 project 我就被你 shock 到!”   孟杳在英国念的是 production,她的毕业项目是一部四分钟的微型胶片电影,Samantha 客串过一个配角。   Samantha 美得舒展、外放,任何一个站在摄像机后的人都挪不开眼。16mm 胶片昂贵,孟杳在紧巴巴的预算里拍了她十二秒的特写。   那个镜头后来被选为她们学院那一年的最佳镜头,孟杳匆匆赶制又缺乏预算的作品也因此捡漏得到 distinction 的成绩。   寒暄至此,气氛忽然有点尴尬。也可能,只是孟杳单方面感觉到尴尬。   Samantha 看见她身后的江何,扬了扬下巴,“好久不见!”   江何心里仍然在骂脏话——丈母娘和前女友在同一架飞机上热聊,还正好被女朋友接到,他上辈子是出卖了国家吗才得此惩罚吗?!   他平淡地点点头,“挺巧。”   梅月霞这才看见江何,高高瘦瘦的男孩子站在停车场微暗的灯光里,只一个轮廓,就叫她觉得贵气十足、不同凡响。   她看看江何,又看看孟杳,见他俩是一起来的,笑已经咧到嘴角正要说什么,想到 Samantha。   人家以前好像是一对儿呢。现在是不是她不知道,但万一呢。   话到嘴边,换了一句,是问 Samantha 的,“他是不是接你的呀?”   江何:“……”   孟杳:“……”   Samantha 是人精,一眼看出两人表情不对劲,兴味十足地问江何:“啊,你是来接我的呀?”   江何扫她一眼,走上前,“阿姨误会了,我是和孟杳一起来的。”   梅月霞眼睛一亮,神采奕奕地问:“你俩一起的呀!来机场有事情哦?”问的是正正经经的“有事情”,眼里却闪着精亮的光。   江何顿了一下,垂眸看向身前的孟杳。   孟杳抿唇笑笑,“不是说了么,我们来送朋友啊。”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02-23   江何:这惊喜非要不可吗? 以及,裴澈和向斯微的故事在隔壁《食得咸鱼抵得渴》,求预收~~ 第55章 .在任何一种斗争中,她都远远比不上梅月霞   梅月霞这次回国,是为了同孟东方领离婚证,正式将国内户口从长岚迁出。㚞   孟杳一开始甚至不相信。因为这实在没有必要,梅月霞拿到了英国永居身份,也不可能回到国内生活,那么国内的户籍对她来说无足轻重。更何况,跟孟东方谈离婚,必然是一场拉锯战,不被敲诈一笔是不可能顺利的。二十年都这么过来了,为什么现在就突然要个证明?   可梅月霞很坚定,她甚至背着儿子偷偷打开行李箱给孟杳看。   一万英镑,整整一万英镑,是她这么多年偷偷攒下来的“离婚费”。这一沓纸币漂洋过海,她冒着被海关查的风险贴身带着,宁愿白扔给孟东方,也要拿到一纸证明。   孟杳看着那磨旧的红皮行李箱里的纸币,有新有旧,绑成很厚的一捆。最终未置一词,说:“我最近比较忙,等忙完了带你去办。很快,就这几天。”   梅月霞却笑着摆摆手,“不用!我自己会!换钱、跟你爸谈判,我还托老姐妹给我找了长岚的妇女主任呢!”   孟杳看着梅月霞箍着金手镯的胳膊挥舞在空中,那是二十余年磨练出来的精明与意志。她知道在任何一种斗争中,她都远远比不上梅月霞。   可她居然会下意识地用“带你去”这种词。   她没有说话,梅月霞已经利落地收好那一沓纸币,熟练地将它们用橡皮捆好,塞进丝袜里,再把丝袜卷起,和其他的袜子叠在一起,放进行李箱。哪怕有人打开了行李箱直勾勾盯着,也绝不会发现这一沓旧袜子里,藏着一笔钱。   子曰晃悠悠地走进卧室里,蹭着孟杳的裤腿撒娇。   梅月霞喜庆地“嘿”一声,弯腰将小猫抱起,“这猫真肥耶,你怎么想到要养猫啦?这么费事的小东西。”   熟悉孟杳的朋友看到子曰后都有这么一问——你居然养猫?   孟杳也是被这么问过几次后才反应过来,养猫好像确实挺麻烦的。要铲屎、要喂饭、要陪她玩,全都是孟杳以前避之不及的事情。   可这么多天下来她居然是乐在其中的。   好像也没想起来麻烦。   梅月霞手法粗糙地逗着小猫,短厚的手掌覆盖着子曰的脑袋往后拂,每一次都使它的眼睛斜吊起来,露出扭曲又迷茫的眼神,好像在向孟杳求救。   “啧,油光水亮的,每天吃多少哟……”梅月霞沉迷其中,啧啧感叹,仍然好奇孟杳的动机,“你怎么想到要养这么个小祖宗的啦?”   “捡的。”孟杳不愿意多解释。   梅月霞愣了一下,想到什么,低声嘀咕:“你们长岚那边,是说捡猫不吉利的嘞,我记得……”   孟杳没由来地感到烦躁,短促笑了声打断她,“你还信这个?”   梅月霞一愣,很大声:“我肯定不信嘛!”   孟杳笑笑,没再说话,听见客厅里的游戏背景音停了,罗琛在喊:“妈,走不走?!”   梅月霞去英国之后有了两个儿子,大的是继子,丈夫带来的;小的就是罗琛,今年十六岁,没有上学,在火锅店里帮忙。   昨天他下了飞机就溜没了影,说是去找朋友玩,也不知道他从来没回过中国,在东城哪里来的朋友。   梅月霞在孟杳这里住了一晚,孟杳中午刚从剧组熬完大夜回来,看见家里焕然一新,连子曰的新猫窝都被拆了洗过,四个角方方正正地被挂在阳台上。   孟杳那些个锅,虽然这段时间自己也没用过,但还是没摆脱被清洗一气的命运。   看见那只白珐琅被用来炒火锅底料的时候,她很是气血翻涌了一阵,最终还是忍了。   好在梅月霞主动提出,她只是来看看孟杳,帮她料理料理家里,吃完晚饭就走。——当然,孟杳其实很不巧地听到了真实原因。   罗琛昨晚在酒店里升级了房型,酒店电话打到梅月霞这里来了。听起来,花销不小。梅月霞捂着手机心疼了一阵,见孟杳走过来立马作没事人,笑着打电话说你弟弟真是没清头,都不晓得来跟姐姐吃顿饭,我叫他来。   于是现在,三个人围着梅月霞精心准备的火锅,不尴不尬地吃着饭。   孟杳的注意力在自己的锅上,想着这一层厚厚的红油该怎么处理;罗琛也是一言不发,埋着头苦吃。   梅月霞辛苦地联络她们姐弟的感情,一会儿说她们俩长得像,一会儿又让罗琛跟姐姐学习,找份好工作,有本事自己在大城市立足。   罗琛忽然“嗤”了一声,十分刺耳。   孟杳定睛看着他,微笑问:“你是想说话吗?”   罗琛抬头,不自在地看她一眼。   孟杳保持微笑:“可以说的。你应该会说中文吧?”   罗琛不耐烦地同她对视,梅月霞觉出气氛不对,“啪”的声重重拍了下他的手背,“有话就说!跟你姐姐还忸怩什么,一个男孩子!”   罗琛摸了摸手背,继续摇头晃脑地嗤声,然后说:“我说你厉害啊,妈不都说了,你可以自己在东城立足啊。”   孟杳皱了皱眉,心想自己是年纪大了?怎么连中二少年的阴阳怪气都听不明白了,他到底想说什么?   她还没来得及问,梅月霞笑着接话:“是啊杳杳,那天在机场听你跟杨小姐讲话,你在拍电影哦?”   “嗯。”孟杳没再追究,低头应声。   “拍电影,都是大工程的嘞。到时候你的电影会不会在伦敦上映啦?妈妈带全家人去看!”   孟杳不想再和她聊,笑了笑说:“如果上映了我通知你。”   “好好好!到时候我们在店里,摆你的海报,每个客人来都会看到!”梅月霞十分有激情地说。   吃完火锅,罗琛很不耐烦地拉着梅月霞要走。梅月霞却坚持帮她把晾在外面的衣服收了,一一叠好,才拖起箱子出门。   孟杳把母子俩送到楼下,看着他们走远,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松下来,捏了捏自己的肩颈。转身回家时,忽然瞥到花园停车位上有辆车亮起了灯。   她顿住脚步,正要仔细看,车门打开,江何走下来。   她笑了,迎上前两步,“你怎么来了?”   江何走过来,伸手放在她后颈上继续帮她捏着,“在附近谈事情,凑巧路过。”   “倒也没有很巧,再早一点儿你还能吃上火锅。”   江何捏着她脖子的手一顿,没有说话。   孟杳没有察觉,一边往楼里走一边继续抱怨:“我妈在我家简直‘大显身手’,我这小地方真是不够她表演的……”   话没说完,两人身后忽然传来“嗬”的一声:“我说了你还不相信,他们俩就是有一腿!”   孟杳被这突然的动静吓得一抖,江何下意识地揽住她肩膀。然后两人回头,看见梅月霞和罗琛去而复返,罗琛指着他们,表情得意得像捉奸。   梅月霞一脸错愕,慢慢地走近看清了他们俩的亲密姿态后,嘴角却又提起点诡异的笑意,也伸出手来指着江何问道:“杳杳,你们俩……?”   这母子俩迥异的语气和态度都让孟杳觉得莫名且冒犯,一口气还没吐出来,先感觉到江何搭在她肩上的手挪开了。   她偏过头去看他,他将手自然地垂落,礼貌地冲梅月霞颔首,“阿姨好。”   “哎哎你好你好!”梅月霞眉开眼笑,”这么晚了,来找我们杳杳啊?”   江何态度摆得很平,淡淡一笑:“是,凑巧路过。”   罗琛轻蔑地一笑,声音不小:“大晚上的,正常男的会凑巧路过女的家?”   江何看他一眼,感受到了敌意,却没有搭理。   孟杳却更看不懂罗琛的态度——总不会是做弟弟的,天生看不惯姐姐的男朋友吧?他们俩哪有那种姐弟情分?   她觉得荒唐,只想尽快打发这两人,伸手挽住江何胳膊,“妈,他是我男朋友。”   梅月霞脸上喜色还没绽开,罗琛冷笑一声上前抓住她胳膊,激动地自证:“我说了吧!你天天吹她独立她厉害她有本事,要不是抱了这种大腿,她能留学,能拍电影?她能有车开有房住?!”   “你天天嫌我差劲,我他妈这个不如那个不如,有本事你也给我找个有钱的邻居啊,她不就是运气好碰到了吗,他妈的当十几年备胎终于轮到了嘛!”   “我们有什么啊,我们家不就一个破火锅店你还让我上小红书去泼隔壁家的脏水说人家的饮料用植脂末!我他妈连个大点的房间都不能住,她陪个朋友就有房有车,这是什么狗屁本事!”   孟杳被这番颠三倒四的话震惊,却也终于搞懂了罗琛的脑回路——是不忿她运气太好有江何这样有钱的发小,还非常正义地看不惯她“给发小当备胎并且终于成功上位”。   她居然没感觉到愤怒,甚至有些想笑。   挽着江何的手垂下来,看了眼梅月霞不知所措的慌张表情,冷笑着撇开了眼神。   她没打算说话。   跟这种一辈子也不会再见几面的人,有什么必要多说呢。   可江何抓住了她的手,不让她转身上楼。   “梅阿姨,您就让他这样诋毁自己的女儿吗?”他淡淡地发问,可天生凛冽的气质足够叫人胆寒。   梅月霞着急忙慌地踮脚揪一把罗琛的耳朵,“胡说什么!跟你姐姐道歉!”   罗琛一把甩开她,“有这种姐姐,不够我丢人的!”   梅月霞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局促地看着江何和孟杳。   江何冷笑一声:“看来您没办法处理,那就我来代劳了。”   梅月霞一个音节还没说出口,江何两步走到罗琛面前,一句话没说,朝着他面中砸了一拳。   罗琛本来偏胖,却弱不禁风,挨这一拳就直接倒在地上,江何弯腰揪住他衣领往草丛里拖,又是一拳砸下。   “羡慕她是吧,也想跟我做朋友是吧?”他下手毫不手软,只两拳,罗琛已经完全瘫倒,说不出话来。   “行啊,我没意见。”这一拳直接砸在鼻子上,霎时罗琛便满脸是血,“一拳一万,断手五万断腿十万,治好了继续,你打算跟我做多久朋友?”   梅月霞被这场面吓得定住,在罗琛惨痛的嚎叫中才幡然回神,也慌慌张张地哭起来,跑到孟杳面前,“你快拦着他呀!”   “哪能这么打的呀!快,快去拦着!”   她剧烈地晃动孟杳的胳膊,却被轻轻拂开。   孟杳向草丛处扫了眼,听见江何傲慢地笑着吐出叫人不寒而栗的威胁,看见他语气平淡的同时毫不手软地挥动拳头。   她忽然有一瞬短暂的失聪,耳鸣几秒后,她擦过梅月霞的肩膀走到江何身边。   “可以了。”   她弯下腰,拍拍他的肩膀,“江何,可以了。”   江何打架经验不丰富,但拳击格斗课上过不少,下手有分寸,罗琛满脸是血,疼得哇哇乱叫,伤得其实没多严重。   他停下动作,扭头看见孟杳漠然的神情,却忽然有点慌。   他直起身,松了松紧攥的拳头同孟杳解释:“我没……”   刚出声,身后传来罗琛咬牙切齿的怒吼,然后孟杳忽然朝他扑过来。   手掌大的石块擦着江何的左臂落地,滚了几圈,掉了一地的泥。   孟杳“嘶”一声撞在江何怀里,她的右肩被砸中,加绒的家居服被划破,血混着泥土,形成一块不小的伤口。   梅月霞慌张得叫出声,跑过来看见孟杳的肩膀,倒吸一口凉气,手掌已经高高扬起,却在看到罗琛满脸是血时僵停在半空,没下得去手。她急得眼眶蓄泪,左边看看,右边看看,最终冲江何喝一声:“你这个小伙子怎么这么莽撞!好好说话,为什么要动手!我们一家人好好的,搞成这个样子……”   她语无伦次,不知该先关心女儿还是先扶起儿子。   江何却也没有让她讲完,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小心翼翼避开孟杳肩头的伤口,搂着她往车上去。   梅月霞急了,“你们……你们去哪!”   孟杳停住脚步,拽了拽江何的衣袖,“带上他们,不然说不清。”   江何紧绷着下颌,万分忍耐,才对她说:“我叫人来接他们,你先跟我去医院。” 第56章 .“你能不能也抓着我不撒手?”   那块石头上很大一部分是泥土块,所以没那么结实,孟杳的伤口并不深。但那石块同时还砸到了她的后脑和脖子,医生建议住院观察一晚上。   孟杳在护理室里接受护士上药,隔着帘子,还能听见江何反复问医生,她的伤到底严不严重,会不会有现在发现不了的血块,会不会导致失忆或者失明。   他每问一个问题,医生都要沉默好一会儿再回答。   孟杳听见给她上药的护士都忍不住在笑。   她实在听不下去,出声道:“…别问了,你是不是电视剧看太多了。”   帘子“唰”的拉开,江何铁青一张脸,“你才是看多了狗血剧,飞扑挡刀,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我跟你谁更扛造你心里没数?”   他五官冷,真正凶起来的时候确实挺让人害怕,孟杳没敢看他,垂眸道:“砸我是在背上,砸你是冲着脸去的,能一样么。要是他没冲你脸,我才不会救你呢。”   那护士小姐又噗嗤笑了一声,笑得江何有些尴尬。篸   “你还有理了?”他板着脸。   “难道不是吗?你的脸对我来说很重要的。”孟杳小声坚持。   江何气不打一处来,口不择言,“行,那我现在就去把我脸划了,看你还有没有强出头的机会。”   孟杳眼睛悠悠一转,“啧”一声:“那是得考虑一下分手了。”   江何愣了几秒,才接上她的玩笑,训她,“别嬉皮笑脸的,好好上药!”   他这几秒的怔愣让孟杳错愕,一时没接上话,两人无声对视,骤然陷入沉默和尴尬中。   隔壁间忽然传来一阵鬼哭狼嚎,是罗琛被送来医院,在处理伤口。他一边疼得哇哇乱叫,一边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报警,我要告他!”   隔着一堵墙壁,孟杳和江何都听见“啪”的一声,然后罗琛一声惨叫。   梅月霞狠狠地打在儿子背上,威严地道:“家务事报什么警?哪有你那样说自己姐姐的?我看你就是读少了书,脑子都傻掉了!你看那是会怕你报警的人家么?!”   “我说错了吗?”罗琛嘶着声反驳,“我都看到了,那个姓江的车在楼下停了半天,非要等我们走了才来!他俩要是正经谈恋爱,会这么偷偷摸摸的?”   “不要乱讲!你姐姐不是那种人。”   “你就晓得她是哪种人?你不是天天伤心当年你走的时候她都不出面送你吗?你背着我爸攒钱给她留学,她拿到文凭就走,一年给你打过几个电话?”罗琛有理有据,“亲妈都不在乎的人,能认真喜欢谁啊。她跟姓江的从小认识,那么多年都不喜欢现在就喜欢了?那个姓江的家里那么有钱,以前谈的都是 Samantha Yeoh 那种大明星,什么样的没见过,能看上她?老妈,我看你就是太心软了,她干什么你都觉得她好吧,醒醒吧!”   也不知是不是在唐人街长大的缘故,罗琛说中文有很重的南方沿海口音,讲话抑扬顿挫的,很像早期港台媒体评说 juicy 八卦的语气。   梅月霞错愕又慌张地看着儿子,“你不要乱说!你姐姐留学哪是我攒钱……”   罗琛不屑地“嘁”了声:“你就别装了,我早就知道。你这次不还偷偷带了一万块钱来么,我也知道。”   梅月霞震惊,“你怎么知道?!”   罗琛从小偷偷拿家里的钱,从他爸的皮夹到店里椅套的夹层,全家上下哪有他没摸过的地方?梅月霞的行李箱早就是他常看据点,只不过他到底还是拿爸爸的钱更多,偶尔在爸爸那没偷到,才会从梅月霞这抽一两张小额的纸币。   他总是觉得梅月霞很心酸,一天到晚在店里忙得要死,他爸就那么轻松,天天都可以抽烟看报纸。连带着他也要天天干活,他哥却可以潇潇洒洒出去玩。更何况,梅月霞心细又精明,少了钱她总是能发现,不太保险。   他得意地“哼”了声:“你放心吧,我没告诉我爸。”   梅月霞又是惊讶又是心酸,五味杂陈中还咂摸出一点感动来,想着罗琛虽然年纪小不懂事,但很明显还是跟她一边的,到底是自己生自己养的儿子。   她叹息道:“那也是你姐姐,是妈的亲生女儿,你不能这样说的。”   罗琛是典型吃软不吃硬的小孩,梅月霞态度一软,他也跟着心软,没再说什么,只是仍旧很不服气地梗着脑袋。   梅月霞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母子俩无声地休了战。   “但我说真的,你就别指望她真给你找到个乘龙快婿了。你不懂,我敢打赌,她跟那个姓江的绝对不是正经谈恋爱。”   梅月霞长长地叹息,“我说呢,以前问她她态度那么坚决,现在突然就在一起了……”   罗琛呵呵一笑:“你不知道,这就是现在网上说的绿茶婊。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又是“啪”的一声,梅月霞这回轻轻扇在他后脑勺上,“说了不要这样讲自己的姐姐!”   “又没说错……”罗琛嬉皮笑脸。   隔壁间,江何脸色越来越难看,听到最后这两句,脸上几乎覆了层霜一般。   他正要出去,被孟杳抓住了手腕。   她的手小,也并没有用力,只是轻轻地圈住他的手。他就顿住了脚步。   “你真在楼下等了很久?”孟杳仰头看他,轻声问。   “…嗯。”   “为什么不上来?”她眉头蹙起。   “你们家人吃饭,我怕尴尬。”手腕上那一股轻轻的力量却如有万钧般将他定住,让他无法逃避,也不想离开。   “…说实话。”孟杳的手微微往下挪,钻进他的手掌里,五指一个一个扣进他的指缝中。   江何没有看她,手却牵得很紧,要说的话似乎太矫情,他嘲弄地笑了一声,才道:“我以为,你不打算把我们的关系告诉你妈。”   所以在机场,梅月霞目光灼灼,Samantha 也推波助澜,她却只是语气平平地说,他们是一起送朋友。   这种话说出来了,矫情的心理反而愈演愈烈,江何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笑,在想自己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斤斤计较敏感多思。   孟杳愣了一下,没想到他是这样的想法。   她垂眸,斟酌道:“我确实觉得没有必要。”   牵着的手明显僵了一瞬,似乎下意识地要抽开,而孟杳握得很紧,“但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不愿意。我只是不想增加不必要的麻烦,你看,罗琛这样就是其中一种。”   江何没有说话。   “不是这种情形,也会是其他的。比如我妈会觉得是你是个特别值钱的香饽饽,特别热情地抓着不撒手,可能会麻烦你办很多事情,甚至在她回英国之前催着我赶紧跟你领证也不一定。”   江何忽然笑了一声,自言自语般道:“这也算麻烦么……”   孟杳没听清,晃了晃他的手,“嗯?你说什么?”   江何低头深深地看着她,思量了一会儿,沉声说:“孟杳,我一点都不觉得这是麻烦。就算是,我也比你想的更擅长处理这种麻烦。”   孟杳愣了愣,旋即笑着点点头,“是,所以我今晚不就跟她说了嘛,你是我男朋友。我真没不愿意承认你哦。”   江何也笑,戏谑地说:“那你能不能也抓着我不撒手?给我找找麻烦。”   语气玩世不恭,紧攥的手却暴露真心。   孟杳感觉他攥着的不是自己的手,而是那一颗消沉的、疲惫的心脏。   她默了几秒,绽出一个灿烂的大笑来,“我从来也没打算撒手啊!”   江何感觉到她紧紧回握的力度,唇角一弯,“行,说到做到。”   他们谁都没有再提罗琛话里的其他内容。   大概是可笑得不值一提吧。   孟杳想,面前这个被江何找来的轮椅,还更值得她同他理论理论。   “大哥,我又没瘸!”她十分抗拒,“你赶紧把它推走,我不坐!丢死人了!”   江何态度坚决,不容抗争。   孟杳眼睛滴流一转,想到这人很不喜欢她喊“大哥”,立刻语气一软,“哥,哥哥哥,我真不用坐这个,拜托拜托。”   江何睨她一眼,二话没说,掐着她两边腰就把人抱起来,直接平移到轮椅上。踏板一放,将她两只脚搁上去,推着就走。   “…你这样就不讲道理了啊。”   “我还可以更不讲道理,你敢跳下来试试?”江何语气冰凉,一副横行霸世的纨绔模样。   “……”不敢不敢,哪里还敢。   “我妈那边……”孟杳苦恼开口,她没有时间同梅月霞和罗琛扯皮。她顶多在这医院住一晚上,明天早晨就得回剧组复工。   “我处理,你旁听。”江何淡淡道,“不想旁听也可以不管。”   孟杳思忖两秒,“…那我还是旁听一下吧。”虽然她一向很烦这种事,根本不想沾边。可万一这家伙再挥拳头呢?   江何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我不打人。”话落又很好笑地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爱打架啊?”   孟杳撇撇嘴,“不是吗?齐青山,你打两回了。罗琛现在就在上药呢。你是不是有暴力倾向啊?”   “……”他竟无言以对。就打这么几回架,全让她数上了,还给他扣个这么大的帽子。   孟杳见他吃瘪,情绪好了点儿,悠哉地被推着,忽然想到猫,“子曰还在家呢。”   “就一晚上,它自己待着没事。”   “我不放心,能不能把它带到医院来?”孟杳语气轻快,故意无理取闹地提要求。   “…如果是在慈济就可以,你要个动物园都行。”江何气笑了,“是谁不去慈济,非要来这?”   孟杳撇撇嘴,“这里近啊。”   “加上排队的时间,早就到慈济处理完了。”   孟杳正要反驳,忽然听见有人喊她,循声望过去。   钟牧原穿着白大褂,架无框眼镜,拿着一只文件夹行色匆匆,见她坐在轮椅上,眉头紧皱地疾步走过来,“杳杳?”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02-25   江何可能是第一个用划脸威胁女主的言情男主吧哈哈哈哈,大家一起嘲笑他! 第57章 .“我不放手,你还打算当小三?”   孟杳发现自己总在和江何一起的时候偶遇钟牧原,实在诡异——到底是她和他有缘,还是他们俩之间有缘?   错愕之中没来得及说话,也就几秒,她已经察觉到气氛变得很尴尬。   她在钟牧原倾身靠得更近前摆了摆手,“没事,受了点伤。”   “怎么回事,要紧吗?”   “皮外伤。”孟杳笑笑,“在肩上,已经处理好了。”   “那你……”钟牧原皱眉看着她的轮椅。   “哦我腿没事!就他,小题大做,非得让我丢这个人。”孟杳无奈地向后一指。   钟牧原看了江何一眼,一如既往在他眼里看到了傲慢的敌意。他本该很习惯,却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孟杳认为寒暄到这就该结束了,可钟牧原果然没有像她指望的那样顺着接句玩笑话然后同他们告别。   她只能提起笑问:“你在这里办事情?”   “嗯,和神经科有个合作。”钟牧原的目光停在她肩上,仍蹙着眉,好像试图这样观察她的伤势。   “那你忙吧!”孟杳示意江何离开。   钟牧原却拦住她,“你真的没事吗?需不需要帮忙,我这几天都会在医院,很方便照顾你。”   孟杳心下叹息一声,终究还是快刀斩乱麻,笑容未变,“不用啦,我有男朋友照顾。”   “男……”钟牧原直觉地意识到她指的男朋友是谁,却难以置信地僵在原地。   “杳杳,你跟他……”   “钟医生,这么喜欢叫别人女朋友的小名?”江何不再忍耐,出声打断他。眸色深深,叫人害怕。   钟牧原却也冷下脸,平静地接受他的审视,语气仍然平和,可不乏威严,“我在和孟杳说话。江先生不讲道理惯了,连她和谁说话都要管束吗?”   走廊里人来人往,孟杳实在很不想看他们俩在这种地方莫名其妙地进行剑拔弩张还要使用尊称的诡异对话。[襂]   “那个,你不是有事情要办吗,先去忙吧。”她抬头对钟牧原道,“江何能照顾好我,谢谢你的关心。”   而后没有等钟牧原回答,她又扭头对江何说:“走吧?”   江何垂眸下来,不再与钟牧原对峙,点了点头,推着轮椅绕开钟牧原。   单人套房里很安静,孟杳坐上床,看着江何忙活着给她拿被子,在犹豫是不是应该和他聊一聊钟牧原。   还没做好准备开口,江何从柜子里拿出新被子铺好,干活居然十分利落。然后催她躺下,“赶紧睡,万一你妈待会儿哭天喊地找麻烦,你今晚可能就没觉睡了。”   “……”谢谢,很有效果的威胁。   孟杳躺进了被子里,因为肩膀受伤,不得不侧着身,背对江何。   “我妈待会儿要是真来,你能拦住吗?”她问。   “你需要我拦住吗?”江何反问。   孟杳支吾了两秒,“…还是拦吧。”她真的想好好睡一觉。   “好。”江何上前给她掖好了被子,“你快睡。”   孟杳背对着他,手却伸到肩后抓住了他的。   “处理完了,你回来陪我睡吧?”情浓之时比这更露骨的话不知道说过多少,可说出这一句,竟没由来地让她紧张。   手只抓到他一点点指尖,很努力地攥着。   江何笑笑:“我怕碰到你伤口。”   孟杳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床很大。”   “好。”江何握着她的手,放回被子里。   轻轻带上病房的门,江何转身,看见钟牧原坐在对面的长椅上,见他出来,便起了身。   江何并不意外,讥笑着道:“你现在跟踪这种事也干了?”   钟牧原对他的嘲讽置若罔闻,径直走到他面前,“你们是认真的?”   江何脸色骤变。   罗琛满嘴喷粪说孟杳给他当备胎,梅月霞默认他跟孟杳不是正经关系,都比不上钟牧原这一句轻飘飘的质问让他愤怒。   是质疑他的品行,还是认为孟杳跟他根本不可能,钟牧原的轻蔑太明显。   僵持良久,江何扯出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漫不经心地阖了阖眼帘,反问他:“怎样算认真啊?”   钟牧原额角一跳,江何戏谑的态度简直验证他的猜想,令他怒火中烧,“你谈过那么多女朋友,私生活那么混乱,怎么好意思祸害她?!”   类似的指控江何听过太多,认真的不认真的都有。胡开尔和向斯微也曾愤愤不平地玩笑说他一个游戏人间的公子哥,干什么非要跟孟杳纠缠,清清白白做朋友才是他们之间最好的选择;梅月霞和罗琛则直接默认他是拿孟杳当换口味的小菜,绝不会认真对待。   江何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只是反感这些论断中孟杳被当成被动的受害者。   尤其连钟牧原也这样说。   明明他那么幸运地见过孟杳最鲜活最放肆的模样。   “你觉得孟杳是什么?路边的杂草还是野花,别人想踩就踩想摘就摘?”江何冷笑着反问。   他讨厌将任何一个人说得像随人采撷的花草,好像谁喜欢了,就摘下来把玩;不喜欢了,就弃之飘零。   江何一直觉得孟杳像一片云,开心的时候舒展自己,阳光便从她这里洒下,照耀到他身上;不开心了她会卷起阴影,会飘到其他地方去晒另一片太阳。   她始终是自由自在的。   江何喜欢那一句歌词,爱也要像云,自在漂浮才美丽。   钟牧原愣了一秒,却并不落入他的论断框架,君子修养在一刻不起作用,他额角几乎暴起青筋,“你不必同我讨论孟杳是怎样的姑娘,她很好,是你配不上!”   江何满不在乎地一笑:“钟牧原,我直说了吧,孟杳从不回头,哪怕不是我,也不会是你。你自己抓不住机会,话不会说事不会做,该主动的时候不主动,不该主动的时候死缠烂打,除了让她伤心给她添麻烦你还干了什么?等了几年就要求别人爱你,那你以后去人民公园相亲是不是还打算往脑门上点个守宫砂提高身价?”   钟牧原紧皱的眉头中露出一丝疑惑,大概还是觉得他离经叛道不可理喻。   “孟杳多厉害,这个不行就换下一个,别为难了自己又让别人难堪。钟牧原,你这样的,才真配不上她。”   钟牧原怒不可遏,终于无法控制地将本不愿计较的往事说出口:“当年明明是你!”   江何张狂地笑了一声,理直气壮地道:“是我又怎么样?钟牧原,到底是不是我坏了你的事,你自己心里清楚。难道你只有过一次机会?”   钟牧原愤怒至极,紧攥的拳头仿佛下一秒就要砸到江何脸上。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冲动。   他知道,归根究底不是因为江何,他和孟杳之间并不存在误会一说。如果是因为他人作梗造成误会,饶是他有再好的修养,也不会隐忍不发到现在。   他紧绷的身体忽然失去力气,再掀起眼帘看江何,他仍旧是多年未变的模样,纨绔、自洽,无所顾忌、玩世不恭。   仍旧是他无法欣赏也从不认可的模样。   他看着江何冷漠傲慢的眼睛,才发现平和包容的心原来也会滋生不体面的意难平,冷冷一笑:“所以你觉得你配得上?你难道会是最后一个?孟杳根本不会喜欢你!”   “不喜欢又怎样?”江何表情分毫未变,“现在我是她男朋友,我不放手,你还打算当小三?”   他笑得轻蔑又肆意,仿佛全然不将钟牧原的奚落当回事。   江何知道,他怎么会永远拥有一片云呢?   此刻这片云在他头顶停留,这已经是十分幸运的一次相遇。他不会先走。   “当小三”的指控对钟牧原这样的人来说无异于奇耻大辱,他在面容几乎扭曲之前竟然硬生生控制住了,讥笑着说:“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卑鄙。”   江何轻笑着略一颔首,仿佛很领受他的“夸奖”。   钟牧原拂袖而去。   *   也不知江何用了什么方法,这一晚,梅月霞和罗琛真的没有来吵她。孟杳在药物的作用下睡得很沉。   早晨是被肩上的伤疼醒的,她迷迷糊糊中痛苦地“嘶”了一声,还没睁眼,听见耳后江何的声音:“哪儿疼?”   一只大手轻轻覆在她肩上,安抚地摩挲着。   孟杳醒了神,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肩,下意识想要翻身看他。   “我去叫护士。”还没看见脸,他已经掀被下床。   孟杳坐起来的时候只看见他还穿着昨天的那件内搭针织衫,头顶睡出一撮竖起的呆毛。踩着病房拖鞋,连背影都是懵的。   护士进来重新给她换药,江何也没出去,站在床尾发呆,冷着一张脸,不熟悉的人会以为他心情很差,但孟杳知道,这是他没睡醒犯懵的表情。   “你几点睡的?”她问。   “十一点多吧,不记得了。”   孟杳直觉他在骗她,十一点多就睡了,能困成这样?不知和梅月霞扯了多少皮。   她也不揭穿他,又问:“我妈和罗琛呢?”   “楼下给他们找了个病房,剩下的没问。”江何言简意赅。   “她们没找你麻烦?”   “没有,根本没见。”   孟杳才不信,正要问什么,一阵笃笃敲门声响起,而后不等应答,人便推门而入。   “杳杳,妈妈给你……”   梅月霞话说到一半,才发现孟杳在换药,大半个肩膀裸着,白皙的胸也隐约露出一弯新月似的弧度。   她脸色一变,“女孩子换药怎么也不避着点!”   说着向前一跨步,矫健地挡在江何身前。   江何:“……”   孟杳:“……”   孟杳面无表情,“…他是我男朋友。”   听了这句话,江何也没兴趣继续杵着跟梅月霞添堵,他给孟杳递了个颜色,便转身走出病房。   孟杳看向梅月霞,“您还有事?”   这话不算客气,梅月霞很是受伤地怔了怔,还是冲她笑,将手上拎着的塑料袋搁到床尾餐板上,“妈怕你昨晚太累,就没来打扰。我早上起来去买了点粢饭,你不是最喜欢吃这个吗,楼下那一小铺子生意好的哟,我排了半个多小时……”   孟杳微怔,没听梅月霞说了什么,只是在想——   江何昨晚真没跟梅月霞见面,那他又和谁打架去了么累成那样?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02-26   今天是江何·鲨疯了版 我知道这篇文最大的争议可能就是江何暗恋孟杳多年的同时还谈了恋爱,这一章我想通过江何和钟牧原的对话我把我的想法讲清楚了。 一切行为还是要回到人物本身。我知道言情小说里的主角大多痴情执着,但我这次写的就是两个不执着的人。江何和孟杳本质上是非常像的,他们对人生的态度是一致的,就是自由来去、各得其所。篸只不过由于家庭背景和成长经历的原因,江何会更主动更外放,而孟杳则表现为相对平和被动的随波逐流。这也是我觉得他们俩非常襂相配的原因,在成为爱人之前,他们已经是朋友,是知己。家庭背景相差巨大的两个人能做二十年朋友,彼此欣赏和认可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写不下了,剩下的放评论……( ー̀εー́ )) 第58章 .“这个小江,实在不是我们这种家庭能管得住的嘛。”   孟杳嚼着热乎软糯的粢饭,听着梅月霞在耳边絮叨——   “妈妈不是要干涉你啊,但妈妈觉得……你这次真的要好好考虑一下。”   “这个小江,实在不是我们这种家庭能管得住的嘛。妈妈晓得你乖,你从小就主意大,但这个你真的要听妈妈的……”   “你要是还在念书,谈个这样的,又开心又见世面,妈妈觉得也不错啦。但咱们现在年纪却是也不小了是不是,日子现在要求安稳的,这种真的不行。”   “你看啦,这一搜就有这么多,这哪里是干干净净的小伙子嘛。”   “……”   梅月霞举着字号硕大的手机屏幕给孟杳看,里头是几年前各种八卦媒体拍到过的“江家大公子”。这几年江序临大放异彩,而且他对待媒体很有一套,把记者们哄得高高兴兴,适度的曝光量与极佳的媒体评价兼得。江何嘛,讨厌被拍,动不动就寄律师函,和大部分记者相看两相厌,现在已经没什么人拍他了。   孟杳伸出手指划拉了两下,十几张图片里看到了三张自己,媒体用词分别是“神秘小女友”、“多年友人”和“时尚辣妹”。   “神秘小女友”是江何坐在她的车里,大概是她某一次去接机。   “多年友人”那张她蓬头垢面,裹着大棉袄踩着灰扑扑的棉鞋,背景是区图书馆,一看就是她在准备明德笔试的时候。   “时尚辣妹”则是在伦敦,他们一群人聚会,她穿着黑色小片裙,化了很精致的妆容,挽着男朋友。   ——媒体是懂看图说话的。   要不是孟杳还有点印象,她都要怀疑这三个人是不是自己。   她忍不住笑出了声,把梅月霞吓一跳。   “哎呀你笑什么,妈妈跟你说正经的呢。”梅月霞拍一下她的手背,多年干活的手十分有力,哪怕她大概只是轻轻一拍,孟杳还是疼得缩了缩。   她看了看梅月霞,又看了看她举证似的拿着的手机,下巴一扬,“这里头有我。”   “啊?”梅月霞没听明白。   “这些图里还拍到过我,也说是他女朋友。”孟杳说,“这就八卦小报,你怎么什么都信。”   “有你……”梅月霞狐疑地收回手机,伸长手眯着眼看。   手指划拉着,眼睛越眯越紧,最后“啧”一声,又“啪”的一下拍在孟杳手背上,“哪有?这哪有?!你不要跟我开玩笑了,哎哟我都担心死啦!”   孟杳猛地缩回手,疼得“嘶”一声,正要给她指,又听她噼里啪啦地继续道——   “真的杳杳,妈活到这个岁数什么人没见过,你爸爸那种人我都逃得脱,你信我的,这个人真的不行,我们家管不住的啦!”   孟杳看着她的手机屏幕就停留在自己的照片上,也懒得给她指了,顺着她的话问:“怎么样的人管得住呢?”   “如果我找一个条件普通一些的,结了婚,万一以后我们吵架,或者他打我,你准备怎么管他?”   梅月霞被她问得一愣。   孟杳微笑道:“你要买机票飞回国吗?”   梅月霞支吾:“我……”   孟杳替她说完:“机票好贵的。”   梅月霞眉心一皱,空张了张嘴,没说话。   “而且你店里生意也很忙啊。”孟杳平和地说,“你这次回国,火锅店应该只能关门了吧。”   她那位继父显然没有独自经营火锅店的能力,连牛肉酱和香菇酱都会搞混。倒是很会管理服务生,每次客人抱怨说酱料摆错了,他立马当着客人的面将兼职的学生劈头盖脸训一顿,客人就不好意思再追究了。   孟杳在伦敦那一年,总是听他传授这样的管理之道给自己的大儿子。罗琛似乎还没有资格聆听这样的家族生意经,说是年纪太小。   罗琛总是为此抱怨他爸偏心,梅月霞一边笑眯眯地哄儿子要好好努力,长大了有本事了爸爸就会把店交给你,另一边再偷偷埋怨丈夫一碗水端不平,有本事只教给大儿子。   他们夫妻俩谈话不避着孟杳,孟杳每次听到这种话都在想,他们是不是真的不知道火锅店靠谁的手艺撑着。   再一看梅月霞教育儿子和埋怨丈夫时表现得充实幸福,她可能是真的以为这家唐人街最为火爆的火锅店,是靠着丈夫的管理之道活下来的。   梅月霞对上孟杳平静淡漠的眼神,忽然就没话讲了。她有时候觉得是因为孟杳和孟东方长得太像,所以母女俩总是聊不到一块;有时候又觉得是孟杳从小太独立,她也没尽责,所以不敢管。但这样想着,又说服不了自己,梅月霞总是想到给孟杳留学花掉的四十万——长岚有几个能出国留学的?她如今当然比长岚那些可怜的老姐妹阔绰体面得多,可人家也都算熬出了头,还能张罗女儿婚事呢,她就连女儿恋爱都插不上话……   想到这,梅月霞便觉得心酸,鼻翼翕动,甚至有点眼热。这让她自己都感到恐慌,以为一辈子眼泪早在长岚流光了,怎么跟女儿好好地聊着天还会哭呢?   她立马吸了吸鼻子,黑黄的皮肤一皱,挤出几条结实的皱纹来,是一个十分硬朗的笑容,“哪有,你罗叔叔不还在呢,肯定开门的呀。不是妈妈吹牛哦,咱们家店啊,一天不开张电话就要被那些留学生打爆啦!”   孟杳笑笑,没有揭穿她。   “这个小江,你要是实在喜欢,谈谈开心也可以啦,我看他现在对你也蛮上心的……”梅月霞换了个说法,“但是结婚哦,真的要擦亮眼睛。找个条件差不多的、性格好的,日子才好过。万一要是结了婚他欺负你,妈妈立刻买机票回来给你撑腰!不管多贵都买,妈妈有钱!”   梅月霞声音大,皮肤黑,手臂短而粗,整个人看起来非常有力气。孟杳无法判断她是不是真的会为她飞回国出头,直觉告诉她这只是梅月霞的志气之一,并不能当真,毕竟梅月霞是个对生活充满志气的女人。可她还是弯起眼睛,发自内心地笑了。   “妈,我真不会管人,也不想管,我好懒的。”孟杳轻笑着说,“就算以后真管不住,还可以分开嘛,我又不怕。你这样想,是不是觉得他反而很好?万一分开了,我可以拿好多钱呢。到时候你把你炒火锅底料的秘方传给我,我拿去开加盟店行不行?坐在家里收钞票,我们俩一人一半!”   她难得说这么多话,哪怕是满嘴跑火车,梅月霞噗嗤一笑,戳她额头,“结婚嫁人的事情,哪能懒呢!”   手指戳在额头上倒是不疼,孟杳缩着肩笑,继续啃已经半凉的粢饭团。   *   梅月霞离开不久,江何推门进来,还穿着那件有点儿睡皱了的针织衫,还顶着那一撮呆毛。   孟杳看着他便笑。   江何唇边也攀起笑意,坐到她床沿兴致盎然地问:“你妈是不是同意了?”   “同意什么?”孟杳莫名。   “同意……我啊。”被她这么一打岔,江何后知后觉地不自在,克制了眼神中的兴奋,低声道,“我刚听见你妈说,以后我要是欺负你,她就买机票回来给你撑腰,多贵都买。”   孟杳懵了,这位朋友,听话听一半也就算了,怎么还带自动脑补的呢?   江何看她表情,就知道是自己自作多情,怪不得刚刚梅月霞出来没同他说话,只是淡淡看了一眼,他还觉得那就代表态度的松动呢。   “咳……”他尴尬极了,想自己一定是昨天晚上抱着孟杳没睡安稳,今天脑子不清醒。   “那你没听到我说的吗?”孟杳挑挑眉。   “什么?”梅月霞声音大,所以才听得见那么几句,她说了什么,他还真听不到。   “我说,你条件很好,万一咱俩离婚了,我还能分一大笔钱呢。”   江何怔了怔,见她一脸兴味,直到这是玩笑,就顺着她的意思问:“你想分多少?”   孟杳理所当然:“你有多少我就分一半啊!别想缺斤少两。”   江何冷笑一声,伸手捏她脸,“行,我现在就把财产转移。”   “你这人怎么这样!”孟杳佯怒瞪他。   两人闹了会儿,江何怕扯到她伤口,还是安静下来,一边抓着她的左手无聊地摆弄,一边道:“说正事,你妈这次回国是为了领离婚证?”   “你怎么知道?”   江何苦笑摇了摇头,“…恐怕领不到了。”   刚刚他本是想上天台吹吹风,很不巧地听见罗琛在打电话,情绪很激动。他讲话太白,又冲动,即使江何没打算偷听,转身进出的功夫,也无意听到了劲爆的消息。   大概就是他发现自己的 Switch 被哥哥拿走,气呼呼地给父亲打电话讨公道,结果父亲要他早点把妈妈带回去,店里电话都快被打爆了。   江何听见罗琛愤怒到破音的两句——   “你答应我们待一周的!”   “你们两个人就不能开张吗!”   孟杳听了,倒不意外,只是想到梅月霞总是洋溢幸福与满足的真挚笑脸,有些恍惚。   “她原本也只能待一周,她觉得一周内就能办好所有事情?”江何不解地问。   孟杳苦笑:“她攒了一万英镑,大概是想收买孟东方吧。”   “就算你爸同意,手续也不止一周。”   孟杳没有说话。某一刻她忽然觉得,也许对梅月霞来说,“用钱砸孟东方”这件事,比离婚证更重要。   江何握着她的手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你觉得……我能帮忙吗?”   孟杳了然地看着他,态度却不明。   “我能帮她办,不需要她在。”江何说。   孟杳拧眉,很纠结,“有这个必要吗……”她自己都不想插手其中,梅月霞自有她自己的志气和考量,是她常常无法理解的。有必要让江何也插手吗?   江何却戏谑一笑,这样回答:“那可太有了,我不得在丈母娘面前献点殷勤?她可是会随时飞回国教训我的。”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02-27   江何以后印名片第一句:有较强的自我管理能力。 第59章 .“我知道你其实喜欢吃口红糖。”   梅月霞果然买好了两天后返回英国的机票,通知孟杳时,很掩耳盗铃地摆一副挑剔表情,说国内节奏可真快,她待不习惯。   并不解释她为什么急着回英国,也再不提及要领离婚证、迁户口的事情。   孟杳也不问。   梅月霞口若悬河地从东城拥堵的交通挑剔到她觉得不干净的猪肉,然后骤然安静下来,盯着自己的红色行李箱,沉了一口气,看着孟杳严肃道:“但你爸我还是要见一面的。”   在又熬了一个大夜之后,孟杳和江何一起,马不停蹄地载着梅月霞回到长岚。○_§·.公.众.号.昭.昭.映.月.整理○°   老屋被拆,他们在镇上找了一家小炒店,坐了下来。   真是诡异的场景,孟杳在贫瘠的家庭记忆里翻找半天,好像也没有哪一个画面是他们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饭的。   一上菜,梅月霞和孟东方同时眼疾手快地往孟杳面前分别挪了一碗美龄粥和一碟小排骨,孟杳疲惫的神经突突直跳。   没等她说什么,梅月霞先夸张地嗤了一声:“女儿出生都没抱一下的,现在晓得给女儿夹菜?她哪喜欢吃排骨?!”   孟东方表情既憋屈又不耐烦,吊着浑浊的眼睛眼白一翻,也阴阳怪气:“…二十多年没见过女儿的,跟我在这里放屁。你就晓得她喜欢吃什么?”   “她喜欢吃美龄粥的呀!她喜欢吃山药喝豆浆的呀!我怎么不晓得?!”梅月霞不容被这样冒犯,信誓旦旦地说。   孟杳太阳穴都快爆炸了,看着面前一碗一碟,还是拿起勺子,低下头去喝粥前下意识看了江何一眼,把排骨往他那边一推。   梅月霞得意的哼声刚嗤出鼻腔,江何执起筷子,夹了一块排骨到自己碗里。   孟东方立刻挺起背,得意地朝梅月霞看回去。   梅月霞不忿,先前准备好的那些个腔调、高姿态,甚至写剧本似的打好了腹稿的台词,通通不要了,饭还没吃一口,直接拎过座边皮包,掏出那一万英镑来。   “啪”——摔在桌上。   孟杳惊得抬头,却因为坐在梅月霞身旁,一眼瞥到她那只包包底部的破损和刮痕。   这只皮包是梅月霞特地带来的,某高奢品牌十几年前的复古款,如今大概只有在中古店才能看到。成色不佳,梅月霞说是因为回国,长途折腾,没必要带那些个好包。可孟杳昨晚看见她拿养护油擦了一个多小时,便知道这大概率是梅月霞拥有的唯一一只包。是假的也不一定。   她忽然不知怎么想的,伸出手,将那包往下拉了拉,这样孟东方就不会看到。   可孟东方根本就不会关注一只包。   那一沓钞票已经吸引他全部实现,他腾地站起来,盯着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又坐回去,极尽嫌弃地瞪梅月霞一眼,“干什么,干什么东西?!”   梅月霞终于想起了自己打过腹稿的一些台词,挽起包,端着胳膊冷哼一声:“这个钱你拿到,回去跟你们家那些人说,我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了,以后再也不要把我的名字跟你摆到一起。”   孟东方反应特别迅速地往底下吐了口唾沫,“你还真是不要脸!你以为老子愿意跟你有关系,老子人多得死,要不是你跑出去,老子早就跟别人结婚了!崽都有了!”   梅月霞面容忽然扭曲,原本端着的胳膊愤怒向外一甩,“孟东方,你当着你女儿的面还有脸讲这种话?这种牛皮跟别人吹吹也就算了,我还不晓得你?!你有那个本事生儿子?!老子也不怕跟你讲,老子在英国,开豪车住豪宅,儿子都十六岁,马上要去剑桥读书!你还想生崽?你也配!”   这话面不改色地说出来,再不顾忌江何孟杳在场。下意识地看孟杳一眼,仿佛还收获了更多的力量,“杳杳现在能这么好,找到这么好的男朋友,要不是我供她出国,她能有这样的机会?!你这个当爹的,出过一分钱?!”   孟东方被她揭了痛处,脸上发白,萎缩佝偻的身体居然也有力气抡起巴掌,二十年前做惯了的事情现在重新捡起来实在毫无难度。   可他的掌风还未扬起,梅月霞抡着膀子勾起皮包,直直往孟东方脸上一挥。   孟东方被皮包迎面击中,居然差点摔倒在地,大幅度地趔趄一下,堪堪抓着桌角才站稳。   可梅月霞也愣住了,脸上居然露出类似后怕的表情。下一秒看到孟东方摇摇晃晃的模样,那一瞬的后怕消失,一种莫名的狂热取而代之,她又迅速换了只手拎包,抡起胳膊,想要再来一击。   “啪——”   孟东方手护着脸往后躲,已经听到了声音,预料中的痛感居然没有到来。   那包的一角打在孟杳的脸上,颧骨上立刻泛起一片红。   江何眉心一紧,起身冲过去,座下的长椅被带倒在地。   手指刚碰到她脸,被她轻轻扭头拂开。孟杳看了眼孟东方,“这钱你要不要?”   孟东方捂着脸,哎哟哎哟地叫,好像疼得听不见她的问话。   孟杳收回眼神,“那就是要。”   又看向梅月霞,“这饭吃完了吗?”   梅月霞解释的胳膊此时被缩回胸前,彷徨地想要去安抚被误伤的她,急得快哭出来似的,“杳杳,妈,妈不是故意的……疼不疼啊……”   孟杳也收回眼神,“那我们应该可以走了。你还要赶明天一早的飞机回去。”   孟杳结了账,将那手写的菜单放回四方桌中间,牵着江何率先走出了门。梅月霞其实还想骂孟东方,她知道孟东方也还有很多话可以骂她,她为此做了多年的准备。可她看着背影的背影,狠狠瞪孟东方一眼,还是跟了出去。   孟东方坐在原位,疼得再次呲了呲牙,甩甩脑袋拿起筷子,低声爆了个脏字,嚼了两口菜,见门外再无人影,才伸手,拿起那沓钞票。   “他妈英国佬……票子都是塑料的,不要给我搞假的啊。”他这么嘀咕了一句,噗噗往手上吐两口沫子,才开始数。   100 张,还真是整整一万。   他掩饰不住笑意,暗暗乐了一会儿,把钞票塞进衣襟里头的口袋。   看见店里老板娘一直盯着他们这桌,他啐了声:“看什么看?!”   人家收回眼神,他又趁着劲儿嘀咕:“妈的一大一小,都他妈狐狸精,勾搭有钱男人倒是厉害……”   ——还真攀上姓江的了?他想到前一晚江何来跟他谈条件,又啐了一声,妈的,明明是叫他拿钱闭嘴,现在还多挨一顿打!   江何开了车,让梅月霞先坐进去,“你先等会儿,我带她去抹点药。”   梅月霞扒着车窗很着急,“诶诶,你们快去!杳杳,快点儿上药,妈妈……妈妈刚才劲儿挺大的,但妈妈真不是故意的,对、对不起啊。”   孟杳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任江何牵着走。   江何带她到江家老宅,从卫生间里拿出年前重新修缮时备的医药箱。   孟杳坐在沙发上,仰头问他:“明显吗?”   江何看她微微红肿的颧骨,一边挤药膏一边说:“还好。”   “丑吗?”   江何掀起眼皮,这次说:“丑。”   孟杳的肩垂下去,“我们过两天还杀青呢,要拍照的。”   江何伸手勾起她下巴,捏住,让她不要动,倾身轻轻将药膏点上去,“…怪你自己不知道躲。”   孟杳憋着气,“那你还没英雄救美呢?我都救过你!”   江何动作一顿,语气变沉,“我也在反思。对不起。”他是真没来得及,梅月霞打第一下的时候其实也差点误伤他;他没想到还有第二下,还换了手。   认错太快,架都没得吵。   孟杳撇撇嘴,又挑剔他,“这个药膏味道好难闻,苦的。”嘴上挑剔,一点儿没乱动,乖乖坐着,也不给他真添堵。   江何动作轻而迅速地点涂完,直起身,棉签丢掉,药膏放回药箱里。   孟杳还仰头看着他,他垂眸也看回去,从兜里拿出一条口红糖。   “这个不苦。”   孟杳惊奇地看着他手掌上的口红糖,是她小时候才有的那种旧包装,一看就注满色素的劣质糖果。   “你哪来的?现在还买得到这个?”她接过,问。   “可能是过年的时候吧,忘了。”他模糊地说。事实上是昨天来找孟东方时看见村口小卖部还有的卖,顺手买了点儿。   孟杳把糖果拿在手里把玩,不吃,又故意挑剔,“你就买这种糖?甜度超标,而且还全是色素。我小时候没零花钱才买这个呢。”   江何耸耸肩,又从兜里拿出第二个,是星球杯。   “这个也有,也甜。”他又把手掌摊开。小时候在长岚,何凯丽总喜欢给他寄星球杯,一买就是好几大桶。孟杳比他喜欢吃。   孟杳失笑,眨眨眼问:“你是哆啦 A 梦吗?”   江何也低声一笑:“没别的,只有这两个。”   孟杳把星球杯也接到手里,比了比,还是先拆开了口红糖,叼进嘴里,乐呵呵地抬头看他。   江何淡声道:“我知道你其实喜欢吃口红糖。”   孟杳动作一顿,微怔看着他。对视几秒,猛地张开手臂绕住他的腰,头抵在他怀里。   江何伸手覆在她后颈上,像安慰小猫一样轻轻地抚了抚。   谁都没有说话。   孟杳眼角有一点点湿润,她将整张脸埋在他腰上,轻轻蹭了蹭,也就不想哭了。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02-28   call back一下口红糖。之前写孟杳六岁梅月霞离开时写到过,不记得的朋友可以往前倒倒~ 第60章 .这双眼睛曾那样遥远但真诚地注视着她   55   梅月霞飞回英国,孟杳没去送。并不是刻意推距,只是实在太忙,剧组的实际进度远远落后于张雷的预估,林拓每天在片场脸黑得像阎王,反倒是孟杳愈发成为把控全局的人,尤其能稳定军心。因此孟杳 20 多个小时没阖眼,天擦亮的时候收了工,走出片场看见江何在等,才想起来,梅月霞大概已经落地。   江何派人送的机,递给她咖啡后,又伸手从车里拿出个信封,“你妈给你的。”   孟杳伸手去接,那触感就让她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拨开袋口一看,果然,三万块钱。人民币。   孟杳一时愣住,没有反应。   江何逗她,“感动了?”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孟杳有点无奈地说,“我昨天刚往我妈包里塞了两万块钱。”从长岚回来的路上她偷偷放的,梅月霞估计到现在都没发现。   孟杳如今手头不算富裕,原本不打算给这个钱,尤其是想到不管多少钱,最终都会被罗琛挥霍掉。但又想到梅月霞将那一沓英镑甩在孟东方面前的情形,她居然和梅月霞产生了一种罕见的共情,并决定,从所剩无几的存款中凑个整拿给梅月霞。   …现在倒是又还回来了,还多了一万。   江何微讶,呆滞两秒后逗她,“你看,孝心带财。”   孟杳剜他,“讽刺我?”   “哪敢,风水上这么说的。”   孟杳熟悉他吊儿郎当跑火车的样子,懒得理他,厚厚的钞票拿在手里,叹了口气,终究苦涩。   她知道自己和梅月霞之间的母女感情,最和谐也就到这了,往后见面的机会,恐怕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她自认没什么孝心,一封微薄红包,除去令自己安心的用意,也就只有一点儿遥远的祝福了。   现在就有点,祝福落空又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的感觉。   江何知道她会难过,可真见到她露出淡淡茫然的表情,又于心不忍。   事实上梅月霞只是把孟杳的红包返了回来,据司机说,她临上飞机前发现那封红包,自己抹了会儿眼泪,然后说什么也不要。   连钞票带红包,原封不动地塞给司机,要他带回给孟杳。再没别的话。   江何独自思量了很久,最终去银行取了一万块现金,添进去,拿个旧信封装着。   没什么特别的用意,只是不想她心意落空,也不想她吃亏。   他沉默着陪孟杳站了会儿,等她喝了两口咖啡,平复下来,坐上了车。   江何从手机里搜索出一个词条,递给她看,“你看,真风水大师说的,孝心带财。”   “他说宠老婆也带财,怪不得老江发财。”   孟杳被那明黄色的书封晃得眼睛一跳,又听他一本正经地胡扯,哭笑不得地推一下他的手臂,“哎呀你有病啊!”   江何见好就收,收起手机发动车子,“吃饭还是睡觉?”   “睡觉!”孟杳其实有点饿,但也顾不得了,刚刚那杯咖啡的作用杯水车薪,她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昏死过去。   然而江何上下扫她两眼,很专制,“吃饭。”   孟杳咬牙,“…那你还问我?!”   江何理直气壮,“我们男人嘛,都是很会做表面功夫的。”   “……”   *   一周后,《泳》剧组初步杀青,要待导演初剪后再根据情况补拍。这是林拓从业以来的习惯,照孟杳看也是他一直不受行业待见的原因——有几个投资方和演员愿意空出时间随叫随到?   也就谈梦和唐玛丽女士,一个穷,一个闲,才乐意接受这种安排。   杀青宴那天在还是在林拓家里,林拓还是做了咖啡和蛋糕感谢大家。唐玛丽端着马克杯凑到孟杳身边说:“别看林导平时疯疯癫癫的,还是蛮有仪式感的嘛。”   林拓在片场很严肃,时常发火,偶尔还会沉浸于自己的思考里进入神游状态。唐玛丽女士活这么大年纪,天不怕地不怕,居然怕这二十出头的小导演,所以这几个月基本都是孟杳同她沟通,给她讲戏。   她感激地用咖啡敬孟杳,杯沿放低,“孟导,谢谢你哦。我都没想到,我快七十岁了还能拍电影耶。”   孟杳有些惶恐地将自己的杯沿放得更低,两人你低我更低地角力了好久,最后不约而同地笑出声,干了一杯很醇香的咖啡。   “也谢谢你哦。”孟杳说。她也没想到,她真的能成为一个导演耶。   唐玛丽又夸了她很多句,最后还偷偷附在她耳边说:“我觉得呀,你比林导厉害多啦!看好你哦,以后你电影上映,我肯定买票支持!”   孟杳笑说:“那我肯定请你去点映。”   唐玛丽又倒满新的咖啡继续满场 social,孟杳收回的目光落在圆桌上剩下的小蛋糕,渐渐凝起了眉。   她再次看了一眼手机,没有任何消息。   从前天起,她就和莫嘉禾失去了联系。   问过钟牧原,他一无所知。也让江何打听过邵家,对方称邵则陪着莫嘉禾出国散心去了。可江何昨天还听沈趋庭说,看见邵则在酒吧抱着两个姑娘喝酒。   “想什么呢?”忽然响起的声音令她一惊,回神,看见林拓走到面前。   “…没什么。”   “莫嘉禾最近是不是很忙?”林拓喝了口咖啡,闲聊般问她,“我以为杀青宴她会来呢。”   孟杳握着手机的手一紧。   她低头啜了一小口咖啡,才道:“…家里忙吧。”   林拓微微点了个头,没再说话。   他向孟杳问起莫嘉禾的次数其实屈指可数,也总是这样,得到个大概甚至敷衍的答案后就不再问了。   孟杳心里却生出一种矛盾,怕他追问,又觉得,他这样轻轻放过,多么遗憾。   可这次林拓沉吟几秒,居然真的抬眼问她:“…你见过她家里人吗?”   孟杳猛地抬头,对上他笑意有些僵硬的眼睛。   “…他们都是,很好的家庭吧?”他先犹豫似的空张了张嘴,才问。   那一瞬间孟杳忽然有股冲动,她无端认为,如果莫嘉禾真的失踪了,连她也不联系了,那么也许,面前这个人会是唯一渔鸥可能找到她的人。   因为这双眼睛曾那样遥远但真诚地注视着她。毫不功利,毫无目的。   孟杳差一点儿就要开口了。在她纠结的神色里,林拓的表情变得慌张。   可忽然手机铃声响起,孟杳如梦方醒——她怎么能把莫嘉禾的隐私告诉一个她根本不记得、只认为是普通合作伙伴的男人?   她匆匆错开眼神,转身接电话。   是钟牧原。   “莫嘉禾是离家出走,你有没有空见一下她妈妈?她很着急,但没人帮她。”他语气稍显急促,但仍然稳定温和。   “什么时候?”   “现在。”钟牧原说完顿了一下,“我过去接你。”   “…好。”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03-02   江何,封建迷信口嫌体直的践行者。 (这张略短小,主要是后面的情节适合单独成章,所以轻拍哦嘿嘿~ 第61章 .像他们做朋友时那样。   莫嘉禾的母亲莫莉三十年前是东城有名的餐饮商,据说是第一个把海鲜自助引进东城的品牌。后来和东城大学中文系的一位年轻讲师结了婚,生下莫嘉禾,家庭和睦的同时事业也愈发风生水起。   可莫嘉禾的父亲在她两岁那年因病去世,据说莫莉大受打击,生了场病,精力大不如前,做生意也没了从前锐意进取的心气。   莫嘉禾有个妹妹,生父不详。因为从不公开露面,所以身上流言不少,有说她是莫莉同不知哪一任小男友生的;也有说莫莉自丈夫亡故后诚心礼佛,领养来的;可流传最广的说法竟是最离谱的,说是莫莉是个非常时髦的人,老早让丈夫出国冻过精,小女儿就是因为后来太过思念丈夫,试管来的。   也因为是试管婴儿,从小身体不好,莫莉对她十分保护,从未让她对外露面。连莫嘉禾的婚礼,她也没去。   孟杳听钟牧原说完,不解地皱起眉。这故事听上去实在猎奇,怎么也不像真的。而且她是见过莫莉的,她无法将这样精彩的创业经历与一个把自己刚满 20 岁的女儿嫁给邵则的人联系在一起。   钟牧原似乎知道她在怀疑什么,轻声道:“人的性格是很复杂的,莫莉之前的心理医生是我的老师,她在生下小女儿后状态很好,认为自己已经痊愈,单方面中断了治疗。但她又愿意我老师将她的病情作为案例加入教学,后来还主动帮莫嘉禾联系了我老师,我因为正好在美国,经他推荐,才成为莫嘉禾的心理医生。”   孟杳问:“她的小女儿,真的是……?”   钟牧原摇摇头,“应该不是。莫嘉禾的父亲去世后,莫莉有过很多位恋人。”   孟杳愈发不解。   钟牧原苦笑:“我也不了解更多。莫嘉禾失踪后,莫莉很着急,但邵家主张悄悄找人,不要对外声张。她等到现在没有任何音讯,才联系我,想请莫嘉禾的朋友们帮忙。你知道,莫嘉禾只有你一个朋友。”   天渐渐暗下来,车子开得很快,窗外重重树影飞速闪过,孟杳不自觉地抠着自己的手指。   “莫嘉禾和我说,她是回老家陪外婆了。她想争取外婆的支持,跟邵则离婚。”   钟牧原摇了摇头,“她外婆患阿尔兹海默症多年。”   孟杳愕然,“那莫嘉禾?”   “她可能一直不知道。”钟牧原根据莫莉这两天的反应猜测,“她一直在国外,很多年没有见过外婆。回国就结了婚,也许莫莉不想影响她的心情,就没和她说。”   孟杳陷入沉默。窗外暮色愈发的沉,从她余光中闪过的每一道树影都仿佛一个可怕的预言,让她止不住地去想那些可怕的结局。   她的手指抠着手心,连自己都没有发觉。   钟牧原扫过一眼,稍稍降了车速,反复打了两遍腹稿,才以一种澄澈坦然的声音道:“不要太担心,莫嘉禾独自在国外生活了很多年,她比我们想的更有自保能力。”   可孟杳担心的不是这个,“可她会不会……”她几乎不敢把那个词说出口,支吾两秒,看着钟牧原沉稳理智的模样,仿佛得到了一瞬间的安慰,急切地问:“你是她的心理医生,你最了解她的状态,你觉得……她会不会?”   她执着地盯着他的侧脸,没有看到他抓着方向盘的手同样紧绷。   钟牧原在她恳切的目光中稳住心神,抿出一个淡然的笑:“不会。”   他又一次对她做了没有把握的保证。   如同他最初说他一定会治好莫嘉禾的那样。   这样虚伪,这样懦弱。   他内心天人交战,杂草蔓延,一遍一遍地梳理,却也找不到那个源头——那个,让他在孟杳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变得不像自己的源头。   钟牧原听见孟杳果真松了一口气,扫着油门的脚不自觉加重,车子如一重魅影飞驰在夜色中。   *   是一个高个女生给他们开的门。   没等他们开口,她先淡声道:“孟老师吗?我听我姐提过你。请进。”   孟杳才知道她就是莫嘉禾的妹妹。可她有着和妈妈、姐姐都全然不同的相貌,莫嘉禾温婉、甜美,她身材高挑、线条硬朗,眉宇间很有英气。   说话语气也利落,并不顾及什么礼仪,甚至略过了钟牧原,只同孟杳打了招呼。   莫嘉穗领着他们到书房,径直开门,冲坐着的人说了句:“人来了,你要真的为我姐好,就坦诚点儿。”   “我会自己去找,你也别指望我偷摸着,能问的人我都会问。别跟我说什么狗屁家丑不外扬,丑的不是邵家那帮畜生?”   说完,她甚至没有兴趣旁听,冲孟杳点了点头,迈着长腿就走了。   几秒后,孟杳听到楼下大门阖上的声音。   目光移向书桌上的人,莫莉今天并没有孟杳第一次见时那样雍容,没有带妆,穿着居家的衣服。可五十多的人,仍然面容清丽——莫嘉禾其实和她长得很像。   孟杳还没有开口问什么,她抬头平静地看向她们,兀自开始陈述:“从她外婆那儿直接走的,三天前。她要离婚,我不同意,想找外婆撑腰,但她外婆前年就中风了,现在脑子也不清楚,我一直没有告诉她。她小时候被外婆带过一段时间,感情好,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才没办法接受。”   孟杳有一霎的错愕,不知是惊讶于她的冷静与坦白,还是诧异于她这样平静地、如同录口供一般地猜测自己女儿的失踪原因。   孟杳连问都不知道该怎么问了。   钟牧原看了看她,问:“外婆家在苏城?”   “是。”   “苏城没有飞机……”   莫莉打断他,又看向孟杳,“孟小姐,我没有警方的人脉,邵家又不同意报警,你可否帮忙查一下她有没有乘飞机或火车?查到的话,就好办了。”   孟杳绞起眉毛,觉得荒唐——邵家不同意报警,她就真的不报?   莫莉却紧接着解释道:“我看你与江家小孩关系很好,他们应该能帮这个忙。”   孟杳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   平复两秒,她说:“如果你真想尽快确认她的安全,那就应该报警。”   莫莉很平静地接受她审视的目光,然后摇了摇头,“可以自己解决的事,不必闹到那一步。”   孟杳心头一梗,怒火翻腾。   莫莉却如同分配任务一般,继续对钟牧原道:“小钟医生,这两天不忙的话,能不能帮我盯着嘉穗?那小孩没清头的,别让她真的乱来。”   钟牧原也是一愣,只觉荒谬。   两人都一脸荒唐地看着她,莫莉察觉到,恍然一笑,补充了一句:“谢谢你们帮忙。”   孟杳皱着眉问:“我们要是帮不上这种忙呢?”   莫莉表情分毫未变,“我会拜托其他朋友。”而后敛了笑意,严肃道:“但无论你们帮不帮,请尊重我的家事,不要擅自报警。”   这一句话说得威严凛冽,让孟杳一瞬间便相信莫莉曾经是个纵横商场的企业家。   可这让她更加觉得荒唐。   目光瞥到莫莉身后书架上摆满的相框,有一家三口的黑白合照,有莫嘉禾、莫嘉穗每个年龄段的照片,有莫莉和莫嘉禾的母女合照。   孟杳无法理解。   “你为什么会让她嫁给邵则?”她略显突兀地问,“她才 20 岁,你就让她去联姻?”   莫莉的眼神陡然变得凶狠,“什么叫联姻?!我让她嫁的是自己喜欢的人!她从小就跟我说她喜欢邵则,她要嫁给邵则!我是成全她幸福美满过一辈子,为了她我天天赔笑,半边生意割给邵家那些蠢货,我还有错?!她成绩不好,性格又那么弱,我难道还要指望她来做这摊狗尾续貂的生意?!”   她气势太足,孟杳几乎被吓到。年龄和阅历的差距在这一刻清晰显现。   可她还是勉力保持冷静,思索两秒后,更觉荒唐地冷笑:“喜欢?她从小跟邵则一起长大,十几岁小姑娘说一句喜欢,你就真当是一辈子的事?你自己没年轻过吗!你说她成绩不好,可她写得一手好文章,你又为什么不让她写?”   莫莉却真动了怒,将面前文件狠狠一推,眼睛猩红地瞪向孟杳,“孟小姐,是我太客气了所以你敢这样无礼?谁准你揣测我的家事,谁准你质疑我的判断?!文字误人,书里那些酸腐的故事看多了,只知道春花秋月,脚下的日子还怎么过?!”她说到这里,忽然鼻翼翕动,声音也颤了两分,好像有些伤心,却很快克制住了,冷冷看着孟杳,“小姑娘,你才多大,觉得自己看得通透?等你结了婚、生了孩子、经历过生离死别,再来评价我。”   她倨傲地坐在紫檀书椅中,下逐客令,“请回吧,我不需要你们的帮忙了。还有钟医生,以后也请不要私自联络莫嘉禾。”   孟杳觉得她不可理喻,还要说什么,被钟牧原握住手腕制止。他用手上的力度提醒她,多说无益。   在他们俩走出书房之前,莫莉又冷声强调:“不许报警,否则我们之间的不愉快就不止今天了。”   *   回程的车开得慢,孟杳心里乱成一团,一边惴惴不安地分析莫嘉禾可能去了哪儿,一边还想要试着理解莫莉的心理。   “你和莫嘉禾聊天的时候,她有没有提过喜欢的地方?她是不是会自己去喜欢的地方散心?”她问钟牧原。   钟牧原:“她只提过湖城和巴黎。她的成人礼是邵则为她在巴黎办的,那时候他们的恋爱还很愉快……”说到这,他忽然想到什么,“也许我们该问问邵则。虽然他现在变成这样,但莫莉有一句话没错,至少在十六七岁前后,莫嘉禾是真的喜欢邵则。”   孟杳却毫不犹豫地否定了这个建议,冷嗤道:“就算她说过,邵则也根本不会记得!十几岁喜欢了个垃圾,还要求她当一辈子垃圾桶么?!人又不是活到二十岁就死!”   她语气强烈,实在是被刚刚莫莉傲慢又荒唐的论断气得不行。   说完她又陷入思考,脑子里满满当当都是莫嘉禾和她那个奇怪的妈,根本没空注意到钟牧原渐渐黯淡的眼神。   十几岁喜欢就喜欢了,不喜欢也就不喜欢了。   往后还有很多人,二十岁以后的人生和十几岁一样过。   孟杳是这样的。   莫莉斥她是小姑娘,自以为是的通透,可钟牧原知道孟杳,她从来都很通透。   所以她十几岁喜欢他,但不会一直喜欢。   钟牧原觉得孟杳是飘在海上的一叶舟,走到哪儿算哪儿,而他是被她看见、拉上船的人。她载他太费劲,于是他又回到了海里。   随波逐流的舟是不会停的,他也许再也上不了她的船。   可钟牧原在渐渐下沉的过程中又燃起一点儿几乎恶毒的希望——为什么不能呢?他已经从茫茫大海再次找到了这只舟,而这舟上的人,也总有下船的一天。   *   钟牧原送她回了家,孟杳走到单元门又折返,一股混杂着忧虑憋屈愤怒不解的气让她静不下来,决定去买点菜。   冷静下来,才能思考怎样找到莫嘉禾。   挑了一块牛腩、两样蔬菜,付钱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关了机。   在摊主的殷切注视下她更加烦躁,正要硬着头皮走开,一只手臂伸过来,替她扫了码。   “你怎么还在这?”孟杳诧异地看着钟牧原。   “真的没跟着你,我也要买菜。”钟牧原几乎觉得惊喜,又怕她误会,举起了手上的袋子——他是真的顺便买菜,没有想到孟杳会折返。   孟杳没有精力再去想他到底是凑巧还是故意,道了谢说待会儿手机充了点再给他转账。   “行。”钟牧原淡淡一笑,跟她一起出了小菜场。也没多寒暄,在小区门口,一个往里一个往外,就此告别。   孟杳回到家就撸袖子做饭,牛腩炖上的那一刻,听见轻缓的咕嘟声,久违地感受到一种精神按摩一般的放松。   洗好了芦笋,笃笃笃切成段,忽然听见玄关处响动,扭头一看,“咦?你怎么来了?”   平时她大概会玩笑一句“是不是闻着味儿来的”,今天她心里实在太乱,没有力气同他笑闹。   江何看她系着围裙,刚进门时脸上覆着的霜化去,没叫她发现。   “…你手机没电了?”他知道她做饭不喜欢别人打扰,所以没进厨房,在沙发上坐下后才发觉这场景很像以前。   像他们做朋友时那样。   “你找我啦?”孟杳一边炒菜一边应,“我去了趟莫嘉禾家,手机在路上就没电了。”   “哦。没什么,就是看你一直不接电话,怕你出了什么事。”江何解释自己过来的原因,“莫嘉禾还没有联系你?”   “没有,莫家人在找了。”孟杳还没考虑好要不要拜托江何去查莫嘉禾的出行信息,便没多说,倒唤他,“刚好欸,我刚一冲动又买了好多菜,你帮我吃掉吧!”孟杳想,这一天总算有一件完满的事情——她可以看到三个光盘了。   “嗯。”   她专注于炒菜,忘了和他提一嘴,她是和钟牧原一起去的莫家。   江何看着她忙碌的模样,终究也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和钟牧原一起买菜。   等三盘菜上桌,孟杳给他盛了满满一大碗饭。   江何看着眼前像童话故事里一样堆成了小山的饭,无语地笑了声:“我认识你二十多年没成个胖子真是奇迹。”   “你以后也不能变成胖子,我很挑的。”孟杳接茬。   江何闷头扒饭,无所谓地点了个头。   孟杳看着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开口,手机里忽然弹出林拓的消息,催她明天一早跟他进机房剪片子。还提醒她备好泡面,他剪起片子来没日没夜。   一贯的魔鬼作风,一贯的除了电影什么也不在乎。   孟杳却忽然不想再管顾所谓的亲疏和隐私,她回复一条信息给林拓——   [如果莫嘉禾想找个地方散心,你觉得她会去哪里?]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03-03   写了一个“疯批老妈”角色哈哈哈,还挺爽。 以及,一个朴素广泛但很少出现在言情文中的事实:十几岁喜欢的人,真的很难一直喜欢。但十几岁起一直喜欢的人,倒有可能走得久一点。(有点像绕口令但确实是这么个意思) 第62章 .“但你很好,我知道。”   消息发出去,等了会儿,没见回复,连“正在输入”的标识都没有。   大概还没看到,孟杳按下心中的焦躁,放下手机。抬头看了眼江何,发觉他今天看起来有点累。   子曰跳到椅子上来,孟杳将它抱在怀里,问江何:“你今天干了什么?”   江何抬头,长手一伸摸了摸她怀里的猫猫头,“去孤山岛看了看。”   孟杳眼睛一亮,“冲浪店是不是快完工啦?”   “夏天就可以开业了。”   “我什么时候能去看?”   江何愣了一下,半玩笑地回答:“你现在就能去看。”   孟杳兴奋的眉眼还没弯起来,肩膀丧气地垂下,“如果可以,我还真想现在就跟你跑路。”   话说到这里,她正想开口同他商量莫嘉禾的事,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她最近累得有点神经衰弱,被这突然的巨响吓得一抖。江何撸猫的手上移到她的脑袋上,安抚地摸了摸,才起身,面色不虞地去开门。   是林拓。   他直接冲进来,找到孟杳,“莫嘉禾出事了是不是?”   子曰被他这阵势吓得炸毛,尖叫一声跳下桌蹿进了屋。   孟杳愣了一刹,林拓的直接和焦急让她再没有犹疑的空间,想了想,说:“你先坐下。”   孟杳尽量简洁地将莫嘉禾怀孕、流产而后离家出走的消息告诉林拓,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顾虑,她没有提她的病情,话到嘴边那一刻还是拐了弯咽回去。   林拓却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反应激烈。   他脸上露出一种难以置信的迷茫,懵了很久,嗫嚅着:“怎么会呢……”   孟杳不知道他是在问她,还是在问自己。   可林拓一向悠然自得的脸上露出的那种失魂落魄的茫然深深刺痛她,叫她不知该作何反应。   最终是江何坐下来打破僵局。他先前不知道林拓和莫嘉禾是什么关系,但看眼下的状况,也能猜到一二。   “你们两个是最熟悉她的人,先想想她会去哪?”他抓住孟杳的手,冰凉的,不轻不重地揉了揉。   孟杳恍然被提醒,下意识反握住了他的手,对林拓道:“对,我和嘉禾的心理医生都认为她暂时不会伤害自己,只是难以接受现实所以一个人躲远了。现在就怕……”   怕什么,她没敢说。   定了定神,继续说:“所以我想问问你知不知道,如果她想找个地方散心,就是……对她来说比较特殊的地方,会是哪里?”   林拓定定看了看她,嘴角扯出一丝嘲弄笑意,“…我怎么会知道?”   孟杳皱了皱眉,他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他起了身,沉声道:“报警吧,最快。”   没等孟杳反应过来,他走出了门。   “嘭”的一声响在身后,孟杳又瑟缩一下肩膀,抓着江何的手愣了片刻,皱着一张脸,“我真的不知道要不要报警……”   虽然对着莫莉那样言之凿凿,可她其实既怕兴师动众的寻找对莫嘉禾来说是另一种伤害,又怕报警之后邵家和莫家的人比她们先看到莫嘉禾。   江何淡淡提出:“我可以叫人帮忙查。”   孟杳想了想,折下颈将头抵在他肩膀上,“那可以偷偷查么?不告诉别人。”   江何知道她说的“别人”是指邵家和莫家,这是很严肃的考量,但还是被她那种愤怒中又好似有些委屈的语气逗笑,伸手拍拍她的背,向她保证,“嗯,不告诉别人。”   这一刻孟杳终于感觉到一点儿彻底的放松,他的手轻轻拍在她背上,居然比食物的沸腾声更叫她安心。   “…你真好。”她叹口气,脑袋在他肩上蹭了蹭挪个位置,轻轻嘟囔了一声。   江何听见了,拍着她背的均匀节奏空了一拍,没说话。   孟杳好像也没有在等她的回答,她下巴搁在他颈窝里休息了会儿,再起身,拿起筷子塞进江何手里,“我们一定要把菜吃完!不然我今晚睡不着!”   江何:“……”他差点想说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睡着,还是没说出口。   认命地执起筷子,感受到孟杳殷切跟随的目光,心底忽然冒出一点儿恶劣因子,夹了块牛腩送到她嘴里,没等她嚼完,又喂了一块。   直到看着她嘴巴塞得鼓鼓囊囊像只仓鼠,艰难地将食物往下咽,他露出一个得逞的坏笑,才低头继续吃自己的。   心里那一点儿忿忿不平、那一点儿苦涩难言拿不上台面的心酸失意,就这么算是发泄了。   当晚江何就打电话给一个朋友,拜托对方查一下莫嘉禾的出行信息。“嗯,是朋友,我不作非法用途。”他这样说完,就挂了电话。   孟杳觉得很神奇。   这些年大家总说江何不务正业,裴澈从小到大马术滑雪、竞赛游学,连沈趋庭这种都在常春藤盟校混了两张毕业证,江何从长岚到东城到伦敦,履历好似一普通做题家,毕业了也没进家里公司,不怪媒体都爱把他写成被江自洋被嫌弃的流放儿童。   可孟杳发现一到关键时刻,江何哪儿都不差。论做生意,他手上没砸过任何一家店;论人脉,他倒比裴澈还灵活,好像什么三教九流的人他都认识几个。   江何察觉到她的注视,以为她担心,说:“我一个朋友,人很靠谱。估计明天上午就有消息。”   孟杳恍然回神,点点头。   江何看她的黑眼圈一天比一天重,催她,“快去洗澡,早点睡。”   “你陪我睡。”她不知道他有没有留宿的打算,但还是直接邀请。   江何:“……”他发现自从去了趟湖城,孟杳就特别热衷于要求他陪睡,而且特别理直气壮、坦坦荡荡,哪怕其实十次有八次他俩不会老老实实地睡觉。   他有些哭笑不得,说这算一种情趣的邀请吧,她好像缺乏一点矜持;说没情趣吧,他又其实非常受用——每次孟杳这么直直地、定定地看着他,他都想疯狂地抓住她,用唇、用手、用目光,用他所有的一切记住她每一刻凝视。   孟杳见他没反应,以为他是太累,解释道:“如果你累的话也不用那什么……我就是跟你一起的时候睡得更好。”   孟杳每次和江何一起的时候,睡眠质量都特别好。她很难说这到底是出于情感的依赖、身体的契合,还是习惯的相通。   大概三者都有。   她和江何睡觉都喜欢留一点微弱灯光、他们一个爱左侧一个爱右侧、江何睡觉从来不打呼噜、还霸道地不许她早起因此她总有回笼觉睡……   还有她喜欢他偶尔起床气发作的时候警告地捏她的后颈,力道会有点重;以及他总是用完她最后一点力气再无限缱绻地亲她的脸颊,口腔里有好闻的漱口水香气。   孟杳有一次和向斯微视频聊天,特别认真地说了一句:“我真的好喜欢和他睡觉。”   向斯微一脸吃了脏东西的表情。   孟杳还解释:“不是那种……是真的喜欢,跟他睡觉,单纯的,睡觉!”   向斯微骂骂咧咧地挂断视频。   现在,江何也用一种吃了脏东西的表情看着她。   孟杳“呀”了声,以为他误会了,“我不是质疑你的体力啊……我是真的,想和你一起睡。”   江何:“……”   她还要说什么,江何转身去阳台收了她晒的浴巾,往她头上一丢,“快点洗澡,不要说话!”   “…哦。”孟杳默默转身去了浴室。   这天晚上他们当然什么都没做——都有点累,也都在担心,没有其他的兴致。   但江何还是亲亲她,将她用力揽在怀里。   孟杳枕着她喜欢的肌肉刚好的胳膊,声音瓮翁地问:“明天就能知道莫嘉禾去了哪吧?”   江何给她肯定的回答,她闭上眼睡去。   *   第二天,林拓的微信比江何朋友的信息来得更早。   [我也许知道她去了哪里,先去找找看]   [剧组你先看着办]   两条简短信息,加一张东城飞往京都的机票截图——林拓昨天晚上就飞红眼航班,现在应该已经到了。   孟杳坐在床上发懵。   江何从外头带了早餐回来,一边拿着手机一边走进卧室跟她同步消息,“三天前有出境记录,去了京都。”   孟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了?”江何问。   孟杳把手机递给他,“林拓去了京都。”   江何也微讶,看了一眼后安慰她,“现在你基本可以放心了。”   孟杳点点头,但还是有点回不过神。   “你说这是神奇还是讽刺,家人朋友都找不到她,居然是一个不认识的人知道她会去哪里……”   江何疑惑:“不认识的人?”   “他们俩以前都是明德的,但莫嘉禾一直不认识林拓。她到现在也以为他只是个普通导演。”   江何这才明白过来,他昨晚还以为林拓跟莫嘉禾是有过恋爱关系之类的。他想到林拓那样疯魔的艺术家性格,一时不知是何心情。   “我之前问林拓,就是觉得,也许他才是最了解莫嘉禾的人。不管是家人还是朋友,其实都对她不够关注,也许只有林拓用心地关心过真正的她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唏嘘,为一道从未得到回应的目光。   江何却摇摇头给她泼冷水,“未必是件好事,只能说幸亏林拓是个正人君子。”   “为什么?”   “有个陌生人对你了如指掌、关心你的性格经历爱好,这是什么好事?但凡林拓心理扭曲一点儿,莫嘉禾都会有危险。”江何拉她起床,不让她再为这种事情感动。   暗恋有什么可感动的?   不过是一种隐形的逾距,是无礼的越界,是始终游走在失控边缘、会给别人带来困扰的危险。   如果可以选择,江何希望世界上没有暗恋。   也不要有被感动的被暗恋者。   他忽然佩服林拓,他大概是最礼貌合格的暗恋者,他能适可而止,也从未出现。   孟杳被他耸动的用词说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被他抱起来后被顺势扒在他身上,树袋熊一样。   “就是暗恋嘛,不要说得这么阴暗。”她咕哝道。那些浪漫爱小说写得多好,暗恋也有美好的一面嘛。   江何:“你以为男人的凝视和你们女孩子的凝视是一样的?”   孟杳一下就被说服了,闭了嘴。   江何轻笑一声,叮嘱似的又说一句:“男人哪有好东西。”   孟杳也笑出声,这人每次骂自己都毫不手软,比向斯微批男人还狠。   江何抱她去洗漱,她扒在他身上,忽然低头,凑近他的耳朵,轻声说——   “但你很好,我知道。”   晨起的嗓音还蒙着一层雾般沙沙的,她柔软的手搂在他脖子最敏感的地方,江何浑身一僵。   他抓着她腰两侧,猛地将她拉开,抬头盯住她。   极动容的目光里,她径直俯下身,捧着他的脸亲了亲他好看的鼻尖,然后又重复一遍——   “我知道的。”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桃之夭夭,其叶森森   其实以江何的性格暗恋本来是他最看不上也最不喜欢的一种情感表达,但出于主观客观各种阴差阳错的原因,他偏偏就暗恋了好多年,所以他其实一直在一种自我嫌弃自我拉扯的心理状态里,所以他现在才会这么敏感钻牛角尖 害,总结就是,喜欢这个事嘛,就是拿不起又放不下,就是会让人变得不像自己啦[摆手.jpg] 第63章 .天赋和怪脾气的组合在这个行业永远是一道金身   林拓没有进一步的消息,孟杳没法彻底放心,又想到莫嘉禾对林拓其实很陌生,总觉得应该亲自去京都一趟。但一来没有签证,二来林拓说走就走,剧组一大摊事,骤然落在她头上。   吃过早饭,孟杳不得不强打精神,抱上电脑去了林拓家。   今天本来是导演、编剧和摄影第一次后期会,大家要坐下来一起看素材、捋逻辑、确定剪辑思路。《泳》的剧本是林拓在莫嘉禾原著基础上修改而成,另一位他长期合作的编剧只承担部分的创意提供,且对方在杀青后就回去捣鼓自己的直播了,所以后期的工作其实基本上是林拓的个人创作,他此前的两部片子也都是这样。   现在林拓突然离开,孟杳作为副导演,只能临时顶上。   林拓的院子只上了一把简单的挂锁,钥匙就在信箱里,他也不设防,剧组人都知道。   孟杳到得早,先抱着电脑自己画了画导图,没多久听见外头唐毅的大嗓门。   “有个哥们喊我去他们节目扛机子,正愁呢……”   “去啊!愁什么?现在就综艺节目给钱最多。”是张雷的声音。   “我这不是怕林拓这孙子突然觉得哪儿不对劲要补拍嘛!万一撞上了怎么办?”   张雷稀奇地笑道:“欸林拓是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他这赔本买卖你倒上心,他是有个有钱的妈所以能使劲儿作,你可没有啊。”   “啧,情怀,情怀。”唐毅嘿嘿笑说。   待两人进了屋,只看见孟杳一人,愣了愣。唐毅扯嗓子道:“嘿林拓这孙子,叫我们来开会自己还不起?!”   说着就要进卧室抓人。   “他不在。”孟杳说着给两人倒了水,拉上窗帘打开林拓家的两台巨大显示器,抱起电脑就直入主题,“今天就我们仨,先聊吧。”   唐毅懵了,“…几个意思这是?”   “他临时有事离开东城了,今天就我们仨。”孟杳再次解释。   “这怎么行,他不在没法聊啊,得他带着。”唐毅摆摆手,“小孟,他去哪儿了?要不等他回来我们再约?反正咱也不指望上映的,不急。”   孟杳清楚地感受到了唐毅的不信任。   没有任何恶意,但根深蒂固且不需理由的不信任。   所以这三个月拍摄下来,他从来不喊她“孟导”或者“导演”,都是喊名字,有时候亲近一点儿,叫她“小孟”。   有一回剧组放饭,他俩正好坐一块儿,唐毅还记着上次出外景她帮他找到了轨道的事情,特别真诚地又说了一回谢谢。   “那回多亏你细心,不然林拓发起飙来我还真怵。”   孟杳笑笑,她已经习惯这个小团队里的人对林拓的信服和崇拜,哪怕他们都比林拓大很多、经验也更丰富,但天赋和怪脾气的组合在这个行业永远是一道金身。   当然,仅限男性。   唐毅那会儿还笑叹一句:“我每次看你这么细心温柔一小姑娘,都不好意思叫你导演,整得太严肃了,好像你多凶似的。你朋友一般都咋叫你?我比你大点儿,叫你小孟行不?听着亲切点儿。”   孟杳没说话,但唐毅后来贯彻了这种亲切,非常习惯地喊她“小孟”。   孟杳并没有多在意他怎么叫她,但她很在乎片子的进度。不仅因为这是她为此付出了人生中最拼命最充实的三个月,也因为她的一种直觉,她总觉得,这部片子也许能救莫嘉禾。   她想了想,笑说:“可以等,但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唐毅脸色一僵,“什么意思?”   “林拓遇到的事情比较麻烦,他是今天凌晨临时去的日本,我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她并没危言耸听。客观来讲林拓绝不是开解莫嘉禾的最佳人选,她自己和钟牧原都比林拓更合适。可天意让林拓成为唯一知道她在哪里的人,而他又向来我行我素,红眼航班就走,根本没给孟杳细细计划的时间。   他们之间要怎样磨合,莫嘉禾会不会发现林拓的故事,发现了又会是什么反应,这些都是未知。都需要时间。   一米八几一身腱子肉的唐毅杵在暗沉无光的客厅里黑了脸,场面还挺吓人的。   他没说话,但显然气得不轻。   为林拓“不负责任”的撂挑子行为。   孟杳没打算为林拓辩解,总不能把莫嘉禾的事情告诉他们,而且客观来说她也是林拓撂挑子的受害者。   “所以现在我们开始……”   “啪——”   她开口重新整理局面,却骤然被一个被子的碎裂声打断。   孟杳愕然地看着一贯好脾气的张雷暴怒地摔碎了林拓家的杯子。   “玩票是吧?!老子工作工作不干了,店店不开了陪他拍什么狗屁独立电影,不指望他上院线赚大钱,就他妈想看个好片子出来,他想不干就不干了是吧?!”   “这几个人在这忙前忙后半年,真当是为他发的那点儿钱呢?!”   孟杳完全没想到他们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一时愣住了。   沉默了许久的唐毅也冷笑一声,好像在回答他的问题:“人家有钱啊,有才华啊,想拍就拍,不想拍就不拍。工资不是给你了么,欠你的?”   语气里有一丝自嘲的悲凉。   孟杳看见他眼眶居然有点红,甚至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张雷低声爆了几句粗口,叉着腰在客厅里暴躁地转了几圈,最后拿出手机,“我给他打电话。”   半分钟的沉默后,他暴怒一声,差点将手机也摔出去。   唐毅见状,一声不吭转身要走。   孟杳紧跟着开口:“你们心里有想法,可以等林拓回来和他谈。我应该没什么资格和义务替他道歉,但我能解释的是,他是为了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也是我的朋友,临时离开的。事发突然,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所以没有提前告知你们,也没办法提前安排好剧组的事。”   “另外,不管你们是为什么觉得后期剪辑和补拍只有林拓能完成,也不管你们会不会配合我,我都会从今天开始负责这部分工作。”   “当然,如果可以,我需要你们的协助。你们应该也认同,我比林拓更擅长部门协同和合作——不是因为我脾气好,是因为我有这个能力。”   说到最后,她直视唐毅。   唐毅瞥开了眼,表情仍然很不痛快。   孟杳没别的话要说,眼神淡淡从唐毅和张雷脸上扫过,最后落回自己的电脑屏幕。   “走之前把玻璃扫掉。”   她说完喝了口水,径自开始工作。   她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脊背僵直,一副专注模样。可实则无法不关注那两人的态度。   他们还是走了。   张雷拿扫帚来清干净玻璃碎片,兜起袋子起身的时候说了句:“我等他接电话,先跟他聊一下。”   不知道他是否有意向她解释什么,孟杳也就当没听到。   但等客厅恢复寂静,她用两块专业屏幕看到他们一刀未剪的素材的第一个镜头,还是鼻头一酸。   委屈有之,恐慌也有之——她并没有自信能独立完成剪辑。   这一刻她甚至也想给林拓打个电话,说要不还是你来吧,我给你打下手。我从来没真正拍过电影,我还需要学。   但这不可能。   孟杳盯着屏幕上唐玛丽女士的定格特写,深深沉了一口气,咕嘟咕嘟又灌了一整杯水,才一鼓作气般点下播放键。   整整十个小时,孟杳还没看完四分之一的素材,笔记和导图写写画画十几页。   专注起来没觉得饿,停下来之后便觉得头昏脑涨。她站起身绕着桌子走了两圈,再打开手机,有林拓的消息,说已经找到莫嘉禾,确定她的状态是安全的,但还没有露面;还有江何问她后期会开得怎么样,有没有吃饭;最新一条是钟牧原,他今天找莫嘉穗聊了聊,给她列了几个莫嘉禾可能的去向。   最后这条信息叫她恍然想起,也许请钟牧原去一趟京都,会是最保险的方法。他在国外学习工作多年,应该会日本签证。   孟杳着手发信息,打了几行字后越发觉得这事的前因后果实在难以说清,最后索性全部删了,只说通过一个朋友查到莫嘉禾去了京都,而她没有签证,如果可以的话,问钟牧原能不能去京都一趟。   消息发过去后她阖上电脑,这会儿才觉得胃里饿得有点泛酸,揉着肚子往家里走,正好碰见江何在楼下停车。   她居然一瞬间有点心虚,手立刻从肚子上撤下来。   但还是让江何看到了。   他一脸了然地轻轻摔上车门走到她面前,“没吃饭?”   孟杳木着脸,也不知怎么想的,冒出一句:“因为心情不好。”   “怎么?”   本来是想找个借口,没想到这么一开头,那点儿委屈真被勾出来,低声道:“没人配合我做后期,他们只认林拓。”   江何意外于她的坦白与示弱,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伸手揽住她。   也因为意外,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了,大掌在她后脑上摸了摸,说了句:“…钞能力有用吗?”   “哈?”   “…如果可以的话,我给你找个后期团队?”江何谨慎措辞,“如果你就是想和他们合作,我也可以帮你,嗯……威逼利诱他们回来。”   “……”你还真是两手考虑。   孟杳没说话,江何也知道她不会乐意,但还是很认真地建议:“就算都不用,你也可以每天提醒一下自己,你有很多钱,有无数备选方案。”   孟杳忍不住了,噗嗤笑了一声。   江何还在认真解释:“每天这样想一想,心情会好一点。”   “哦。”   “真的,你试试。”   “…知道了。”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03-05   富二代的情绪调节方式——想想自己有多少钱 第64章 .好主意,莫嘉禾。不要怕他们,莫嘉禾。   林拓去京都的第三天,孟杳没有收到他的任何消息更新,但已经确定,他的确短时间内无法回来了。   她盯着屏幕上新收到的邮件震惊得回不过神来。   那是一张自拍照。   更准确地说,是一张自拍的床照。   莫嘉禾侧躺在床上,镜头对准她自己,同时也拍到她身后的男人。   男人五官上打了码,但孟杳觉得那微卷的半长发很眼熟。   是林拓。   邮件是抄送给她的,同样被抄送的还有钟牧原,和另一个她不认识的邮件名。   真正的收件人是邵则,内容只有一句话——   [三天内带着你的律师来京都签离婚协议,否则邮件抄送就不止几个人了。]   孟杳差点觉得这是梦,阖上电脑又躺下,再起来打开电脑,点开邮件,还是赫然看见这照片。   莫嘉禾选择了最激烈极端的方法逼邵则离婚。   可孟杳冷静下来一想,却发现这大概也是唯一有效的办法。   邵家好面子,邵则可以花天酒地,莫嘉禾却绝不能出轨。他们远远比莫嘉禾自己更在乎她的声名。   所以只要莫嘉禾自己豁得出去,邵则其实束手无策。   他们以为她会怕,可她有什么好怕的呢?   但孟杳无法为这样勇敢的举动叫好。她了解林拓也了解莫嘉禾。就算已经知道林拓的心意,莫嘉禾怎么会这么快就接受?而对林拓而言,他怎么可能看着莫嘉禾以这样孤注一掷的方式要挟邵则?   孟杳慌忙跑下了床,她想她一定要亲自去一趟京都了。   刚出卧室撞上晨跑回来的江何,见她焦急模样,扶住她肩膀问:“怎么了?”   “现在办日签要多久?”   “加急一周内。”江何先回答她,才问,“怎么了?”   “我要去一趟京都,我很担心莫嘉禾。”孟杳觉得一周还是太慢,抓着手机彷徨无措,感受到江何摩挲在肩膀上的暖意才稍稍静下来,抬头问,“你有没有办法,让我快一点拿到签证?”   江何拧眉,“再快也要三天左右。到底怎么了?”   孟杳没给他看照片,三言两语带过了主要事情。   “我觉得林拓不会……”孟杳思绪混乱,“莫嘉禾也不是这样的人,她哪怕付费找个男人也不会利用林拓的……我怕他们俩出事,而且邵则会不会恼羞成怒?会不会伤害他们?我不放心,我要过去一趟……”   她想去找自己的证件,拿出手机着急地查签证办理条件。   江何拉住她,“等等,我们先冷静想想。”   孟杳看着他。   “邮件已经发了,邵则一定害怕,他一定会去京都跟莫嘉禾离婚。这是最好的前提。相信我,邵家比你想的更在乎那些狗屁面子,所以他一定会带着律师、准备好万全的协议去跟莫嘉禾谈,不会伤害她的。”江何缓缓道,“至于你担心的……其实哪怕你现在站在他们俩面前,也不能完全了解他们俩的想法。事情已经发生了,如人饮水,让他们自己解决。”   孟杳皱起眉,她知道江何说的在理,可她太担心莫嘉禾的心理状态,也摸不清林拓到底是什么态度。   他很关心她,在意她,这毋庸置疑。可他也确实已经离开她的生活很多年,而且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他本来从未打算出现在莫嘉禾的视线中。   “我会找朋友去盯一下邵则,不用担心。”江何拍了拍她的手,“签证先办着,不着急。先给林拓打电话。”   孟杳这才恍然想起还有电话可打,点了点头,拨通了林拓的语音。   *   林拓醒来的时候看见莫嘉禾坐在窗边圆桌上,木然地盯着面前的电脑屏幕。她身上不是昨天的针织衫,而是一件极低领的吊带睡裙,她光脚踩在冰凉地板上,腿和胳膊的大片裸色肌肤如同刺眼光源灼伤林拓,他瞬间撇过脑袋垂下了眼神。   听见动静,她回头看他,有些凄然地冲他笑了笑。   “林导,对不起啊。”   她说着调转电脑屏幕给林拓看。   林拓没有看。   他其实知道。   清晨时她走进他房间,在床沿沉默地坐了很久,那时候他就醒了。说来奇怪,他居然立刻就意识到她要做什么。   好主意,莫嘉禾。不要怕他们,莫嘉禾。他首先为她的勇气与决绝喝彩。   可他知道这不应该。莫嘉禾的勇气不应该用来与那些垃圾玉石俱焚,他们不值得她这样牺牲自己。   但林拓在打算起身时听见了一声极低的啜泣,听见她努力地深呼吸了两次,听见她靠近时皮肤都在颤抖着求救。   那些声音细碎低迷,却如同惊雷般打在他的心上,让他放弃了所有理智。   他成为她的同谋,她的共犯。   林拓一动不动地继续躺着,闭着眼,感受到莫嘉禾冰凉的肌肤挨到他手臂的一瞬间便僵硬地树起了防备,细密的鸡皮疙瘩如同一万根针扎在他的皮肤上。短暂几秒后她离开了,手脚极轻地下了床,好像怕把他吵醒。   林拓想到前一天,他住在她隔壁的民宿,像这几天一样,在楼下的咖啡厅角落坐着。莫嘉禾上午时会到前台买一杯咖啡和一块布里欧修。   她会同前台的姑娘聊几句,再摸摸店里那只总趴在面包柜上懒得动的橘猫。她口袋里总装着一两袋小零食,等咖啡的时候掰碎了放在手上喂给小猫。   她说一口非常流利的日语,同人聊天的时候挺拔的脊背会稍稍前倾,谦卑而温柔。   但她其实没有系统学过日语,似乎是因为自己喜欢,所以追番看剧,自学了很多年。相比起来,她的法语和英语更好。   那几年明德的模拟联合国大赛,她一直是主持人。三国语言,从不露怯。   但林拓在明德咖啡厅的心愿墙上看到过她刻意用左手写下的便利贴,她说“想参加模联辩论”。因为总是被默认为主持人选,她从来没有参赛资格。   林拓也在咖啡厅里听过一些女生不太痛快地抱怨,“凭什么老是她当主持啊。”   “就是啊,我们也会法语啊。”   “……”   因为性格称得上古怪,家世与其他人相比也实在不够看,而且还在咖啡厅打工,所以林拓在明德一直是个透明的边缘人。   学生之间讲小话都不会避着他。反正他也没人可说。   那天林拓趁老爹不注意,在那几个女生的咖啡里偷偷加了很多盐,可端出去之前,看那几个女生嬉笑打闹,厚厚英文书上同时放着精致化妆包,忽然又觉得没意思。转头将咖啡倒了,重新做。   该怪谁呢。   有的女生想参加辩论却没有机会,有的女生想做主持却被直接排除。都是被提前设定好的角色罢了。   林拓回忆这些细枝末节,没有注意到莫嘉禾忽然折返,径直走到了他面前。   “你在跟踪我吗?”她微笑着问,笑容空洞,叫他心头一紧。   “抱歉,我……”林拓立时站起身,想要解释,却语无伦次。   “孟老师拜托你来的吧?”她却非常善解人意地替他解释了。   “…是。”   “请她不要担心,我不会伤害自己。我只是需要静一静,等我好了,我会联系她的。”莫嘉禾温和地解释道,甚至还在关心他,“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你到这里来,是不是耽误电影的进度了?”   林拓忽然感到羞愧,艰难地摇摇头,“没有,孟杳在负责。她……她处理得比我好。”   莫嘉禾忽然绽开一个更大的笑容,“那你今天有空吗?能不能陪我去一趟漫画博物馆?”   林拓愣了。   “如果有空的话。”莫嘉禾笑着,“我一直想去。”   “一个人……居然有点不敢。”她羞赧地低下头,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   林拓知道的。   莫嘉禾一直喜欢日本漫画,最想去的地方是京都国际漫画博物馆。有几次她的作文被印出来传阅,总是出现漫画人物或地点的引用。明德咖啡厅的心愿墙上,她也用左手,写了很多次想要去京都的愿望。   奇怪的是她从小到大哪里都去过了,冰岛、希腊、纽约、魁北克,也去过京都,却就是没有时间去一次漫画博物馆。   这也是林拓会猜到她在这里的原因。   林拓陪她在漫画博物馆逛了一整天,看了动画小剧场的表演,听了买糖果的纸芝居说书人讲的故事,莫嘉禾找到了她一直缺的那一册原版犬夜叉。   六点闭馆后,莫嘉禾请他吃了一碗乌冬面。   “是用我的版税付的哦,算我请的。”她搓搓木筷,笑着说。   林拓看了看她,招手请服务员拿来饮品单。   “我第一部 电影的奖金还留着没花,今天请你喝饮料吧。”林拓说,“也算我请的。”   莫嘉禾问:“那喝酒行不行?”   他们共享一小壶梅酒,喝得干干净净。   都没有醉,可回去后莫嘉禾问他订的民宿还有没有空房时,他居然什么都没有意识到。   莫嘉禾说自己订的民宿隔音差劲,她很难入睡,所以换到了他隔壁的房间。   民宿主人以为他们是朋友,甚至是恋人,因此莫嘉禾顺利地拿到他房间的钥匙。   *   林拓坐在床上发怔,面对莫嘉禾凄然的道歉,一句“没关系”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他有什么资格接受道歉?   他什么都知道。   他是最虚伪阴暗的窥伺者。   莫嘉禾站起身走到床边,他仍然不敢抬头看她。   “你以前……是不是也在明德?你就是那家咖啡厅里的打工生,对不对?”   林拓惊愕地抬起头。   这样的反应即是承认,莫嘉禾了然地点了点头,垂眸嘲弄道:“邵则说的居然是真的,我还当他发疯乱讲。”   “对不起。”林拓低声道。   “为什么呢?”莫嘉禾似乎不可理解。她沉闷无趣,又早早被邵则“认领”,高中时和他干了多少肉麻可笑的事情,连她自己都不敢回忆。怎么会有人喜欢她?   林拓久久沉默,最后看着她,这样说:“如果你能知道自己有多好,就好了。”   莫嘉禾的眼泪一瞬间蓄满眼眶。   她忽然抬起膝盖,半只腿跪在床上,吊带裙摆瞬间拉到腿根,像一只妩媚的猫。林拓猛地撇开眼神。   “我利用了你,对不起。”莫嘉禾却不管不顾向他倾身,领口敞下,如同献祭,“我补偿你。”   林拓也红了眼眶。   他转过身看她,不再避讳,目光坦然地从她的身体扫到她的眼睛,定格在那里,认真地注视她。   “那就让我留在这里。”他说,“你不用和我说话,也不用管我做什么,可以当我不存在,我不会打扰你。你可以在这里待到任何时候,直到你愿意重新联系你的朋友。行吗?”   他的目光清澈而专注,却渐渐泛红。   莫嘉禾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伏在他肩上嚎啕大哭。   林拓轻轻拥住她,眼泪落在她的背上。   他们的眼泪汇成一条共同的河流,林拓知道,这是他们唯一的相遇。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z.z.y.y   他是世界上唯一认得她左手字迹的人。 这本该是这个故事的全部。 第65章 .友谊和爱情的过渡似乎没有留下深重僵硬的折痕   林拓没有接电话,只是在几小时后回复寥寥一句“没事”。直到第二天,孟杳一边按着心里的焦躁不安,一边又把自己关在机房忙活了十几个小时,被江何揪出来吃饭的时候,林拓拨了视频通话过来。   他解释那张照片是他和莫嘉禾共同的决策,其实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摆拍。但却在听到孟杳说照片上他被打了码时狠狠怔了怔,片刻后才兀自扯开话题。   “莫嘉禾说想在这里完成第二本书的修改,我打算留下来。”留下来做什么,作为朋友陪伴,还是作为陌生人守护,他没说,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   孟杳不意外,也能理解,但想到自己单枪匹马熬了两天也没确定下来的剪辑思路,还是皱了皱眉。   林拓没有注意到她的不安,继续道:“明天邵则过来,莫嘉禾不让我跟着。”   孟杳看了看江何,得到肯定的眼神后,安抚他:“邵家应该已经拟好了离婚协议,不会出什么意外。”   林拓淡淡地“嗯”了声,态度不明。   孟杳终究没忍住,语带愠怒地问他:“剧组这边你什么打算?唐毅和张雷已经撂挑子了。”   “嗯,他俩跟我打过电话。”视频里林拓面无表情,他垂下头按了按自己的脖子,似乎很累,再抬头看着孟杳笑了笑道,“我其实无所谓。一部片子从拍到剪到成片,三五年我都可以接受,反正我的片子从来也不需要对制片方负责,本来就不指望挣钱。”   这是实话,也是林拓能说出来的话,但听在现在的孟杳耳朵里,就是刺耳。   她严肃道:“你知道这些人跟你合作不是为了钱,他们生气的是你不管不顾的态度。”   林拓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可我就算现在回去,也什么都剪不出来。”   孟杳无话可说。   林拓却忽然又问她:“这些人里包括你么?孟导。”   这个称呼让孟杳怔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说实话,我本来邀你来做副导演只是看你科班出身而且了解莫嘉禾,多少能当个辅助。”林拓说,“可我现在觉得,这部片子你的付出不比我少,你来剪辑,不会比我差。”   他难得正经,似乎还有一点儿煽情励志的意味,孟杳不习惯,也没有信心,自嘲道:“我什么科班出身?我读了五年电影学院,到现在剪过最长的片子就是向斯微接的一个十八分钟软广。”   林拓却没那个耐心继续鼓励她了,皮笑肉不笑地哼了声:“那你就放着。反正你剪我也不多给你钱。”   孟杳:“……”   林拓继续说了句“如果有事我会再联系你”,就挂了电话。   孟杳:“……”   江何看着她,眼神询问。   孟杳木然地咬了咬自己脸颊内侧的肉,然后说:“你坐过来一下。”   江何莫名,但还是依言照做,从对面坐到她身边。   孟杳侧了侧身,正对着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整个脑袋往他肩膀上一栽,像一个颓废的火柴人。   江何肩膀被她撞得微微有些疼,但还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圈住她。   “他说什么了?”   孟杳没回答,闷着嗓音重复他教的方法:“我很有钱我很有钱我很有钱,我有很多退路我有很多退路我有很多退路……”   江何明白过来,笑出了声,胸腔都在抖。   孟杳念了半天,毫无作用,猛地又抬起头来控诉他,“这法子没用!有钱的是你又不是我!我是个给林拓的破电影做后期都没钱的无业游民!”   而且她他妈的居然真的很想揽下这件不仅没钱而且也没什么希望的碎活!   江何一愣,轻咳一声:“…也可以是你的。”   “可以个屁!”孟杳焦躁地叉了一块菠萝蜜汁肉送进嘴里。   这情景,江何居然有一点冲动——跟她详细解说一下怎么把他的钱变成她的。其实有非常合理合法的程序。   可他一霎犹豫,孟杳没给他机会。她这么发了一通牢骚,又迅速转回正经话题。   “邵则明天到京都。”孟杳说着又皱起眉,“他真的会爽快答应离婚吗?莫嘉禾一个人在那里,不让林拓跟着,我还是不放心。”   “会。”江何却很笃定,冷笑一声道,“就算他不想离,邵家父母也不会让他节外生枝。”   孟杳敏锐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妈?”   江何说起这事还觉得有些烫嘴,“我也是刚知道,昨天莫嘉禾那个妹妹好像是找了个同学一起,溜进邵则她妈定期办下午茶的餐厅,带了一兜子小玩具说自己是推销情趣产品的,逮着那些富太太就问她们待在家寂不寂寞,丈夫不行是不是特别难熬,实在不敢出轨的话不如买点小玩具。把那帮人吓得跟见了鬼似的,最后被保安架出去了。”   孟杳听得目瞪口呆,睁圆了眼发出灵魂疑问:“哈?”   “就是你听到的那样。”江何被她呆鹅似的表情逗笑,没忍住捏了捏她的脸,“其实就是点邵则他妈呢,只不过手段有点疯,野路子。”野到连江何说起来,都自叹弗如地摇摇头。   要怎样的脑回路和执行力,才能想到这么一出?   孟杳渐渐回过神,语气里不由自主地带了钦佩,“但事实证明兵行险招还是管用,太牛了……”   江何笑着继续道:“而且林拓未必就……”   话没说完,他余光瞥到餐厅外的身影。   隔着一道玻璃,钟牧原站在那里,手机贴在耳边。   江何敏锐地看见孟杳的手机亮起,但只一瞬就挂断了。   钟牧原看到了哪怕是高中时期的他也完全陌生的孟杳。   她同江何发牢骚,会把整个人栽进他怀里;会气鼓鼓地吃东西,嘴巴鼓囊囊像只河豚;整张脸都皱起来,眉眼却还是松快。和从前全然不同。   这不是钟牧原预期中的他们俩相处的模样。   他不认为他们之间是认真的交往,谁都不会这样认为。也许是新鲜感,也许是意外,也许是个玩笑,江何那样的人,做什么都有可能。   他以为多年做朋友的经历会让他们之间很尴尬,他以为孟杳漠然的性格会让江何这种被追捧着长大的人感到冒犯。   可他亲眼看到了与之相反的事实。   他们之间没有尴尬,也没有敷衍的新鲜感,那是任何旁观者都能感受到的相互包容、信任和爱重。   友谊和爱情的过渡似乎没有留下深重僵硬的折痕,他们看起来仍然是朋友,比朋友更亲密的朋友。   江何还没有来得及提醒孟杳,钟牧原转身离开了。   他皱了皱眉,都是男人,他一眼就能看出钟牧原刚刚的表情里藏着什么。钟牧原仍然觉得他是不值一提的对手,他当然不会做插足别人感情的第三者,可他在游刃有余地等待他和孟杳的结束。   江何一直痛恨这份清高与笃定。也一直无能为力。   孟杳见他忽然停了话音,正要问,低头一瞥,看见了未接来电。   她“咦”了声,前天收到那封邮件后她就和钟牧原沟通过了,他们俩都认为现在再有更多的人去找莫嘉禾对她而言只会是更重的负担,钟牧原也取消了去京都的机票。他还打电话来做什么?   孟杳回拨过去,没人接。   她纳闷地嘀咕了一句,皱了皱眉,继续问江何:“你刚刚说什么?林拓怎么了?”   江何从紧张的观察中回过神来,冲她淡淡一笑,续上被打断的话:“我说,我觉得林拓未必会那么听话。”   “嗯?”   “如果是我,我绝对不会放心莫嘉禾单独见邵则。”所以哪怕是窥伺,哪怕是跟踪,他都一定会跟着一起。   江何说完,目光里有一点黯然。   *   林拓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没多犹豫,举起剃须刀把剩下的短发也推成了板寸。   长卷发、短发茬,扑簌扑簌落在狭小洗手间的水池上。如同他心上的厚厚灰尘,被一点一点拂开、扫净。   他走出房间,下楼去吃早餐。   然后毫不意外地看见了表情意外的莫嘉禾。   她今天化了精致的妆,穿白色小香风套装,踩一双很高的尖头鞋。   “待会儿你跟他说我是你的编辑,或者律师,或者随便什么朋友,都行。我和你一起去。”他抢在她前头开口。   不知是套装还是高跟鞋束缚了她,她整个人都很拘谨,讶异地打量了好一会儿,才抿抿唇,小声而坚定地说:“不用。”   “他本来就不认识我,剃了头就更加不认识。”那张照片里露出了他的长发,那是唯一的破绽。他不能让邵则认出他,否则只会节外生枝。   “…不是因为这个。”莫嘉禾说,“真的不用……”   “你今天很好看。”林拓却打断她,笑了笑,“莫嘉禾,不要怕他。”   哪怕没有妆容,哪怕就是蓬头垢面,也不要怕他。   你本来就不怕他。   莫嘉禾在他全然欣赏、别无他意的眼神中,舒展眉头,不再拒绝。   蜷缩的脚趾在逼仄的尖头鞋里放不开,她内心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穿着。她穿上八公分以上的高跟鞋就会比邵则高,因此她很少有机会穿,哪怕在婚礼上。但今天她想她需要高一点儿。   她并没有庞然的无尽的勇气,她需要一点儿外力的支撑。   一点儿就够了。   莫嘉禾抿抿唇,小声对林拓说:“我的鞋跟太高,也有点儿紧。”   林拓扬了扬眉,“我知道京都有一家很好的按摩店,可以推荐给你。工作日去,他们会送你玄米奶茶。”   莫嘉禾哧一笑轻轻笑了,“好,谢谢。”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03-08   野路子的CP是江序临,他们的故事在隔壁《将负嘉岁》,求预收~ 以及,妇女节快乐姐妹们,祝我们都更自由。 第66章 .人在爱里最真实的样子就是扭曲矛盾又有点可笑的   邵则答应了离婚,但据说在离婚协议里加了几条无赖的要求。这是半个月后江何在孤山岛听雷卡念叨八卦时提起的,雷卡总是知道各种各样的八卦。他不知真假,回去和孟杳说,她皱起眉,说林拓没提过。   但两人默契地选择了不去探究。孟杳不再追问莫嘉禾,江何也不屑听这条在圈子里甚至算不上劲爆有料的八卦。   他们俩都知道,作为朋友,做到这里就够了。再多只是冒犯。   而且江何本就觉得孟杳为这件事操心太过——关心莫嘉禾也就罢了,林拓那种疯子撂下的烂摊子等他自己来收拾就好了,她那么勤勤恳恳干什么?那草台班子靠不住,就零星来两个人帮她看看,大多数时候她从早到晚独自熬在机房里,这才多久,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但这话他不会对孟杳说。因为他知道孟杳为什么会这样。   而他其实是为她高兴的——如果她能按时吃饭且不熬夜的话。   冲浪酒吧已经完成了主体装修,现在只剩慢慢地添加软装了。雷卡每天兴奋得不行,仿佛马上就要开创什么宏图大业一雪前耻,江何却不急,每天悠闲地练习调酒。其他的,他想等孟杳剪完片子、他们去泰国参加沈趋庭的婚礼之后再慢慢来。   说不清为什么,他就是想要抓着孟杳参与这件事。一定要。   雷卡在二楼他特地吩咐人全部打通的大厅里走来走去,揶揄他,“你还真是千金博美人一笑。”   江何皱眉,“闭嘴吧你。”   他不喜欢别人用这种话形容他和孟杳——是不喜欢孟杳被内涵十足地说成美人呢,还是不喜欢自己被说成主君呢,又或是不习惯这一段关系被议论被八卦呢,说不清。   总之他发现自己多了许多奇怪的禁忌。以前他谈恋爱,也免不了被瞩目被打趣,看热闹的声音多了去,连他送给女朋友的生日礼物是什么牌子什么价格都有人知道得清清楚楚;这次却很敏感,或亲或疏的狐朋狗友们有的想知道这次究竟是何方神圣收了他,有的想看看二十年的朋友怎么就能做成了恋人,江何统统一张冷脸劝退,大部分人都悻悻躲远。   也就雷卡这种算是亲的,还敢嘟囔几句:“聊聊嫂子还不行了……”   “嫂子”这个称呼让他眉眼舒展两分,但仍然没松口。   江何意识到自己其实在害怕。   他似乎试图将他和孟杳的这段恋爱关系放在真空中保护起来,最好谁也别来打扰,怕极了突如其来的外力让一切生变。   因此就连何凯丽和江自洋想跟孟杳吃饭都被他一口回绝,转头还将江序临骂了一顿——“你多什么嘴?”   江序临一副看透一切的阴险微笑,“至于么?”   江何又想揍他了。   江序临一边看数据一边拨冗接他的电话,就拿个侧脸对着他,看到一个异常数据的时候眼睛锐利一凝,眸光似刀光在透明镜片上划过一道,没心思同他聊了,撂个“怂”字,把视频掐了。   江何:“……”   春意渐深,江何从孤山岛回东城的路上看到梨花已经开过一轮,落了满山。他在心里算了算日子,沈趋庭的婚礼在两周后,孟杳也说片子粗剪基本结束了,留一周时间补拍,刚好赶上婚礼。   胡开尔起先喊孟杳当伴娘,孟杳怕没时间耽误事,只能婉拒。胡开尔觉得可惜,但也没强求,反倒大喇喇道:“但我已经约了设计师给你做礼服哎!上次问你尺码就是为了这个。懒得退了,要不你还是弄一套?到我婚礼上穿!我就想要多多的美女!”   孟杳只得道谢应下,挂了视频后又神情凝重地问江何:“我是不是得给封大红包了?”私人订制的裙子,怎么也不会便宜。   她一贯在意“礼尚往来”这事,江何倒不意外。但还是被她严肃的表情逗笑了,乐得不行,“其实咱俩可以只包一个。”   孟杳眼一亮,“那我尽量多包一点,然后跟你的放一起,这样就不显少了!”毕竟她再怎么“尽量”,拿出手的红包和他们这群公子哥是比不了的。跟江何的放一块,面上或许会好看些。   江河:“……”他好像也不是这个意思。   下高速后,江何去胡开尔那咖啡馆绕了一趟。孟杳实在没空,礼服是她线上视频选的,做好了送到胡开尔那儿,让江何顺便去拿。   江何将那香槟色缎面礼服裙从模特衣架上拎下来,前后扫了两眼,皱了皱眉。   胡开尔一看他那表情,就有话说了:“这就不满意了?就看不惯你们男的这种控制欲,女朋友穿什么衣服也要管?这可是孟杳自己选的,人家想露就露。我告诉你啊,到时候我婚礼她要是没穿这件,我找你算账!”   这礼服前头抹胸后头镂空,右腿边还微微开叉,确实很具有展示性。   但江何皱眉并不是因为这个——他只是目测这尺码不合适,有点大了,孟杳把自己作瘦了一圈。   而且,他非常质疑“孟杳自己选的”这种说法。这显然不是她的审美。   他无语地看了胡开尔一眼,懒得说话,心道沈趋庭是不是知道自己作孽太多所以娶个这样的回家造福社会。   路上江何还在想,有什么办法能让孟杳两周内圆润起来,想着想着脑子里就出现一些少儿不宜的画面,停车的时候还在兀自心虚,刚要下车,却看见一个有点眼熟的背影摇曳生姿地往林拓家走。   也就是这短时间孟杳废寝忘食的工作据点。   如果说这背影只是眼熟,但下车后看清了她步步生风的脚下那双起码十二公分的红底高跟鞋,江何确认了。   Samantha.   江何当下只是有点意外,但片刻后就感觉到不安——尽管他其实想不到 Samantha 和孟杳的接触有什么值得不安的。   但这就是他这段时间一直在怕的,外力。   他先回孟杳家,把礼服挂了起来。他坐在床上盯着那泛着圣洁光泽的裙子发了好久的呆,又踱步去阳台抽了几根烟,看着夜色渐深,才决定下楼。   为了随时监督她吃饭,江何也知道林拓院子的密码。进屋的时候一片漆黑,他愈发紧张,结果刚走两步,听见一声啜泣,将他吓得不轻。   江何再往里看,才发现微弱的荧光,巨大屏幕对面,坐着两个人   孟杳最先发现他,低呼一声:“你怎么都不出声。”   而后开了灯,江何才看见 Samantha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睫毛膏还糊在了脸上——刚才那声把他吓得灵魂出窍的啜泣,想必也是这位超模小姐发出来的。   他作意外状,“你怎么在这。”   语气说不上好,是他一贯的那种傲慢姿态,好像对谁都不耐烦似的。孟杳忽然就想起在英国那会儿,他和 Samantha 还没确定关系的暧昧期,一次多人聚餐后她无意间听到 Samantha 和朋友聊天,朋友嫌江何太傲,拽得没边,肯定不会宠人。   Samantha 满不在意地轻笑:“傲慢的男人折下风骨才有意思呢。”   孟杳听了这么一句就走了,当下还在心里感叹,Samantha 和江何好像哦,语气都是一样的。   现在江何摆冷脸,两人似乎还是很像。   孟杳出声回答:“我请她来帮忙看看我的粗剪,上午谈梦和唐玛丽已经看过了,我想找专业的提点意见。”而她在东城能联系到的“专业”演员,也就只有 Samantha 了。   江何不太爽地想,她就客串过几步电影,算什么专业的。不知道孟杳为什么非得请来,难道很熟么。   但他没说,轻轻笑了笑:“给人感动哭了,看来孟导挺厉害。”   孟杳不是很渴望肯定的那类人,但他这么漫不经心的一句,居然叫她很开心,有点压不住笑意。   江何捕捉到她这点纯然的喜悦,心里挺矛盾,不知道是不是该为她开心——把他前女友叫来给她看片,居然还能这么开心。   “…但我有一个问题。”Samantha 整理好了自己的仪容,忽然出声。   孟杳高度重视,“你说!”蹭的又坐回她身边。   江何站在原地看她,真是求知若渴。   “我觉得……你把女主角拍得太优雅了。”Samantha 的确不是专业的电影演员,但她也算在行业内工作多年,审美意识非常在线。   孟杳愿闻其详。   “我理解,这个电影其实基本上都是这个年轻女警的视角讲述吧?”Samantha 说,“那在她的眼里,这个老年女主角不应该这么体面的。她把她当成没文化的单身母亲,而且是自己的未来婆婆,这种立场下,至少前期,她在她眼里应该是比较憔悴可怜的样子。”   孟杳听完,还没细忖,居然就有茅塞顿开之感。她这么多天,就始终觉得画面里缺了点什么。   虽然这部分其实是林拓拍的。   Samantha 看她表情,似乎就知道自己说得很好,瘦削的下巴一扬,等着挨夸。却看见江何挺冷漠地站在那儿,瘟神一样。   但那张脸还是无可挑剔。Samantha 想起自己当年心动的就是这张脸和这份傲。她也如愿在交往后看到了他没那么傲的样子,朋友都说她厉害,这种男人也拿得住。   不过没人知道 Samantha 就是因为他变身好好男友才想和他分手。   倒不是她受虐狂就喜欢傲的,只是江何的贴心周到太程式化了,恋爱第一天就收敛冷漠样,一整天的约会安排得妥妥当当,连车载香薰都兼顾到。Samantha 觉得他是太“会”了,仿佛只要确定她是女朋友了,就自有一套不会出错的方法对待。   这当然也好,他几乎都不会让你生气,哪怕吵架了也该哄就哄绝不揪着所谓的“道理”不放。但几个月的甜蜜感过去,Samantha 就觉得没意思。   分手的时候她找不到准确的词语,只好循着感觉跟江何说:“我觉得你不太真诚。”   江何当时特别无语地笑了声:“分手就分手,咱俩没过节吧?扣这么大一口锅给我?”天地良心,他是真的在好好谈恋爱。   Samantha 耸耸肩,没多解释。她知道江何也并不需要她的解释——分了就分了,又没什么不愉快,不必责怪对方,更不要怀疑自己。他俩都是这个态度。   但后来 Samantha 遇到了真正周到贴心的人,不免又想到江何,仍在心里坚定了自己的结论。   嗯,他就是不真诚。   现在看他一副有点不爽又有点委屈的瘟神表情,Samantha 倒忽然觉得,这大概是真诚的了。   拽嘛拽不起来,低头嘛低不下去,啧,果然人在爱里最真实的样子就是扭曲矛盾又有点可笑的。   Samantha 乐见其成,很亲昵地搂了孟杳胳膊一下,“孟大导演,上映了叫我哦,我给你站台!”   孟杳感激地笑:“虽然不太可能,但还是谢谢你。”   “怎么没可能。”Samantha 这么说一句,戴上墨镜,又潇潇洒洒地走了。   经过江何身边,听到他凉凉一句:“…大晚上戴什么墨镜。毛病。”   Samantha 没理,走出了院子才憋不住笑,笑得差点没踩稳高跟鞋——哪见过江何这种样子啊!心里不爽憋着不敢跟孟杳说,就犯贱来挑她的刺!小学生吧他!   她的嘎嘎大笑还是让屋子里两人听见了,江何脸都黑了,孟杳听着那爽朗笑声,想到他幽幽损人那一句,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看了他一眼,“礼服拿到了?”   “嗯。”   “回去吧。”   “好。”   *   到家,江何本想点外卖,孟杳撸起袖子,“我来做饭。”   江何有点意外,这段时间她基本都累得没有做饭的力气。   但她已经打开冰箱,看来是真的想做,他也就没说什么。   好在冰箱里还有些菜,孟杳不多时就端了三盘菜出锅,青椒炒肉、干煸豆角、干锅包菜,蒸锅里还有一份水蒸蛋。   四个菜,色泽都不错,整齐摆上桌,勉强够她消化掉心里的异样情绪。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喊江何吃饭。   江何吃东西的样子一向也是她的解压方式之一,孟杳看他几眼,就在谴责自己乱想,真是没事找事。   倒是江何忽然问她:“怎么想到找她来看片?”   “人家毕竟客串过大导的电影嘛,我觉得审美还是很专业的。你看她给我提的建议,一针见血。”孟杳是真挺感激 Samantha。   江何笑了笑,点点头。   瞧瞧,人家这气量。   在伦敦见证了他跟 Samantha 交往到分手的全程,还能大大方方地拿人家当专业演员请过来提建议。   钟牧原跟她压根没交往过,他只是看到他目光落在她身上就不爽了。   他真是差得太远。   饭后,江何洗碗。   孟杳冲澡之后去试了试礼服,好像有点大了,尤其抹胸那里,她有点撑不起来。挺郁闷地走出卧室,看见江何在擦灶台。   灶台高度对他来说太低,他不得不弯腰,卫衣的帽子因此从颈侧落到肩前来,鼓鼓的,遮住他半边脸。   挺滑稽的。   但孟杳居然觉得有点可爱,高大身躯在她眼里变成卡通版,像动漫里不擅家务的小人。如果系上围裙就更像了。   江何抹完灶台,把抹布洗了晾在水龙头上,回头正撞见她灼热眼神。   “…怎么了?”他问。   孟杳朝他走过去,“礼服大了。”   江何笑一声:“谁让你不好好吃饭。趁这半个月多吃点吧,圆润点。”   他这会儿才发现自己卫衣帽子掉到了前面,扯到后面后又抬手到肩后去整理。   孟杳抬头看着他小臂上明显的青筋,忽然有点心痒。   她上前一步,径直踮脚咬他的嘴唇,他也根本不防备,直接让她滑了进去。交缠好一阵,她站不住了,全部重量靠着他,喘着气道:“想变圆润……不是有更快的方法么。”   她的手在他身上流连。   江何愣了一下,低声笑了,这人脑子里的黄色废料原来是和他一个厂子里产出来的。下午他那点自我谴责的心虚烟消云散,没有理由不配合,直接抱着她的臀将人抬起进了卧室。   这段时间孟杳太累,他们很少做,也因此两人都敏感,都急躁。江何觉得自己差点就要当场交待了,却发现孟杳似乎更甚,在他将她全身亲遍后说等他先冲个澡时,她居然抱着他不肯放。   江何有些意外,搂了她一下,贴在她耳边低声道:“乖,我身上脏。”   孟杳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似乎有点矛盾,既不喜欢他把她衣服脱光了自己还穿得齐整,也不喜欢他起身后第一时间掀了被子过来盖住她;既想现在就扒了他的裤子,又忽然想看他自己把衣服脱了。   她把下巴搭在他肩上,确实能闻到淡淡的汗味。不难闻,但她更喜欢他沐浴露的味道。   “…一起吧。”她说。   江何的手猛地一僵,“…什么意思。”   没等她回答,他已经俯下身直接将人扛在肩上从被子里拖出来,进了浴室。   热气很快氤氲上来,孟杳如愿看到了江何在她面前将自己的衣服脱干净,而江何则意外地看见了孟杳从未有过的热情。   孟杳在冰凉的瓷砖和温暖的热水交替中,在雾气升起又被她手抹去的模糊镜面中,听见江何一遍又一遍叫她的名字,也听见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回应他。   最后停歇之时,他们都讶异于自己的疯狂。   孟杳目光落在她腿边那一堆用完的东西上,有点不忍直视,一扭头,又看见身后镜子的雾面上自己撑出来的手掌印。   “……”   江何也清了清嗓子,轻拍一下她臀侧,“自己下得来么?”   “…你说呢?”   江何轻笑一声,把她抱下洗漱台,让她挂在自己身上,而后单手简单收拾了台面上的东西,又抱着她回了卧室。   孟杳太累了,几乎沾枕就要睡着。   江何紧紧抱着她,还是没忍住,问:“…今天怎么回事?”   他指的是她不同寻常的热情,她听到了,也听懂了。她以前对性事也称得上喜爱,能自然享受其中种种乐趣,但不至于像今天这样乐此不疲……或者说,不知节制。   可她也没法解释。   就是想。   颤巍巍睁开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回答,倒在垂下眼眸时忽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Samantha 怎么会知道我在拍电影啊?”   “…啊?”江何反应不过来。   孟杳没说话。   江何拧着眉,想起来了——在机场遇到 Samantha 和梅月霞那天,Samantha 同她寒暄时就说她做导演了。而孟杳显然不会特地通知她这件事。   江何忽然明白了,笑出声来。   孟杳将头抵在他胸前,没说话。   她知道他在笑什么。笑就笑吧,她承认。晚上做那顿饭压根不够打发她的情绪,她刚刚在浴室里就想问了,但又不想浪费那样美妙的时刻。   江何将她搂得更紧,“你和她的共同好友,不是只有我吧?沈趋庭裴澈雷卡他们不都是?”   孟杳:“……”她怎么就忘了这茬,她是不是傻?   见她不作声,江何笑得更欢,肩都在抖。   孟杳咬牙,手猛地向下抓住他,“你再笑?”   江何“嘶”一声,眸色瞬间变深,盯着她,“你确定要用这个威胁我?”   孟杳才不怕,“没套了。”他们刚刚去浴室,已经把床头柜里的存货用完了。   江何冷笑:“浴室镜柜里还有一盒。”   孟杳:“……”她最近确实是太忙了,连家里日用品的库存都不清楚。   识时务者为俊杰,孟杳立刻缩回手抱住他,将脸埋在他怀里装乖。她是真不能再折腾了,明天还得构思补拍的事情。而且她也真的累,主动的放纵似乎比被动的承受更累,要是再来,她明天可能真的要睡一整天了。   江何心情极好,好到几乎不困,抱着她,既像喟叹,又好似自言自语,说了句:“我爱你。”   说完才想到,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这句话。   多少想看她的反应或听她的回答,静静等了一会儿,只听见沉沉的呼吸声。江何低头一看,真睡着了。   他笑笑,抚了抚她的后脑勺,也安稳闭上眼睛。 第67章 .“今晚月色这么美”   原本计划得完美,可孟杳还是差点赶不上胡开尔的婚礼。   起先是因为补拍的问题,张雷和唐毅虽然心里窝着火,但在后期阶段其实还是给了她许多支持。尤其是唐毅,他最终还是推掉了那个薪酬不菲的综艺节目组的邀约,每天无偿来和她一起剪辑,他技术好经验足,孟杳学到很多。虽然他坚称是受了唐玛丽女士的威胁,也仍然不肯叫孟杳“导演”。   孟杳懒得在意这些,片子剪出来就行。   但孟杳提出开始补拍的时候,他们俩有了新的意见。   又或者说不是意见,而是一种预设。   唐毅是这么说的:“我觉得现在剪出来的已经不错了,补拍是大工程,要不等林拓回来之后一起补?”   张雷说得更委婉些:“是啊,孟杳,你看你辛苦了这么多天,也休息休息吧,反正电影这个东西嘛,周期三五年都正常的,不急啊。”   孟杳知道他们其实就是不信任她。   她也不管什么周期的问题,别的电影有投资有班底,自然有底气磨个三五年;他们这是个草台班子,导演还是半跑路状态,要想补拍,她必须趁着现在。否则之后,可能连演员都联系不上了。   她这会儿破天荒地缺乏耐性,且有一股子不管不顾的冲动。   哪怕这部片子最终出来一个观众都没有,她也要按自己的想法把她完成到最好。   补拍方案已经给他们看过,几场戏的剧本是她自己写的,和林拓及编辑开了几场视频会议确定下来;孟杳连通告单都自己做好,预算尽量压到了最低,只拍七天,条条目目给张雷解释得很清楚。   他们的不赞同没有别的原因,不过是默认她不可以。   她可以自己吭哧吭哧地剪一版成片出来,但不能“擅作主张”调动全组人补拍。   孟杳把桌面上散落的文件拢好,淡淡道:“你们不参与,我自己也是要拍的。反正补拍基本只涉及到两个女主,我自己去找谈梦和唐玛丽。”   张雷打圆场,“哎不是这意思,你别生气……”   “没生气。”孟杳抬眼看他,目光平静,“只是通知,不管你们参不参与,我都会完成补拍。”   唐毅似乎讶异于她的倔强——又或者他会觉得这是不理智,匪夷所思道:“没有人、没有钱、没有机子,你一个人,拿什么拍?”   “我们本来难道有很多人和很多钱?”孟杳笑笑。   唐毅被她这么一噎,没话了。   张雷似乎也觉得她是说气话,劝了几句,不再说什么,拉着唐毅走了。   孟杳说的当然不是气话,但她也确实还没想好该怎么去找人和钱——至少,机器要借,也有两个外景要租。之前进度延后,张雷已经透支了预算,不同意她来补拍,预算捉襟见肘也是一个原因。钱要用在刀刃上,而孟杳这个女导演,不是他们心里的刀刃。   孟杳自己列了个清单,上网搜了搜相应的费用,加起来,不是小数。   她一个失业游民,这几个月一直靠存款生活,还要还贷,一次性拿不出这么多钱。   她自然能想到江何,想到他很认真地告知她“你很有钱”,也知道他会毫不犹豫地帮她解决资金问题。   但她想这些,也就是图一乐,心情松快点儿。总不能真的开口问他要钱,那太别扭了。   孟杳捋了捋自己的资产,心中大概有了几个填补方案,但做不了决定。索性今天给自己放假,难得在天黑之前回了家,还在小区里欣赏了一隅的春景。   江何今天去外省看一批家具,她给自己煮了碗酸汤面吃,饭后跟胡开尔视频聊天,提前看到了她尚未布置完全的婚礼场地。胡开尔兴冲冲地说她要做第一个骑大摩托入场的新娘,把孟杳逗得咯咯笑。   睡前江何的视频电话拨来,以为她肯定还在工作室里熬夜,没想到她已经躺上床准备睡觉。   “看来今天工作挺顺利?”他笑问。   其实一点都不顺利,但孟杳心里居然挺静的。也许当一个人特别想做一件事情的时候,这种决心本身就能带来一种极佳的心境,与外界环境无关。   她笑笑:“可能是因为我煮了特别好吃的酸汤面?”   江何漫不经心:“你煮什么不好吃。”   他夸人的调调真的非常与众不同,语气的漫不经心反而为内容增添可信度,让孟杳非常受用。她“嗯”了声,握着手机往下一溜,整个人缩进被窝里,噙着笑。   江何没说话,看了她一会儿,出声:“行了,难得早睡。”   “嗯。”孟杳自然地挂了视频。   第二天早上一起,孟杳联系了个高中同学,上午对方派了人来评估车辆,下午她的车就已经挂上了二手平台。   她的车买了三年多,本来是分了四年还款,去年年底拿到长缆拆迁的补偿款后后她直接提前还完了。她注重保养,车辆状况还很新,因此折旧费不多。   高中同学是干这个的,一来就了然问:“要换车了?”现在年轻人刚毕业的时候买辆小车,过个四五年换好车的情况很多。   孟杳摇摇头,“急着用钱。你们平台出车很快对吧?”   同学以为她遇到难事,不好多问,只肯定道:“嗯,我们报价很快。但你急着出可能就出不了太好的价。”   孟杳有心理准备,笑着道谢。   车子还没出手,孟杳先用存款,厚脸皮回电影学院借了个摄影师,又敲定了谈梦和唐玛丽的时间,当天下午就在林拓家布景开始补拍。   拍的是两位女主角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幕。孟杳一直在反思 Samantha 的建议,越想越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这两个女主第一次见面,年轻女警对老年女人的凝视,镜头语言的调子就没定住。   借来的摄影师按天拿钱,和她不熟,但到底是电影学院的,技术过硬。孟杳对他没把握,对自己也并没有全然把握,所以只能精益求精,拍到天黑,才勉强喊了收工。   谈梦给她倒了杯水,还笑她:“就四个人,喊什么收工。”   孟杳苦笑着摇摇头,正觉前路艰难呢,手机忽然响起来,是那个同学发来报价,比孟杳心理预期低了一万,但她没纠结太久,点头同意了——只剩一周时间,她也没指望能卖多高。   她爽快,老同学也爽快,说最迟三天车款就到账。   孟杳看了眼账户余额,心里石头落了地,仿佛又有了动力,正打算请新摄影师吃顿饭好好磨合呢,门口又来了人。   唐毅别别扭扭的站在院子外头,张雷先一步走进来,不愧是大厂会议里练出来的,开门见山,“我们同意你补拍。”   “需要什么,你说。”张雷语气坚定,“现在就可以开工。”   孟杳懵了。   见她不出声,张雷继续解释:“我回去仔细看过你的方案了,我觉得很好。也跟林拓商量过,他支持你。”   看来重点还是在林拓,有他背书,她就能得到信任。   孟杳本不为这些事生气,但眼下确实有些恼火——但凡他们早一个小时来呢!她也不至于卖了车!   张雷见她还是冷着脸,以为她心存芥蒂,也不扭捏,继续道:“我晓得你心里不痛快,但这你也要理解是吧,我们又不是为了挣钱,说矫情点都是为了梦想押着身家性命在这搞创作呢……”   孟杳当然还是选择了接受张雷和唐毅,一来剧组有钱不必用自己的,二来这俩人虽然性格不讨喜,专业能力上还是没得说,而且已经合作这么久了,默契最难得。   只是她也坚持留下了她自己找来的摄影师,并对唐毅说:“我也没觉得你的摄影完美无瑕,所以我要找第二种视角。”   唐毅气得脸都是青的。   “现在我是导演,用谁我说了算。”孟杳说,“你要是有意见,也可以退出,反正咱们也没多少钱给你。”   唐毅没说话,盯了她一会儿,转身去调轨道了。   补拍的事宜就这么确定下来,但孟杳和张雷再细细对了一遍时间表,发现可能七天补不完,八到九天最保险。   晚上江何回来,孟杳问他:“胡开尔婚礼是几号来着?”   “3 月 28。”江何给她带了一袋子蜜三刀,用那种最原始的透明塑料袋装着,打结的地方还油乎乎的,特别有小时候的感觉。就是和他一身高级风衣不太搭。   孟杳一边嚼着弹牙的蜜三刀一边想,3 月 28,正好是八天后。时间卡得真紧。   “怎么了?”江何问。   孟杳把时间安排讲给他听,末了叹了口气:“我可真是劳模啊。”   江何发现她近来很爱自夸,而且夸得真心实意。这模样他以前没见过,只觉得可爱,笑了声:“赶得上就行。”   孟杳心里还想着她那辆倒霉的车,这恐怕是她平平无奇的一生中最戏剧性的一件事了。   心头多少郁闷,又看时间还早,便问江何:“我现在能不能去看 Jasmine?”   江何微讶,“当然可以,不过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明明已经累了一天了。   孟杳看着他天生深邃的眼睛,居然有点不敢告诉他自己把车卖了。第一次发现自己会有点怕江何。   以前只当他是个脾气不好的拽少爷时,她都不怕他呢。   话在嘴边绕了一圈,她还是先按住不表,笑笑道:“想吹风,放松放松。”   等到了马场,她骑在 Jasmine 的背上跑了好几圈,才转身对骑在另一匹黑马上的江何说:“我把车卖了。”   “什么意思?”江何皱起眉。   孟杳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给他讲了一遍,没给他发火的机会,先发制人地发起牢骚,“你说我是不是很倒霉?这什么小概率事件啊!还有张雷和唐毅那两个神经病,但凡早一点松口呢……”   “我看你是有神经病!”江何表情严肃地打断她。似乎真生气了。   “你缺钱不告诉我?事情搞不定不知道说?你还挺有魄力,说卖车就卖车,我是摆设么用得着你砸锅卖铁?怎么不把你那些锅一起卖了呢?!”   夜风微凉,他穿灰色大衣坐在高大黑马上,隔着夜色也能看出表情沉沉,锐利眸光仿佛穿过朦胧的夜色审视她。   孟杳抿抿嘴,她想到江何会生气,但没想到会这样生气——她是经过仔细权衡才做的决定,她不可能问他要钱,那只能自己想办法。借钱和卖车之间她当然首选卖车。而她也没瞒着他,这不是很坦诚么……   她不太能理解江何这么大的反应。他又不是那种热爱让女朋友花自己钱以表示恩爱的大男子主义。出去吃饭他都不会强行要买单的,许多时候她提出请客,他还会非常高兴地笑纳,甚至开玩笑嫌弃她不知道请他吃点贵的。   因为疑惑,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哄他。   她轻轻夹了夹马肚子,往他身边走近了两步,Jasmine 都快亲上那黑马的嘴了。她身子向前探,想看他的表情。   他别过脸,下颌角都写着冷酷。   “…你很生气吗?”孟杳问。   江何:“……”这什么路子?他都这么明显了还问?!   “对不起。”孟杳先道歉,后求证,“你是生气我缺钱不告诉你,还是生气我没有向你借钱啊?”   江何脸别回来一点,颔首拧眉看着她——这他妈有什么分别?不都一样!   “我没有不告诉你哦……这不就是在告诉你吗,除了卖车中介,你是第一个知道的,剧组那些人都不知道呢。”孟杳认真地解释,“而且就算我向你借钱,这么大一笔,还的时候大概率还是要卖车的,早点卖价格还能标高一点。”   江何快被她气吐血了,冷笑一声道:“谁让你还了?”   孟杳略带讶异地看他一眼,好像找到了问题的症结。可这症结让她有点哭笑不得。她说:“亲夫妻还得明算账呢。又不是一两千的事。”   “……”   江何久久没说话,孟杳拿不准他是个什么态度,正要出声问,见他跳下马,将黑马在栅栏边牵住了,走到 Jasmine 马鞍边。   “往前点。”   孟杳懵懂地往前让了个位子。   他利落地翻身上马,两手搂过她腰和她一起握住了缰绳,属于他的气息将她全部包裹起来。   “走吧。”他短促训了马儿一声,Jasmine 缓缓地在广阔的草场上踱起步来。   他们渐渐远离栅栏和楼房,走到开阔处,月光倾盖如瀑。   “你不生气了?”孟杳沿着缰绳,悄悄把自己的拳头挤进他的手掌下。   “生。”声音还是冷的,但身体的暖意却全数传达给她。孟杳心里有了底。   “…那去了泰国我请你吃饭吧,吃很贵的。反正我卖车钱也用不上了。”   “……”江何胸口那股气上上下下徘徊了好久,最终还是下去了,他冷酷地“嗯”了一声。   Jasmine 继续带着两人沐浴月光,他们似乎已经走得很远。   “…但你觉不觉得你挺不讲道理的?”孟杳忽然又说。   江何那股气又窜出来了,语气更凉两分,“说说看。”   “今晚月色这么美,你在这生气,好浪费。”孟杳淡淡道。   “……”江何说不出话了。   孟杳用后肘捅捅他,还追问:“你说,是不是?”   “…嗯。”良久,江何声音微哑。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03-10   孟杳:[拿捏.jpg] 第68章 .“不到都行,反正又不是我们俩结婚。”   《泳》的补拍还算顺利,孟杳不再拿自己当副导演,正式负责后气势十足,说一不二,再加上她与两位女主角的磨合本来就好,所以他们的进度甚至比计划中还快一些。   某天甚至提早收工,孟杳得意洋洋地请江何吃饭,说:“我说不定还能提早两天去苏梅岛呢,帮胡开尔张罗张罗。”   “张罗张罗”,听听,孟大导演如今多有执行力。   江何被她逗笑,面前牛排切到一半,忽然想到什么,问:“真能提前两天?”   孟杳仔细想了想,“两天有点玄……提前一天应该没什么问题。我们基本快拍完了,就剩最后四场戏。”   江何思忖着。   “怎么了?”   “那我们从湖城去泰国怎么样?”江何提议。   “啊,为什么?”孟杳不解。国际航班刚放开不久,全国也就东城和粤城有直飞苏梅岛的航班,从湖城过去的话还要从曼谷转机,更加麻烦。   江何神色平淡,“没什么,就是沈趋庭的新婚礼物,我是托老罗帮忙订的。本来打算让他直接寄过去,现在既然来得及,不如我们自己去拿。手工艺品,快递有风险。”   “那行啊。”孟杳不多想,反正跟着江何出门最轻松,什么都不用操心,两条腿会走路就行。   江何笑问:“还住竹林那?”   孟杳回视他的眼神,忽然觉得脸热,“…都行。”   其实她很喜欢那片竹林的。她知道江何也喜欢。可他偏要贱兮兮地来问她,那她就不如实回答。   “那换个新酒店试试。”江何云淡风轻地说。   “行啊。”孟杳直觉他憋着坏呢,但她不急,到了不就知道?   按剧组的计划,3 月 26 日那天全组人都得通宵,去东郊借天光,拍完星空拍日出,蹭这两个月以来东城最明朗的好天气,蹭到了就可以直接杀青。   孟杳本不放心将这样关键的外景放在最后两天拍摄,无奈东城的春天实在很难有好天气,这几年不是倒春寒就是雾霾袭击,跳来跳去,只能拖到了最后。   好在 26 号和 27 号天气极好,气象台老早就发了预告说这两天是几年难得一遇的好晴天,大气状况也好,幸运的话在野外还可以观测到大面积的流星雨,社交媒体上几个话题早早地热起来,大家都在期待。   张雷喜气洋洋地说老天爷真赏脸,这是在暗示他们的电影要拿奖啊。   孟杳也终于放下心,最后那一场日出戏她可是反复琢磨了好久,连分镜图都手绘了三版。   3 月 26 号孟杳下午才开工,早上江何和雷卡提前去了湖城,说是老罗认识了个新哥们,在粤城那边开了许多年冲浪店,他想去交个朋友。   “你明天拍完直接坐高铁来,我去接你。”他开车去的,把子曰也带上了。   他们原本打算出门这几天把子曰放在宠物店寄养,后来江何说既然都要去湖城,不如就把子曰放在老罗那儿,让小猫也故地重游一把。   孟杳探身进车窗里摸了摸猫猫头,“跟你爹走吧!”   说完就要抽身出去,被江何猛地攥住了手腕。   “她爹我呢?”他挑挑眉,问。   “…我们刚刚吃的韭菜饺子。”孟杳满脸黑线地提醒他。   “我漱口了。”江何说完就攥着她手腕将人拉近,吻住她的嘴唇。   “我没有……”孟杳的话音被他吞掉了。   江何鲜少浅尝辄止地吻她,一旦纠缠上了就非要把她亲到腿软才松口的。孟杳仅剩的氧气只够她思考——她现在下半身扒在车窗边的姿势一定非常猥琐。拜托这大清早的小区里不要有人路过拍下她的丑态。   等他终于放人,孟杳狠狠瞪了他一眼。   江何装没看到,悠悠然说一句:“嗯,尝出来了。”韭菜鸡蛋馅的,害他白漱口了。   孟杳:“…滚吧。”   雷卡早看不下去,一踩油门带着江何滚了。   下午孟杳跟全组人一起去东郊,天气特别好,晚霞是大片大片的粉紫色,孟杳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来。   “我在东城住了一辈子了,这么好的天还是小时候才见得多呢!”唐玛丽女士特别激动,因为今天补拍的就是她演的母亲自沉河塘的一幕。   在盛大的晚霞下自沉,比先前林拓拍的林天投湖好看多了。唐玛丽说她拍了一整部,终于要美一回。   “林导把我拍得阴气森森的!”林拓不在,她肆无忌惮地说他坏话。   唐毅“啧”一声:“片子就这个调性!”比起自己老妈不讲道理地拥护孟杳,唐毅还是时不时就照林拓的思路进行拍摄。   孟杳也没觉得自己的想法和林拓是矛盾的,她心里有数,所以每次唐毅意有所指,她都当听不到。   反正她话撂出去了,又不是只有一个摄影师,爱拍拍,不拍拉倒。   唐毅牢骚多,但真到拍的时候,还是兢兢业业。他和新摄影师互为补充,拍到了许多孟杳为之赞叹的惊艳镜头。   这天下午,他们顺利地拍到了东城数年来最美的一场晚霞,也结束了全片最重要的一个镜头。   唐玛丽花白的头发一点点消失在映着粉紫色的湖面下,孟杳做在监视器后,几乎热泪盈眶。   她把这一幕隔着监视器拍下来,通过邮件发给了莫嘉禾——莫嘉禾已经停用聊天软件很久,也不怎么回邮件,但孟杳想,她必须要在这一时刻,把这个画面传递给莫嘉禾。哪怕她也许不会看到。   收工后几人直接在湖岸上扎了三顶帐篷,张雷激动得就差当场烧篝火庆祝了。   “最后一场!明天拍完日出咱就杀青了!”他冲孟杳喊。   孟杳也按捺着激动的心,坐在帐篷里看着满天繁星,静静地等明天的日出到来。   晚上她睡不着,给江何发微信:[我拍到了一场无与伦比的晚霞。]   没等回复,自己加一句:[我太牛了。]   江何信息回得快,就俩字,加一个问号,孟杳仿佛已经看到他扬眉的小表情——[没图?]   [剧组机密,不能外泄。]   这次的回复隔得久一点,[你当我稀罕看。]   孟杳噗地笑出声,手机塞枕头底下,不回了。   脸贴着枕头,闭上眼,心里在默数。   一分半钟后,枕头底下震动了一下。   孟杳憋着笑滑开手机,果然看见江何的回复:[真不给看?]   [不给!]孟导很严格。   [赶紧睡吧,明天中午我就到啦!]女朋友很贴心。   江何看着屏幕哼了声,回她一个晚安表情包。   第二天清早的雨将所有人浇懵了。   孟杳没怎么睡,是最早听见雨滴落在帐篷上滴答滴答的声音的。她睁开眼还以为自己幻听,愣了半分钟才爬起来,看见水汽蒙蒙的天,当即就愣住了。   淅沥沥的小雨,不影响周边的摄影爱好者们拍雨中湖景,但对他们想拍日出的剧组来说,就是毁灭性的打击了。   张雷指着那连影子都没有的太阳骂了半天脏话,唐玛丽皱着眉念叨哪有星空之后下雨的鬼天气,孟杳反倒在众人的牢骚声中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想着补救方案。   日出拍不了,那就只能换景。   这一场是谈梦的最后一个镜头,原本拍日出的寓意就是她查清了案子,和男朋友分了手,带着许多人的新生继续走下去。   “换景吧。”孟杳做了决定。   “什么景?哪还有景?”他们租的景全都已经拍完了,现在临时去租也来不及,“难道又回林拓家?”   孟杳皱着眉:“就回他家拍。”   “他那房子总共没多大,每个角落都被拍到了!再拍就穿帮了!”张雷急道。   “在小区里拍。”孟杳疯狂拼贴脑海中划过的碎片,“拍她走向雨幕,给她一把亮色的伞。之前我们拍她不都是黑雨伞?”   张雷还在皱眉,谈梦迅速理解了她的意思,“我觉得可以。”   “快去找一把合适的雨伞。亮色的,黄色、蓝色、绿色,都可以。”孟杳下了命令。   别无他法,张雷只能照做。确定了这个方案,又怕雨停,几个人抢着时间收拾行李,三顶帐篷捆起来往后备箱丢,踩足了油门往回赶。   孟杳在路上给江何拨了电话,说明情况,“我可能来不及去一趟湖城了。”   电话那头明显愣了一下,却也知道不是突发情况迫不得已的话孟杳不会放他鸽子。   “我估计要拍到下午或者晚上,我待会儿看看明天早上的飞机,直接飞苏梅岛。我们苏梅岛见,好吗?”孟杳说。   江何默了两秒,“不急,我给你订,你把那边的事处理好。”   孟杳那一刹那有点鼻酸,平复一秒,“…好。”   “我订好了截图发你。”   “嗯。”   “没事,婚礼到了就行。”江何吊儿郎当地笑了声,又道,“不到都行,反正又不是我们俩结婚。”   “我明天早上就到。”孟杳看着车窗外渐大的雨势,小声地说。   “嗯。”   挂断电话,江何抬头望了望远处若隐若现的塔顶。九十九级台阶,他停在中间,不知该不该继续往上。   忽然听见悠远钟声,响彻整片山林。   身边游人络绎不绝,大多是情侣,看来老罗没说错,这口钟大概真的挺灵。   他摸出口袋里的两条红绳,想了想,将它们两股缠绕,再系在自己的手腕上。   转身,拾级而下。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03-11   小波折一下,不要慌,还有两三章正文就完结了嗷。 第69章 .他大概要喝一辈子的冰美了。   机场广播响了很多遍,孟杳还是没法相信她的航班被取消了。昨天清早下起的那场雨暂歇一晚,到今天变本加厉成了暴雨,机场里大半的航班出现延误或取消,旅客们乱糟糟地挤作一团。   孟杳本还在为昨天因祸得福拍到了意外的彩虹而惊喜,这会儿却彻底蔫了。   老天跟她作对似的,就是不让她去参加胡开尔的婚礼。   孟杳坐在咖啡厅里攥着手机,心烦意乱,根本不想跟江何说她可能真的赶不到了。她还想看看有没有其他航班复飞的可能。   而没等她说,他的微信已经发过来。   [航班取消了?]   孟杳回了个丧气的表情。   [我查了一下,东部沿海都在下雨,天气状况确实不好。]不知是不是文字的特性,他看起来非常冷静,似乎并不失落,[你还是别来了,危险。打车回家,到了给我发个信息。]   孟杳知道这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但就是觉得很遗憾,甚至有些难过。   她把自己塞在吵吵嚷嚷的咖啡厅角落座位里,打字问江何:[你已经到了吗?]   [嗯,昨晚到的]   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又补充一条:[放心,我给你全程直播,你什么都不会错过]   屏幕那边反复闪烁着“正在输入中……”,孟杳苦笑。   等了很久,没见他发消息过来,孟杳正要打字问,看到一条:[我还可以帮你抢捧花]   她愣了一下。   屏幕那边也停住了,没有“正在输入中”,也没有新消息。   孟杳等了等,自己打字回复,一个“好”字刚发出去,几乎同时,她看到江何那边弹出来的新消息:[你要捧花吗?]   孟杳这次没等,只是在刚敲下第一个字的时候忽然改了主意,换成语音输入,按着屏幕说:“要的。”   一秒的语音条,她的声音清晰。   她说:“要的。”   江何也用语音回复:“好,带回去给你。”   聊完喝了杯热可可,孟杳没那么郁闷了,拖上行李打算回家,却在快走出咖啡厅时看到了排队队伍里熟悉的身影。   钟牧原手里拿着登机牌,抬头严肃地看着闪烁的信息屏,眉毛拧在一起。   孟杳顿了顿脚步。   她好像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了,自从确认莫嘉禾的安全之后。她没过问他是否还在为莫嘉禾做心理咨询,也顺理成章地忘记元旦那天他十分坚持,要她有时间的时候和他谈谈。   他也没有再来联系。   这个人好像一直都挺奇怪的,又或者是不凑巧,他和自己的节奏永远不同步。孟杳这样想着,决定不同他打招呼了,提步要走。   钟牧原却在这时候扭头看到了她。   他也明显一怔,犹疑两秒,才向她走过来,“杳杳。”笑容仍然温暖和煦。   孟杳也冲他笑笑,“好巧。”   “你要去哪?延误了?”   “嗯,本来去泰国参加朋友婚礼。”孟杳答,扫到他登机牌上的 LHR,便问,“要去伦敦?”   “嗯。”钟牧原应声后沉默了几秒,又解释道,“东医神经科和 UCL 心理学研究所开了一个合作项目,邀请我过去做负责人。”   孟杳笑:“那很好啊。”她知道这意味着他将再次长期离开中国,也知道这其实挺奇怪,甚至挺值得生气的——一个对你展开过追求并反复请你抽出时间“和他谈谈”的人,计划着一声不吭地离开。   就像她大四那年忽然收到一张来自美国的明信片,羚羊谷的瑰丽奇景上“毕业快乐”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一笔端正行楷,她高三那年偷偷模仿过无数次的。   但孟杳不生气,也不觉得被冒犯。她从来都不是为这种事生气的人。   所以大四那年,随明信片一起被送到她宿舍的还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旧包裹和信封,宿舍驿站的大叔满头大汗向她道歉,“真见了鬼,这个人寄的东西全堆在角落架子底下了,我都不晓得,今天才翻出来的……是不是耽误你事情了?”   而孟杳只是摇头表示没关系,把那张明信片收到毕业纪念册里,其他的旧包裹同毕业杂物一起卖给了废品站。她一个也没拆开看。   钟牧原看着她礼貌而毫无芥蒂的笑容,没有说话。   孟杳又道:“你的飞机没取消?”   “没有。”钟牧原苦笑,“俄航,风雨无阻。”   “俄航要是也执飞中泰航班就好了。”孟杳耸耸肩,“几点的飞机?”   “延误了,还早。”   这话让她没法接,孟杳正要生硬地告别,话到嘴边忽然想起另一茬,笑了笑说:“你之前说有话想和我说,现在还有吗?你航班不急的话就今天吧,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空了。”   钟牧原知道她的意思其实是“之后我不会再听”,也知道这话里其实暗含着淡淡的谴责——反复纠缠的是你,说要谈的是你,一声不吭走人的也是你。   但只是谴责,并不愤怒。   只是出于对他反常而无礼的社交表现的谴责而已。   孟杳从不委屈自己,也不薄待别人。她现在仍然愿意和他谈,就是她对他的尊重。   钟牧原也知道,哪怕说了,事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从他那天在餐厅外看见她和江何的相处他就明白,过去的事,说不说都没有意义了。   可他心中居然还是燃起了一点绝望的焰火——万一呢。   他笑笑,邀请道:“去咖啡厅坐坐?”   钟牧原问她要喝什么,孟杳摇头,一杯热可可已经将她灌饱。钟牧原还是给她点了中杯焦糖玛奇朵,他自己喝冰美。   “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落座后,他说。   “嗯。”   钟牧原犹疑几秒,才道:“大学那几年,你有没有收到过我寄给你的礼物和明信片?”   孟杳如实道:“毕业的时候一起收到的,积压在快递驿站了。”   钟牧原愣了一下,而后了然一笑,嘲弄地摇了摇头,而后定定看着她,“如果我说……这大概是江何故意压下来不让你收到的,你会相信吗?”   孟杳皱了皱眉,她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如果说是江何从中作梗,她似乎也不意外。   钟牧原似乎在期待她的反应。可她的反应也就是皱了皱眉而已。   他笑了笑:“换个问题……如果那些信你准时收到了,你会看吗?”   这个问题不难,孟杳坦诚地说:“第一封会看。之后的要看你第一封写了什么,也要看我当时是不是在恋爱中。”   这个回答太孟杳了,钟牧原笑出声来。   “所以你毕业一起收到的时候,一封都没有看,对吧?”他仍然笑着。   他温和的笑意让孟杳愣了愣,垂眸道:“祝我毕业快乐的那张看了,也一直收在我的纪念册里。谢谢你。”   钟牧原的笑越来越浅,最后他低下头去,如同自言自语,又或者自我嘲弄一般,低低地笑了两声。   他的声音也低沉:“那如果再往前呢,如果是高三毕业的那个暑假,我去长岚找你,你会见我吗?”   这个假设太虚无,时间又过了太久,可孟杳不想敷衍他,所以思考得有些费力。   良久,她皱眉道:“我不知道,可能会吧。”   钟牧原忽然抬起头看她,眼神里有巨大的动容,他似乎很激动,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僵了一下,问:“那如果是再之前,高三……”   他没有问下去。孟杳什么都没有说,光是那种无奈而疑惑的眼神已经足够叫他意识到他在做什么。   他在疯狂地向前回溯,试图找回一个时间点。   一个,他还来得及的时间点。   可有什么会改变呢?   时间不会停止,孟杳不会回头,他也不会变得果敢坦荡。   哪怕是现在,他和孟杳再次相遇,在孟杳面前,他仍然不够坦荡,有时候过于热切,有时候又过于懦弱。   空气似乎凝滞了很久,钟牧原听见自己最终仍然心有不甘,轻声道:“…我去了的。”   “那年暑假,我去了长岚三次。”   孟杳微微一愣。   “第一次你好像不在家,我在你家门口的那个田埂上坐了一整天。”   孟杳已经记不起来了,那个暑假她过得并不算好,毕竟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表白失败,大学的学费也未必有着落。精神和物质的双重压力下,她没机会体会到高三班主任总说的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夏天。她和黄晶一起在镇上奶茶店打了一段时间的工,邀请向斯微来长岚玩了几天,再有,似乎就是被江何捎上,去了一趟孤山岛,勉强拥有了一段毕业旅行。   “第二次遇到江何,和他打了一架。”说到这,钟牧原笑了声,“我不如他,不敢真的下手。”   “我脸上的伤藏不住,回去之后被爸妈关了禁闭。”他仍噙着笑,抬头看了看她,“现在想想真亏,至少应该把他也揍到挂彩两个月才公平。”   他玩笑着,试图摆出将往事付之谈笑中的轻松神色。   可孟杳僵硬的表情让他知道,他笑得很难看。   钟牧原敛起嘴角,“第三次再去,已经快开学。你好像已经走了。”   孟杳没说话。   钟牧原将这些说出来,却也没觉得轻松。他两手交叉搁在桌上,手边的冰美式已经全部化了,漫出一滩水,渍湿了他的袖口。   “如果当时你知道我去找你了,你会见我吗?”他又问了一遍这个问题。他想,都已经这样不体面地将所有责任推给另一个人了,至少,让他听到一个假设的圆满吧。   可孟杳没有。   “我不知道。”她依旧诚实。   而“我不知道”的另一个意思,就是“假设没有意义”。   如果非要回溯的话,也许应该回溯到高三百日誓师那一天,那一天,如果他没有听到江何在收到藤校 offer 后对教导主任说他“不稀得去”,如果他在听到那句话之后没有愤愤不平地去质疑江何的语言成绩,如果他选择事不关己地去找孟杳,如同他本该做的那样,那么也许他才来得及。   钟牧原看了看表情平和的孟杳,没有将这件往事也告诉她。   既然假设已经没有意义,就让我保留最后的体面吧。你不要知道,我曾经是出于多么幼稚而阴暗的理由错过了你。   你看,我到最后也在粉饰自己。   所谓咎由自取。   钟牧原拿起桌上的冰美式,握了一手的水。   “都化了。”孟杳出声提醒他。   钟牧原摇摇头,仰头一饮而尽。   很难喝,但应该比十三中门口奶茶店的好喝一点。那时候孟杳总是不吃晚饭,只买一杯五块钱的冰咖,其实就是半袋劣质浓缩兑了水,再加足冰块。钟牧原看不下去,威逼利诱着让她好好吃晚饭,说她再喝下去肠胃炎一定比高考先来。后来他自己却莫名其妙地爱上冰美,再没喝过其他咖啡。他每次喝的时候都会想到漫长炎热的夏天,孟杳上课时困了躲在书堆后面,悄悄啜一口这东西。   两只眼睛立刻就睁开了,睫毛扑闪扑闪,而他照她强烈要求的,轻轻掐一下她的胳膊。她便彻底清醒过来,能再坚持半节课。   她说这东西就是足够难喝,足够冰,所以足够提神。她说得都对。   他大概要喝一辈子的冰美了。   *   钟牧原走了很久,孟杳一个人坐在原位,那杯焦糖玛奇朵怎么也喝不完。   正发愣,江何的信息发过来,[还没到家?]   孟杳盯着屏幕怔了怔,几分钟没回,电话打了进来。   “喂?”那头江何声音焦急,隐约能听见华丽的弦乐。大概婚礼乐团已经就位。   “喂。”孟杳出声。   “到家了?怎么没回信息?”他的声音明显平静下来。   “还没有。”孟杳说,“江何,我在机场碰到钟牧原了。”   那边明显一愣,好像没说话,又好像干涩地吐出了一个“嗯”的音节,孟杳没听清。   “大学的时候……你压下了我的快递吗?”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03-13   小场面,不要慌。 给我们钟哥一个交代,算是属于他的一章。 第70章 .我从来没有因为想见谁,这样披星戴月、迫不及待。   江何很干脆地承认,“…嗯。”只是声音忽然变得干涩沙哑。   孟杳却觉得意外了,她想了想,这样问:“谁的快递,什么时候?”   这次他沉默了有一会儿,缓缓道:“大一,我国庆节从新加坡回来,把帮你买的护肤品送过去给你。你让我顺便给你拿个快递,我取件的时候正好看见钟牧原寄给你的明信片。我把那个信封随便塞到了角落。”   那是江何掩耳盗铃地想,交给命运吧。如果这封信还是被孟杳收到,那就是她们的缘分,也是他的命运。   这话他没说,但孟杳听懂了。   他把细节记得那么清晰,而且巨细靡遗地讲给她听,说明他只拦了那一次。以他的性格,本来也不会容忍自己四年来像一个窥伺者一样守株待兔地等着拿走钟牧原寄给她的每一件快递。   那其他的快递她也没收到过……是巧合吗?   孟杳没多想这个问题,默了一会儿,知道他没挂,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电话那头江何似乎意外于她的不追究,被转移话题后又沉默了很久才道:“过两天吧,婚礼总共三天。”   “能不能早点回来?”孟杳问。   江何静了一会儿,“可以,我今天参加完仪式,明天就可以回去。”   “嗯,那你早点回来吧,我想跟你聊聊。”   “…好。”他挂了电话。   回到家孟杳给自己煮了一碗米线,吃好后又去林拓的工作室看了一遍补拍素材,期间她看了几次手机,没有最新消息。   江何没发消息给她。   说好了全程直播的。   她皱了皱眉,又去刷朋友圈,看见几个共同好友发的视频,才发现江何不知怎么被捉去做了伴郎。本来她没空做伴娘,他也就拒绝了伴郎一职的。   怪不得没时间。   她给这些朋友圈一一点了赞,又放下手机继续处理工作。   等素材全部看完一遍,才发现天已经黑了,朋友圈实时更新,婚礼已经到了 after party 环节,而视频里早没了沈趋庭和胡开尔两个新人的身影。   她在好几则视频里看见江何同人喝酒,一身西装,身姿落拓。她看着他酒杯里的透明液体绞起了眉毛——玻璃胃还作死喝酒?!   孟杳拨电话过去,响了半天才有人接起,却是裴澈的声音。   “喝醉了。”裴澈一贯惜字如金,没等她开口,他就言简意赅地交待了情况。   “…哦。”孟杳莫名被噎了一下,“那麻烦你照顾他一下,让他好好休息。”   “知道。”裴澈说完就挂了电话。   孟杳:“……”   苏梅岛夜风微凉,沈趋庭和胡开尔那两个猴急的早正大光明地跑了,after party 上众人喝酒跳舞,和着音乐轻轻摇摆。原本最受关注的两个伴郎却躲在角落里,面海吹风。   裴澈把电话往江何怀里一扔,嘲讽道:“喝醉了?你给这俩矿泉水瓶子磕一个吧,它们这辈子也没想到自己能把人喝醉。”   江何靠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手机滑到沙发上他也懒得管。一只长臂伸着搭在沙发背上,看上去潇洒不羁,脑袋却疲惫地往后靠,闭上了眼。   “…可能要完了。”他几乎呓语一般低声道。   “什么?”裴澈没听清。   “我跟孟杳,可能要完了……”   裴澈目光一直远远跟随着人群中最肆意的一个曼妙身影,半天才回过神安慰江何一句:“看不出来。刚电话里挺正常,还麻烦我照顾你呢。”   江何哂笑一声:“好聚好散呗。我跟她还能闹起来?”除了对钟牧原,孟杳跟每一任男友分手的时候都很和气。他也不会是例外。   裴澈不了解,也就不说话。   沉默中江何忽然又坐起来,握着自己左手手腕,裴澈看清那是两条红绳。   “他妈的,绳都开了。”江何低声骂了句。   裴澈看不懂他的意思,他这会儿就跟那魔怔了的半仙似的。   江何又自嘲地低声笑:“真不挂到钟楼上就没用是吧……”   “?”   “我要去湖城,你去不去?”他忽然又站起身,一副说走就走的架势。   “去湖城干嘛?”   江何已经往外走,背影透着股颓然,声音却咬牙切齿似的:“拆钟!”   “……”裴澈又回头看了眼那正热闹的 party 众人,向斯微已经同另一个男人携手跳起舞。   他木然看了两秒,收回眼,跟上江何。   反正他也无处可去。   *   这天晚上孟杳睡得不太安稳,总想起江何喝酒的作死样子。第二天起得也早,东城的雨终于渐歇,她看着窗外,忽然在想,现在去泰国好像也不迟。婚礼仪式过后还有两天的 party,就当给自己放个短假。   她查了查机票,下午有一班东城直飞苏梅岛。   怕江何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不赶巧,她订票前给他发了条微信,问他是不是已经买了返程的机票。   等她洗漱完、早饭也吃饭,江何都没有回复。   孟杳猜他大概已经在飞机上,不无遗憾,又觉得奇怪——怎么没给她发机票信息?不用她去接机么?   然而直到下午,江何还是没动静。   孟杳意识到一定出了什么事,果断拨了个电话过去,结果是关机。   她心里咯噔一跳,立马神经兮兮地打开新闻 APP。还好,没有什么飞机失事坠毁之类的消息。   ——喝醉了手机没充电?不可能,江何哪怕盛情难却地喝了酒,也绝对不会醉的。他懂得照顾自己。   ——睡着了还没醒?不应该,江何从来不关机的。   孟杳猜来猜去,愈发不安,罕见地焦虑起来,连着又拨了两个电话。   还是关机。   正要打电话找裴澈和沈趋庭的时候,裴澈的微信先发过来。   是一则视频。   孟杳点进去,看见江何把子曰揣在怀里,哑着声音问它:“爹妈要是离婚了你跟谁?”   问完又自顾自苦笑一声:“你也挺惨的,小小年纪单亲家庭了。”   裴澈撂一句话:[来接人,我忍不了了。]   孟杳:“……”   她看出江何是在湖城,也立刻就明白他胡言乱语地在说些什么——以为她会怪他从中作梗破坏她跟钟牧原的联络吗?还是觉得她会选择跟钟牧原再续前缘?   当下孟杳只觉得窝火,这人明明是全世界最了解她的人,却自己胡思乱想,长了嘴巴也不知道问,还玩不接电话这一套。   多大人了!   江何的车留在东城,车钥匙她有一把,孟杳一脚油门就往湖城去了。   她是在开车的路上,心里那股火渐渐平息下去,脑海里又闪出那个视频里江何抱着子曰不撒手、絮絮叨叨问些没逻辑的问题的样子。   是这个时候,她才细细回想江何的反应。   从最开始,江何就对钟牧原格外在意,而且总是莫名其妙地认为她和钟牧原在一起。从她生病,他擅作主张让钟牧原来照顾她就是。   但凡江何是个月老,她和钟牧原恐怕还真要三生三世分不开了。   孟杳此前想起这件事,只是觉得挺有意思,心想果然人人都有天敌,江何这种天生恣意的人,最看不惯的大概就是钟牧原这样稳重讲究的人吧。所以他们俩天生不对付。   今天却好像终于明白了江何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脑海里的画面一帧帧回闪,从他们在医院遇到钟牧原,江何没有主动说自己已经是她的男朋友;到元旦静岚寺前,江何让钟牧原送她回家;到高三时她独自站在天台上,低头看见他一边唱歌一边冲她扬下巴,给她鼓劲;而她准备向钟牧原告白前,江何对她说“真正喜欢你的人,不管你做什么、说什么,他都会喜欢的”……   孟杳终于明白了。   他们确定关系匆忙,孟杳只觉得真心就好,没有想过别的。她以为江何也一样,他只会比她更真诚,所以没有关系。   除夕那晚她对他说“我们试试”,说“我不会不开心”。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擅长主动争取的人,可她也从来没有被迫接受过不喜欢的人和事。   她选的,全都是她喜欢的。   他最了解她,他明明知道的。却偏偏在这件事上钻牛角尖,竟然不肯相信,她是喜欢他的。   孟杳想到这里,心里懊恼与动容交织,眼眶竟有一点湿润。   她这会儿才想起她们交往才不到三个月,她原本觉得他们的节奏很快,所有亲密的事情都水到渠成地做过了。现在才发觉其实他们很慢,她在剧组和莫嘉禾的事情中来回奔波,他们甚至连一次正经的约会都没有。   是因为江何始终陪在她身边,她才无知无觉。   普通情侣交往两三个月,遇到这样接连不断天公不作美的巧合,还有前任出现的种种误会,是不是早就分手了?误会的累积并不伤筋动骨,但就像手上的倒刺,在干燥的皮肤上长出来,偶尔痛一下,次数多了,也就想拔了,连血都不会出。   可她和江何分不开的。   孟杳在这一刻忽然意识到,她和江何永远都不会分开了。因为太了解,因为舍不得。   太了解彼此,所以一切误会的源头都清晰可循,只要有一个人愿意按图索骥,就能解开症结。   江何对她一直开放来路,却从不仗着他对她的了解按图索骥,他始终把主动权放在她这里。所以这一段路,必须她向他走去。   孟杳开了整整三个小时,从东城的微风细雨开到湖城的晴朗春色,从白天到日暮,经过江水碧杳杳的山色,经过漫山遍野的樱花。   车里放着她的歌单,偶尔会切换到一两首,是江何加进去的摇滚乐。他说她听的歌太舒缓,开车的时候要听一点儿提神的,算是一种安全保障。   音箱里传出躁动的鼓点,前方是一片热烈的晚霞。   孟杳忽然有点儿想哭。   她非常非常想念他。   快下高速的时候,手机忽然响起,孟杳看到来电显示的时候愣了一下,才点开车载电话接听。   “裴澈给你打电话了?”江何的声音有些急。   “嗯。”微信消息也算电话吧。   “…你在高速上?”他的语气又急了一分。   “嗯。”   “你那车技一个人开什么高速!还敢接电话!知不知道多危险!”他克制不住脾气了,大声吼她,“裴澈胡说什么你都信?!我马上过去,你给我找最近的服务站停车等着!”   孟杳一笑,吸了吸鼻子,“你不是在分割猫的抚养权么?我不得去争取一下?”   电话那头顿时僵住了,久久没有声音。   “江何,我马上到了。”孟杳在沉默中轻声说。   “我很想你。”   我从来没有因为想见谁,这样披星戴月、迫不及待。   孟杳笑着,落下泪来。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03-14   江何,一个封建迷信还爱脑补的小言男主。 以及一闪而过的裴澈x向斯微的故事在隔壁《食得咸鱼抵得渴》,求预收! 第71章 .“关于我爱你这件事。”   孟杳到竹林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但她并不费力地找到了目的地。   因为江何站在路边等她,仍然举着那个他很嫌弃的、被裴澈拿来当生日礼物的巨大手电筒。   他穿一件宽松衬衫,衣摆有点皱,眼里没什么情绪,点点下巴示意她下车,然后换到驾驶座上帮她把车停进不太宽敞的车位。大概是看到她眼睛红红的,明显愣了一下,却什么都没问,努努下巴说了句:“子曰在里面。”   孟杳:“……”真以为她是来看猫的么。   她点点头跟他进了屋。   老罗又在煮茶,一边煮茶一边摁着雷卡同他讲人生道理。一头绿毛的雷卡这辈子没这么难受过,见人进来,拼命用眼神求救。   江何看也没看他,领着孟杳走过。   孟杳同情地觑了雷卡一眼,脚步也没停。   “裴澈走了吗?”她问走在前面的人。   “嗯,他说有事。”   “哦。”她应一句,心想,裴澈说的可是忍不了呢。   沉重木门一推开,子曰就蹿出来,一个劲儿地蹭着孟杳的裤腿撒娇。   孟杳蹲下来抱起它,它更加恃宠生娇,不停地喵喵叫着。   “我怎么感觉才两天你就胖了呢……”孟杳嘀咕。   “…跟我待着受委屈了?”江何见子曰那撒娇样,嗤笑一声。   两人异口同声,都愣了,四目相对看着彼此。   孟杳的眼眶仍然泛着微红,灯下看,脸上还有两道淡淡的泪痕。江何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却在此刻不敢关心,不敢问,不敢看。   他垂下眼,不自觉地往没关的木门上瞥,迈开脚步,“我去倒杯水。”   孟杳腾地站起身,赶在他前头把门关上了,然后一转身,背贴着门,仰头直视他,轻声问:“你需要我解释或证明什么吗?”   江何眼神一颤,在她瞳孔中看见一个颓废的自己。   他垂下眼帘,声音低沉:“大一的时候我藏过钟牧原寄给你的东西,那时候想的是,他那种人不配再打扰你的生活,他要是真的有诚意,刀山火海也能淌过来见你,要是丢一次快递就能拦得住他,那是他不配。高考完我还跟他打过架,他来长岚,我也不想让他见你。百日誓师那天他没去天台找你,是因为我拿到斯坦福的 offer,他说我的托福成绩没达标,我也是故意气他,才说就算不考托福我也一样拿得到 offer。”   一口气说完这些,他好像终于生出一点勇气,抬头看着孟杳。   而她的眼神一如既往,温和平淡,静水流深。   再次启齿,有些艰难,江何哂笑:“可能你不信,但我做这些,真的不是想干涉你恋爱,或者破坏什么、取代什么……我只是觉得,钟牧原他不配。我不想你回头。”   因为他害怕,孟杳如果回头走向钟牧原,那她一定会和他渐行渐远。   孟杳看着他英气的眉眼,这是她最熟悉的一张脸。很多年里她都知道他长得好看,从前也有朋友花痴他,她总是提醒:“但他好凶的。”   这一刻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在她眼里好像变了一副模样,眼睛仍然锐利,眉眼仍然英挺,可落在她眼眸中,是那么柔软温和。   “你要不再仔细听听我的问题?”孟杳笑了,“我说的是,你需要我解释或证明什么吗?”   “…关于我爱你这件事。”在他怔愣的表情中,她温柔地补充。   江何彻底僵住了。   他不说话,孟杳便继续道:“我可能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之前那么多年没有看到你,也许是因为我以前从没往这方面想过,也许是因为高中刚有一点情窦初开的时候恰巧和钟牧原做了同桌,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很介意我没有最先爱你,但我现在很确定,我想长长久久地跟你在一起。”   “来的路上我就在想,我们俩分不开的……”   话没有说完,江何俯身紧紧地抱住了她。   他连“不介意”都说不出口。他怎么会介意,他有什么资格介意,只是听到孟杳说爱你,他就有一种死里逃生般的庆幸。   “不分开。”他最终闷闷地说。   她说的他都明白,他们俩分不开的,除非自己不想过了非要伤筋动骨地争吵,否则没有任何外力能将他们分开。   他抱得太紧,孟杳闷在他肩窝里,几乎喘不过气。轻轻掐他想挣开,他反而更加用力。   孟杳没办法,蹭开他宽松衬衫的领口,一张口,咬在他锁骨上。   江何臂膀一僵,终于松开她。孟杳刚得喘息,吻铺天盖地地落下来。   孟杳甚至不知道她是怎么被扔到床上的,今天的江何好像拥有额外的热情,和疯狂。   她好像全身上下都被吻了一遍,整个人几乎快软成一滩水的时候,已经听到玻璃纸撕开的声音,却忽然天旋地转,江何掐着她的腰将她抱起来,让她骑在他的身上。   而他躺下去,眼里分明汹涌着滔天骇浪般的情动,却压抑着,声音沉沉,命令她——   “证明吧。”   与这低沉声音同样带着巨大压迫感的,是他死死抓着她两边臀侧的大手。她甚至感觉到痛。   这是他第一次在恋爱中露出强势乃至恶劣的一面。   孟杳在这方面并不害羞,也说不上生涩,可她一直很懒,尤其在江何又做得足够好、好到不需要她费力。偶尔几次兴起,她要主动,也是闹了没多久就嫌累,又懒懒躺下等着江何来出力。   而现在,她被勾得不上不下,始作俑者却撂挑子不干了。   她眼里雾蒙蒙的,仿佛是委屈,又仿佛是一场巨大潮汐的序幕。   她撑着他小腹上紧实的肌肉,上半身伏下去,一边从下至上缓缓吻至他的喉结,一边微微抬起臀,又重重地坐下去。   江何一声闷哼,是波涛起伏中的低沉号角。   欲海情潮里,她成为舵手,驾驭他如同驾驭一艘大船。   力竭之后,孟杳第一次体会到一种无欲无求的恍惚感。   喘匀了气靠在床头,竟然意味不明地咂咂嘴,说:“我想来根事后烟。”   江何:“……”刚想问她要不要喝水来着。   他不想让她抽烟,但想到自己也还没戒,好像没什么资格说这话。又看她一张脸现在还泛着红潮,确实是累着了,便起身到衣架处,从口袋烟盒里抽了一支,剩下的扬手扔进垃圾桶里。   他决定从今天开始戒烟。   孟杳接过烟,咬在嘴里,眼神问他,打火机呢?   江何四下扫一眼,摸摸鼻子,“…好像在外面。”   他弯腰要捡起裤子出去给她拿,听见她说一声“算了”,抬头,看她翻了个身,撑着手肘跪在床上,烟衔在嘴里,倾身去凑床头柜上香薰蜡烛的火。   烛火幽微,照着她的侧脸。   像一只妩媚的猫。   江何看得心痒,没反应过来时,已经伸手抓住她的脚踝,将人拖下来,身体覆上去,抢她嘴里的烟。   孟杳“唔”一声,“…不是说不来了吗!”   “谁叫你要抽烟。”他将她的烟抢走,摁灭在床头柜上。   “所以叫事后烟啊……”孟杳声音打颤。   “那也没办法。”江何扣住她的手,“不用你出力,受着。”   “……”   *   再醒来天光大亮,孟杳半睁开眼,不算清明的视线里江何坐在窗前的躺椅上拿着两根绳逗猫。   子曰被逗急了,喵呜一声,他还拿手指比在唇边,“嘘,妈妈在睡觉。”   孟杳又闭上眼,弯起嘴角笑了。   江何听见笑声,“醒了?”   孟杳在被窝里蛄蛹,好半天才“嗯”一声,然后伸出一只胳膊。   江何会意,将她拉起来。   真正睁开眼,孟杳才看见他拿来逗猫的是两根红绳。   没等她问,江何先说:“吃完早饭跟我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到了就知道。”   孟杳笑笑:“拆钟的地方?”   江何:“……”别让他逮到裴澈谈恋爱的时候!   非周末,这座正经名字都没有的寺庙仍然游人如织,都是冲着那据说真月老下凡的钟楼来的。   九十九级台阶,孟杳牵着江何的手缓步而上。   说是钟楼,其实只是一座亭子,里头放了一座据说年头已久的铜钟。每根柱子上都被挂满红绳,连座椅上都有人写“百年好合”。江何环视半天,无从下手,最终盯上了头顶的横梁。   扭头看孟杳,她秒懂,目光向下点了点。   江何笑,自觉地半蹲下身。   孟杳坐在他一侧肩膀上,他搂住她的双腿,稳稳站起来,将她向上举。他的身高绰绰有余,孟杳放松地坐着,视线刚好与亭角飞檐平齐。   她将自己腕上的红绳解下来,低头绑在横梁的镂空上,打了一个又字结。绑完又垂下手拍拍江何的肩,江何换左手搂住她,右手往上伸。   她将他的红绳也解下来,绑在自己的红绳边。两个又字结摆在一起,拼成一个蝴蝶结,孟杳满意极了,还掏出手机来拍照。   江何无奈笑了一声:“你还真是心大啊。”他这么稳稳地扶着,都怕她摔呢。   孟杳笑眯眯:“你又不会让我摔着。”   “行,你说得都对。”   挂完红绳,他俩牵着手慢慢往回走,身旁的情侣愈来愈多。   孟杳好笑地叹了句:“这么看静岚寺好凄凉啊,一个有编制的寺庙,人气还不如一口钟。”又扭头看江何,眨眨眼,“我其实一直有个很好奇的问题。”   “什么?”江何捏捏她的手。   “你在静岚寺写的那些,前几年都是‘平安喜乐’,后来就变成两个字了,只有‘喜乐’。”说到这她有点脸热,换戏谑语气,“你怎么求佛祖还越来越懒了?”   江何回想了一下,低低笑出声来。   是很久以前的心境了,现在想起来,多少觉得中二。   “说嘛。”见他这幅表情,孟杳更好奇了。   江何没好意思看她,牵着她的手继续走脚下的路,“那时候……我觉得我可以永远跟你做朋友,你想谈恋爱我就替你撮合,你如果结婚我一定包最大的红包,你要是有了娃得管我叫舅舅,反正我死不要脸也一辈子在你身边晃悠,至少,能护着你平平安安的。但叫你喜乐我做不到,只能求佛祖了。”   孟杳哑然,良久失笑道:“你好……”她想说“自洽”,又觉得如今这个词说出来太事不关己,因此什么都没说。   江何却好像知道她的意思,摇摇头道:“现在不行了。”   他顿下脚步,挑了挑眉戏谑地看着她:“现在你要是跟我分手,我肯定要死要活哭爹喊娘,一哭二闹三上吊,没你我就活不了。”   孟杳回视他,其实并不信,眼里闪过一丝慧黠,“…想看。”   “……”   她也学他挑眉,“要不分一下试试?”   江何向前一步逼近她,“你试试?”   他的气息喷在她脸上,孟杳缩缩脖子躲了,这可是佛门圣地呢!   台阶已走到低处,她拉着他蹦蹦跳跳地继续往下,牵着的手微微晃着,如同回到情窦初开的年纪。   “我昨天来的路上想起以前看过的一句诗,你听听。”   “什么?”   “江水碧杳杳,是不是很适合这个季节?”她跳下最后一级台阶,回头看他。   正午的钟声敲响,悠扬回荡,江何笑着看她站在树影楼下的点点阳光里,如同一尾鱼穿行在波光粼粼中。   “适合每个季节。”他回答。   山林里春光正好,这是自由自在的一生。   —正文完—   作者的话:   没想到吧完结章我开了个车。 番外周末开始更吧,有一些内容需要补充的。 然后想求评分/书评/推文,终于到了每本书我最爱的看长评环节,求你们多写哈哈哈哈 最后,作者主页里的三篇文求预收!《将负嘉岁》是莫嘉穗x江序临;《食得咸鱼抵得渴》是向斯微x裴澈;《仗剑》是武侠,第一部 古言作品,求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