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面纱里织着金线,在灯火下婆娑细亮。李裕锡被这细闪晃了眼,放下舆图把面纱抓在手里。
“戴这什劳子东西做什么,朕又不嫌你。”说着他把面纱取下。杨小满半避着,嗔怪道:“难看的紧,陛下别闹。”
她气呼呼的抢过面纱:“明儿让人摘一些桂叶回来,我拂一拂就能好了。”
李裕锡不许她乱来:“老老实实用御医给的药,你这些偏方还是别用了。”
杨小满盯着李裕锡,非要他妥协去碰吃食才肯罢休,她道:“陛下这就不懂了,用了桂叶,月神娘娘就会保佑我们女子面如净盘,这和御医给的药是两回事。”
李裕锡难得的笑了:“月神还专管你的燎泡?”
杨小满真的恼了,不过被这么一闹,李裕锡干脆把河南道的事暂且放在一旁,吃完饭还拉着杨小满夜游散步去。
南池边的菊花开得正好,尚寝局本想拿这片花海来邀功,谁知撞上前朝有事,只好鸟悄歇了。谁知陛下冷不丁的带着贵妃来游园,福春刚把消息送到尚寝局,下一刻宫人们就拿着烟笼纱去罩宫灯了,务必要为主子营造出一种夜探花海的朦胧之美。
银白月色下,李裕锡牵着杨小满的手,肩并肩漫步在小径上。百花虽美,但怎及贵妃万分。李裕锡把杨小满带到望云亭,让人上了一壶长寿酒,给自己和贵妃各倒了一杯。
杨小满看到这酒杯就瞪圆了眼睛,她是不会喝酒的,几乎是一碰就醉,嫁给陛下这么多年也没培养出一丁点的酒量。
这事儿陛下也知道,平常他从不逼迫她喝酒,唯有心情至极时,他才会邀她同醉。
上一回两人同饮还是在丧期刚过的时候,那时是高兴之极的酒;可今儿这酒就喝得苦闷了,陛下大概也需要有人听他诉诉苦,缓解一下压力吧。
杨小满伸手举起酒杯:“陛下,臣妾敬你,愿陛下龙体康健、泽被万民。”
这杯酒像打开话匣子的钥匙,李裕锡把酒一饮而尽,絮絮叨叨开始和杨小满倾诉:“朕把该做的事都已经做了,可这国库竟不知是开给黎民百姓的还是开给那些硕鼠的。十石的粮食发放下去,能有三石用在灾民身上都已经算他们有良心了。
朕千叮咛万嘱咐,不得施以暴虐赈灾,万万不可驱赶难民。可下面的这些人明面上领旨的时候是恭恭敬敬,背地里却脱了那身官皮,明目张胆的抓捕难民,转手再卖给牙行。朕的子民就这样被他们当成了畜生贩卖。等蝗灾过后,朕想开田都找不到人,那些氏族倒是个个呼奴唤婢养起了私军,这些人存的到底是什么心!”
说到激动处,李裕锡涨红了脸,杨小满眯着眼仿佛能看到他头上冒着的青烟。
“咳咳,他们囤积居奇,把朕发下去的粮食高价转卖,又四处贱买青壮人口,把人都逼得没有活路了,光是蔡州一地,就已经报了三回匪祸,还要朕派兵去剿匪。这些人两头占利,把朕当成傻子不成?那些劫匪哪里是凶徒,分明是朕活不下去的百姓啊!”
杨小满连忙站起来给他顺背:“陛下您缓缓,你要是倒了,就更没有人替百姓主持公道了。”
李裕锡抓着杨小满的手,叹气道:“都说乱世立重典,眼下如斯乱象,朕不得不用些强硬手段了。只是朕在军中能用的人少,跟氏族没有牵连的人更少,数来数去能用的只有内兄一人……”
杨小满明白了李裕锡的意思,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旁:“陛下会护着我哥哥的,对吗?”
李裕锡抬头与她对视,坚定的点头:“朕会给内兄三万兵马,精锐两千,要他镇守河南道。再赐御令,有不从者可先斩后奏。”
杨绩在江南道也算历练出来了,正好能把他再调去河南道。只是这一回的情况会比江南道更凶险,光是氏族手里握着的私兵可能就有三、四万,再加上各地落草为寇的难民和数不清的蝗虫,李裕锡心里清楚自己这是在把杨绩往火坑里推。
说来说去还是他登基时间太短,否则怎么可能无人可用,几次三番要把杨绩提出来。而用杨绩就代表着用贵妃一脉,被杨绩损害到利益的大族都会把矛头对准宫里的贵妃。
李裕锡做事从来都是胸有成竹,但这一回他没有把握护住杨氏兄妹,他的手微微颤抖,抚摸杨小满的动作也支离破碎,他不敢向杨小满承诺杨绩会全须全尾的回来,也不敢保证为杨小满挡下前朝后宫的明枪暗箭。
第58章 问真心
“我去, 陛下封我做将军,这么威风的事儿我怎么能错过,妹妹,让我去吧。”杨绩扬着笑, 故作意气风发的甩袖, 道:“老子也不是吃素的, 只要给我兵马,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给我趴着!”
杨小满苦笑着拍了拍哥哥的肩膀:“哥你别逗了,我知道你是不想我担心。”
杨绩抿了抿唇, 深眼看着才到自己胸口的妹妹,他的妹妹没有妖精手段也没有诡谲心机, 他总担心有朝一日妹妹会折在陛下的后宫里。如今的日子看着好过, 谁知道将来会如何呢。
所以他必须要往前冲,再苦再难都不怕, 只要陛下肯给机会,他出生入死绝无二话,陛下若能看在这个面上对他妹妹多好一分,那就足够了。
他说道:“其实也就是听着吓人, 龙虎卫里都是精兵强将,哪里是地方上的乌合之众能比的, 只怕大军一到, 那些阿猫阿狗喊娘都来不及, 陛下这是给我立功的机会呢。”
杨小满浅笑:“我记得哥哥从小就立志要当将军呢,这回可是如愿了……去吧,我不拦你, 你在外也要照顾好自己,我这儿不用你惦记。我好歹也是一人之下的贵妃, 他们想害我还没那么容易。”
杨绩正担心这个呢,他去河南道这件事,其他顾虑都没有,就怕这些宵小被自己整治狠了,会背地里对贵妃不利。毕竟在外人看来,他杨绩最大的底气就是这个贵妃妹妹,毁了贵妃就等于毁了他的依仗。
杨小满也想到了这一点,昨日酒醉醒后,她就想到了这一层。同时她也知道若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陛下不会让她身临险境。
陛下待她之心可鉴,她不疑他,也不希望自己成为爱人和哥哥的累赘。因此她对杨绩说:“我自有自保的办法,哥哥就安心去吧。”
杨绩张张嘴,到底只说了一句:“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咱们杨家就不用只靠你一人撑着了。”
李裕锡本想再留杨绩半个月,等粮草先行再将帅印外放。可蔡州的匪患越闹越烈,当中又搞出一个青衣教短短几日就集结教众过万,再放任下去恐怕会危害民政,所以他只好匆匆封杨绩为云麾将军,点兵马送大军出征。
冯遥目送军队走远,转身上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玄机已经还俗,如今恢复闺中名讳幼薇,她扶在车辕上问:“妹妹非去不可吗?”
冯遥坚定的说:“杨大人曾帮过我,如今他有难我不能不管。”
幼薇皱眉:“恩要报,但也不能拿命去报。何况有什么事是他大将军做不到,要用上你一个女子的?你究竟为什么要跟去,自己心里想明白了吗?”
冯遥面颊添了一丝绯红,她对幼薇没什么好隐瞒了,直说:“我就是担心他,只有看着他我才能安心。要是我能帮上他那自然好,要是帮不上,好歹我能替他收尸,带他回来。”
幼薇明白冯遥这是陷下去了,她很想劝姐妹不要冲动,但看着冯遥严重的坚毅,她又没法再劝。冯遥就该是这样义无反顾的性子,真把人劝住了,那冯遥还是当初那个冒天下之大不韪休夫的冯遥吗?
幼薇轻笑:“去吧,文院这儿我替你看着,等着你这个当家的回来。”
马车扬长而去,也不知道冯遥是怎么说服杨绩留下她的,让杨绩把她当成迷惑外人的障眼法也好,让她和河南道当地的贵夫人打交道套话也好,总之冯遥摇身一变成了杨将军的外室,让外人觉得所谓正义凌然的杨将军也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
杨绩带去的三万兵马很快就起到了作用,虽然不能把作乱的人一锅端了,但有这把刀悬在头顶,至少能止当地一时之乱。
李裕锡暂时喘了一口气,转头想办法瓦解长安与地方的势力勾结去了。
“拉一打一呗。”杨小满坐在榻上缝鞋面,做的是给团哥儿走路用的小鞋子,因为怕磨到孩子的脚,所以不敢在鞋面上绣花,活计简单正好让贵妃打磨时间。
李裕锡正在跟杨小满分析实事,本意是想多教一教杨小满,让她能在波澜诡谲的漩涡中多一分保命的本事。
然则他越教越觉得杨小满聪慧,从前她只是因为太过胆小,很多事不敢想不敢碰,以至于显得有些不开窍。但她悟性是极好的,就比如此刻,李裕锡刚把河南道几股势力的关系解释清楚,杨小满下一刻就想到了处置对策。
正在穿针引线的女子并不觉得自己说了多骇人听闻的话,像拉家常一样的说:“这事陛下要是不方便出面,就让我来试试,你给我列个单子,哪家是咱们能用的,哪家是要防着的,还有哪家是墙头草。你都告诉我,剩下的事就看我的吧。”
李裕锡诧异道:“你行吗?”
饶是李裕锡再情人眼里出西施,此刻也打了嘀咕。
杨小满唬了脸:“陛下不信我?”
“不是不是。”李裕锡上前来拉她的手:“这活太累了,累着你就不好了,还是为夫来吧。”
杨小满把刚做好的一个鞋面扔到李裕锡怀里,给自己倒了杯水喝,说:“你忙你的,我忙我的,陛下看我得不得用就行。要是真不行,你再喊停嘛。”
若不是真把杨小满当心肝,李裕锡是应不下这句话的。但谁叫李裕锡栽在杨小满手上了呢,天大的事竟然也愿意拿来给杨小满试一试。事后回想起来,李裕锡都想扇自己一个大嘴巴,让他难过美人关。
但是该说不说杨小满想的邪门法子居然是有效的。她首先让李裕锡把那块“蟠龙玉”给送河南道去了,当初他们把”蟠龙玉”造势造得天上有地上无,如今正好派上用场。那青衣教不是打着神佛显灵的牌子嘛,我这蟠龙玉可是被真龙天子认证过的,可不比那些野狐禅正规多了嘛。
陛下是即不愿这野狐禅做大,也不愿放道、佛两家入场收割信徒,那正好把皇权提起来,黎明百姓信谁不是信啊。
“蟠龙玉不是先祖遗物嘛,那定然是悲天悯人的,它要去助众生,就是去渡劫嘞。”
杨小满这么说着,把她看过的戏本子往枕头里塞了塞。
李裕锡无言……也行吧,死马当活马医了。
再然后呢?
再然后嘛,当然是宫里的贵妃要大宴宾客了。你若说国难当头呢,贵妃怎么只顾享乐啊?这却是错了,贵妃是在带头筹款呢,河南道的百姓在受苦,咱女眷也得出力啊。
当然,这所谓的筹款只是个尤头,私底下贵妃对外放出风声是明年就要选秀了,她先替陛下过过眼。
诸位大人不是一直对她独霸圣宠有意见吗?不是一直撺掇着陛下选秀吗?呵,本宫就给你们这个机会,不但不拦着你们,本宫还亲自遴选,若有讨本宫欢心的,亲自举荐给陛下也不是不可以。
李裕锡总有一种自己被称斤卖两的感觉,可细想想又觉得杨小满这一招走的妙。最浅一层的,这种宴会多少也能筹措一些银两支援杨绩。
再次,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方便他在其他地方做事。
最后是用堵不如疏的道理,让被动的局面化为主动,把选人的权利牢牢的和她自己绑在一起,让有心之人放弃与她为敌,转而向她示好以及寻求合作共存。
试问如果能和贵妃联手,谁愿意一上来就给自己树立强敌,非要把陛下的心尖尖斗垮了才能上位啊。
只要愿意靠拢贵妃的人多了,这些笼聚在贵妃身边的人就会自发的为贵妃“排忧解难”。杨绩再是动某些氏族的利益,也不怕他们转头伤到贵妃了。
书上写远交近攻、合纵连横,无外乎如是。
这方法有种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即视感,李裕锡越想越觉得粗暴有效。唯一不好的坏处,是咱们尊贵的陛下有些吃醋,夜里搂着贵妃追问:“你真舍得把朕让出去啊?”
这是李裕锡登基后,两人第一次谈论到后宫其他妃嫔的话题。
李裕锡当王爷的时候,他和杨小满谈起过这事,当时李裕锡找了个别的话头把杨小满引开去了。如今倒是他主动提起。
杨小满也很认真的看着他,问道:“我不拦着陛下啊,那陛下想去吗?”
她勾着李裕锡的脖子,声音清脆如莺啼,可喉咙深处轻微的颤音又出卖了她的紧张。
李裕锡盯着她的粉唇,喉结滚动,声音沙哑:“朕哪里都不去,就赖在你的安仁殿。”
一句话刚落,那粉唇就欺上来了,狂风暴雨得印在李裕锡心里。
“这是你说的,我信了,是你把我变成这样霸道的,以后一辈子都不许嫌我!”
亲吻间有眼泪滚落滴到李裕锡脸上,他来不及思考,身体先一步把杨小满脸上残留的泪吻走。
怀里的女子小声抽泣起来,她太害怕了,害怕自己做了跋扈的贵妃就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哪天陛下对她厌倦了,就可以有一万种理由来抛弃她。
“我不会,我永远不会嫌你,你是我的妻、我的心肝,人无心肝不能活,我无你亦不成活。”李裕锡在杨小满耳边说着。
真正的诺言是不需要掷地有声的宣扬的,它可以是轻柔得只有两人能听到,只要说的人是出自真心,只要听的人深信不疑,就不影响它化成一段绳把他和她绑在一起。
这夜安仁殿叫了三回水,陛下一向是节制的,尤其最近事忙,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放纵过了。福春在这方面还是不如张仪老练,吃着花生米问张仪要不要去提醒主子小心身体。
张仪按住要起身的福春,道:“傻小子,陛下这是烦心事瘀积于心,如此宣泄出来才好呢。你听哥哥的,什么都不用做,主子们自己心里有数。”
福春复又坐下,问说:“这贵妃吩咐宫闱局打扫空置宫殿,难道真是要进新人了?难不成是因为这个,所以今夜贵妃才百般手段让陛下记得她的好?”
张仪剥了一颗花生扔到嘴里:“你要是信我,哥哥就再教你一个好,这些宫殿啊,装装样子清扫即可,蒙一蒙外人的眼,用不着当真去做,用不上的。”
张仪说的太自信了,福春将信将疑的把话记下,他也想看看贵妃到底有多少手段。
第59章 卖嫔鬻妃
多年以来头一次, 贵妃开宴。这可不是她当年给陈皇后做镶边主角的那种,而是正儿八经的,由贵妃操办、待客的宴会。
长安城里凡是有名有姓的女眷都收到了帖子,那日光是进宫门的马车就从辰时排到了巳时, 可见这次的场面会有多宏大。
也别问为何不是陈皇后出来主持, 那位娘娘一听说安西有乱, 就撺掇着做过安西都护的父亲出来请战,把邠国公吓得都“病”了,陈皇后自己也没捞着好, 又被陛下勒令静养了。这些年皇后静养都养成习惯了,只是再怎么静养她都舍不得放掉手里的凤印, 生生把自己作成了个管钥匙的大丫鬟。
长安城里没少人笑话她, 笑话完众人又感慨贵妃的手段,能把陛下几年如一日的攥在手心里, 这不是有几分本事的事,而是人家真的把陛下给吃透了。
这要贵妃肯指点一二,何愁不得陛下青眼呢。
大抵贵妃也意识到独木难支的道理,她的年岁渐长, 也是该给自己培养一个帮手了。这些世家女都是好打算,如先圣朝那般宫中高位已满时, 她们是不乐意陪王伴驾的, 一到了选秀时, 花鸟使就得去民间遴选美人。
但如当今陛下这般,后宫虚位以待,子嗣又不丰的, 落在世家女眼里就是块冒油的肥猪肉,可不就人人想要咬一口嘛。