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出来跨院时,明雪霁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向元贞的院子。他极少这样一整天都不露面,是太忙,还是出了什么事?
“簌簌,”计延宗赶来接她,“那件事你问了吗?”
“问了,”明雪霁转回头,不动声色撒着谎,“杨局正说她不很清楚。”
“廖长史呢?”
“没见到。”明雪霁迈步往前走,“婚书那些找到了吗?”
“没有,”计延宗跟在后面,一步一回头,指望着廖延突然出现,“什么都没找到。”
他絮絮地说着经过。明睿拿不出婚书,连账目之类也一概没有,红珠卖是卖了,可经手的人牙子早些年就搬出了京中,谁也不知道究竟把红珠卖去了哪里,一切都很麻烦。“不过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帮你追究到底。对了,我给你带了许多衣料,你做些新衣服穿吧。”
明睿心虚理亏,他要什么就给什么,于是他临走时,便从明家的绸缎铺里把最好的料子各取了几匹:“都放在你房里,裁缝也来了,待会儿你量量尺寸,让他们尽快做起来。”
明雪霁很快意识到,他拿的是明家铺子里的料子,只要了解他的脾气秉性,脱离了从前的仰望爱慕,他也并不是很难看透。点了点头:“多谢你。”
“你我夫妻,何须言谢。”计延宗心里热切着,紧紧跟在她身边,“簌簌,我至今还不曾与素心圆房。”
明雪霁怔了下,快走两步甩开距离,极力压下恶心发呕的感觉。谁要听这些,便是昨夜折腾他们也并不是她的意愿,只是元贞看不惯罢了。他要如何便如何,一切,早就跟她没有丝毫关系。
“簌簌,”计延宗满腔热情像被浇了一盆凉水,以为她会欢喜甚至感激,可她这个模样,怎么觉得不像?眼看她越走越快,计延宗紧走两步跟上,摸了摸头上的伤,“我头上的伤得尽快调养,不然就怕中秋宫宴时有失观瞻,素心年轻不会照顾人,我去你屋里住吧。”
按理他该再安抚安抚明素心,才能让她更加听话,可有时候情感并不服从理智,也许是受了伤,情绪有些低落的缘故吧,他很想她,想念从前那无数个日夜,有她陪身边,安稳笃定的感觉。偶尔放纵一次,也是可以的吧。
计延宗说完了,等着她的回应,她还在飞快地走着,走出花园,穿过角门,计延宗急急追在身后,她越走越快,径直走去偏院,叫住了单财家的:“姑爷头上有伤,快扶姑爷进去。”
单财家的眼疾手快,带着另个婆子一左一右死死搀住往院里走,计延宗沉着脸回头,看见明雪霁站在院外,笑容淡淡的:“回去吧,总要给素心一个机会,让她学学怎么照顾你。”
计延宗失望到了极点。她怎么这么傻?天知道他并不是为了找人照顾,他只是,想她罢了。
明雪霁回到荔香苑时,屋里果然堆了许多簇新的衣料,裁缝在边上等着量体,青岚试探着问她:“夫人,量吗?”
“量。”明雪霁伸开手臂。
软尺一点点量过,明雪霁低眼看着。为什么不量呢?都是明家的东西,甚至也许,都是母亲的东西。该是她的,她都要拿回来。
新衣服紧赶慢赶做着,明雪霁每天一早出门晚间才回,一日三餐都跟杨龄在一处用,忙碌得很,每天都有学不完的东西,每天晚上回来时,手脚腰肢无一不是酸软,然而自己也能感觉到言谈举止,甚至连看人的眼神,都比从前大不一样了。
唯一让人疑惑的是,元贞从那天之后,再没出现过。从最初的松一口气,到后面微妙的担忧,明雪霁也说不清到底是想见到他还是怕见到他,只是每天临走之时,习惯了向他的院子望上一眼。
时间过得飞快,眨眼就是八月十四。
明雪霁清早起来时,单财家的已经等在门外,脸上带着笑:“我家姑娘让来知会大姑娘一声,从前家里乱糟糟的没个章法,各样开支都没个准数,从今往后各屋的东西都要登记造册,各屋的丫头婆子管什么事领多少钱都由我家姑娘分派,各人的吃喝穿用也都一律从我家姑娘手里过,大姑娘以后要什么东西的话就去我家姑娘那里领,领走时要拿对牌登记,交还时也是。”
她一努嘴,另个婆子连忙把手里的一摞对牌晃了晃,单财家的笑眯眯的:“就是这个东西。”
所以今后,是要她吃喝穿戴都从明素心手里讨吗。明雪霁没说话,转身离开。
单财家的追在后面还想再说,遥遥看见计延宗匆匆走来,连忙闭了嘴。
“簌簌,”计延宗很快走到近前,“我陪你一道去吧。”
明雪霁知道,他还是不肯死心,想赶最后一天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入宫。抬头望向别院,飞甍高耸,寂静无声,也不知道元贞,此刻又在哪里。
第41章
明雪霁来到了别院门前, 越是靠近,越觉得紧张,能感觉到突然肃穆的空气,高墙飞甍带着沉沉的阴影, 像蛰伏在黑暗中的猛兽。
“簌簌, ”计延宗凑近了,低声叮嘱, “留神点, 今天好像有点不对。”
他也感觉到了格外冷肃的气氛,元贞虽然地位尊崇, 但并不很在意排场,以往别院各处都以方便舒服为主,但今天不一样,今天他能明显感觉到各处警戒都加强了许多,此时门前虽然只有几个惯常值守的卫兵,却又好像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盯着,让人脊背都发着凉。
明雪霁点点头,迈步走上台阶。
门内人影晃动, 廖延匆匆走了过来:“明夫人, 计翰林,请留步。”
他依旧带着温和的笑,但就连这笑容,也能觉察出与往日有些不同:“今日府中不大方便, 请二位回去吧。”
明雪霁怔了下, 头一个念头就是, 难道元贞出了事?
心里突然慌张起来,又极力压下去。不可能的, 他那么厉害,怎么可能出事,况且上次分别时风平浪静,她至今都还记得他低头看她时,亮的惊人的眼睛。不会有事的,大约就是要过节了,府里事情太多,忙不到她这里吧。
默默福身作别,计延宗却不肯走,赔笑问着:“廖长史,可是有什么事?是否有仆能效劳的?”
“没事,”廖延匆匆答着,“翰林请回吧。”
计延宗犹豫了一下,明知道此时不合适,然而惦记了那么多天,此刻的念头分外强烈,不试试又怎么能甘心?“中秋宫宴的事可定下来了?仆有个不情之请,既然皇后喜欢内子的茶,何不趁此机会让内子入宫觐见?长史觉得是否可行?”
明雪霁脸上火辣辣的,说不出是羞耻多些,还是鄙夷多些。明明对方已经拒绝,却还要这么死皮赖脸往上赶,为了名利,难道真的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廖延顿了顿:“只怕不太方便……”
远处突然传来低沉的语声:“行啊。”
明雪霁急急抬头,元贞来了。
仲秋的天气,他只穿着一身白纱单衣,负手慢慢走来时,眼皮低垂,眼中像凝着寒冰,让人不由自主觉得害怕。他一点点走近,平日里英朗的脸上此时没有任何表情:“既然那么想去,就去吧。”
心跳突然快到了极点,明雪霁本能地感觉到,他有事。
想问又不能问,连多看一眼都不能,听见旁边计延宗热切欢喜,连连说着道谢的话:“王爷恩典,下官感激不尽!那么明天一早,下官带她过来可好?”
明雪霁低着头,又极力从眼梢去看元贞,白衣微动,他瞧着她的方向:“过来。”
心里突地一跳,他是在叫她吗?不敢动,边上计延宗已经匆匆走过去了:“王爷有什么吩咐?”
“没叫你,”元贞声音冷得很,带着恶劣的情绪,“叫她。”
计延宗愕然站住,明雪霁鼓足勇气,抬起头来。
此时细看,元贞的脸色白得厉害,眼睛里却密密麻麻,都是细细的红丝,他眉头拧得极紧,带着燥怒带着压抑,直直看着她。
理智做出判断之前,明雪霁已经不由自主走了过去,看见他微眯的眼睛里有什么晦涩的情绪一闪而过,他转身,往堂中去了。
明雪霁便跟在后面,计延宗惊讶着,叫了声:“王爷……”
廖延不动声色拦住:“翰林明天不必来得太早,宫宴日哺开始,翰林申时带明夫人过来候着就行了。”
“好。”计延宗嘴里答应着,眼睛张望着堂中。白纱单衣在幽深的厅堂里很显眼,元贞低着头站在靠外的地方,明雪霁站得靠里一点,他们似乎在说话,屏风挡住了大半个身子,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情形,但是好端端的,元贞叫她做什么?孤男寡女并不合适,为什么要叫她?
明雪霁仰着头,余光看见堂外计延宗青衣的身影,频频回望,屏风挡住她大半个身子,在计延宗看不见的地方,元贞紧紧搂着她。
他身体很烫,他搂着她的时候力气很大,弄得她有点疼,也许皮肤上都留下了印子,让人觉得惶恐,然而更惶恐的,是元贞现在的模样。
像风暴前黑沉沉的天,越来越紧的压迫感,明雪霁不敢动,低声问他:“你怎么了?”
元贞没有回答,闭着眼睛低着头,将她搂得更紧些。
计延宗就在外面,甚至他一直在回头看,随时都有可能闯进来,但明雪霁顾不得了。他的呼吸烫得厉害,太阳穴上暴着青筋,额头上也是,他呼吸的声音很大,一声接着一声,像胸腔里撕裂出来的,愤怒的兽。
他很不对。明雪霁追问着:“王爷?”
呼吸声有短暂停歇,接着,元贞低头,下巴搁在她发心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淡淡的香气染得满身满心都是,元贞慢慢睁开眼。
门外,计延宗再忍不住,急急叫了声:“王爷。”
白衣微动,元贞转过身来。
他阴沉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没有回答,甚至没再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计延宗百般想不明白,又见明雪霁低着头从里面走出来,连忙迎上去:“王爷跟你说了什么?”
“要我入宫后不要乱走乱说,别的没了。”
就这些?何至于单独叫了她去交代?计延宗似信不信,然而她神色没有任何不对,况且又是当着他的面,况且她和元贞。
一个是权势滔天的镇北王,年轻英武,多少世家贵女尚且高攀不上,一个是成婚三载的内宅妇人,连字都不认识几个。这两个人,能有什么呢。
方才那点强烈的疑心到此之时打消了七八分,计延宗点点头:“王爷吩咐的是,你进宫后只管跟着我,看我眼色行事就好。”
明雪霁微微抬头:“好。”
眼梢瞥见白衣的影子在高墙后一闪,彻底看不见了,心底那点担忧反而越来越深,元贞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入宫的消息很快在计家传开,一时间阖府都喜气洋洋,唯有明素心背人的地方又哭了一场。
第二天早早吃了午饭回来,明雪霁重新洗了脸,开始换衣梳妆。
青岚拿干净的巾帕围在她肩上,这才打散了发髻,拿梳子慢慢梳篦着,低声道:“夫人的新衣已经裁好了,铺子送去了二夫人那边,二夫人立了许多新规矩,以后这些进的出的都只能从她手里走,不能经别人的手。”
是单财家的教她的吧,单财家的从前在明家时就帮着赵氏管账,那时候她吃的用的,一针一线全都要从单财家的手里领,不知道吃了多少白眼嘲讽。
心里不自觉地发怵,明雪霁咬咬唇:“那就去取。先跟翰林说一声,然后再去找二夫人。”
这还是上次青岚教她的法子,账本先给计延宗看,过了他的目再找明素心,举一反三的话,这件事是不是也可以这么做。
青岚笑起来:“婢子也是这么想的呢,还有一件,夫人的衣服里里外外有许多,再加上鞋袜什么的,几十件总是有的吧,那就不如一次只取一件,多去几次。”
明雪霁很快想明白了原因。明素心想用这个法子辖制她,那么她就给她添点麻烦,几十件一次只取一件,一个时辰后她就得入宫,就算明素心有耐心跟她磨,计延宗也决不会有。
不由得也笑起来:“我明白了,谢谢你。”
“婢子不敢当,”青岚连忙放下梳子福身行礼,“服侍夫人是婢子分内的事,道谢的话,可要折煞婢子了。”
明雪霁伸手扶她起来,蓦地想到,元贞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好点?
偏院里,青霜三言两语向计延宗说了原委,明素心分开对牌给她一半,单财家的从衣箱里取出一套新做的中衣,道:“这一套都拿去吧,是成套的。”
“大夫人只要上衣。”青霜只接了一件。
似有意似无意,大夫人三个字咬得很重,明素心暗暗憋气,因为计延宗在,也不敢吭声,眼睁睁看着青霜只拿了那件上衣走了。
半柱香不到,青霜又回来了:“取新做那件雪青褙子。”
计延宗点点头,明素心只得又拿一次对牌,单财家的又开一次箱子。
半个时辰不到,青霜来来回回,衣服鞋袜取了几趟,明素心此时已经确定明雪霁是故意,心里窝着火,眼看青霜又来了,满腔的气怒再忍不住,抢先说道:“要取什么一次取完,来来回回做什……”
话没说完,已经被计延宗喝住,他压着声音:“住口。”
明素心脸上火辣辣的,看见他客客气气跟青霜说话:“青霜姑娘,这次取什么?”
“大夫人要那双灰面白帮的鞋。”青霜冷冷说道。
明素心不得不又拿一次对牌,单财家的又去开箱子。
青霜走后,明素心正要抱怨,计延宗先开了口:“青霜是王爷的人,你对她发脾气,若是坏了我的事,你担待得起?”
明素心委屈到了极点:“姐姐明明是故意刁难,英哥,你难道不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